作者:上汤豆苗
刘贤看了一眼神色沉稳的洛庭,旋即转向正前方的太史台阁右令斗荆楚和銮仪卫指挥使陈安,猛然一拍扶手怒道:“简直荒唐可笑!在大梁京都天子脚下,在朕的身边居然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太史台阁和銮仪卫究竟在干什么?”
短短一个时辰之间,那些言纸如雪花一般洒向京都西城和南城,特别是那些人群汇聚的热闹之处,真可谓漫天纷纷扬扬,甚至还引起不少慌乱。虽说准备这些言纸不算困难,只需要先确定内容然后誊写,可是他们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制造出这么大的动静,必然需要相当多的人手。
大梁从立国之初便未停止过对其他国家的渗透,当初裴越能从沈淡墨手里拿到西吴君臣的详细情报和军力配比,后来出使南周时得到兑部密探的全力支持,都足以说明太史台阁的努力卓有成效。但是,包括此刻雷霆震怒的刘贤也明白,西吴和南周不是蠢货,必然也会有类似的安排和谋划。
只是这次的乱子实在有些大,太史台阁和銮仪卫难辞其咎。
荆楚满心都是苦涩,他才刚刚接手台阁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整理内部都还没有完成。尤其是沈默云在宫中被毒杀,虽然外面的人都以为是急病而亡,可台阁内部不少人都知道详情,他想要安抚下来也非易事。
在这种情况下,台阁对京都的掌控力度自然有所下降。
陈安同样有苦说不出,在皇权更替之前,銮仪卫的职责主要是监控宫里与朝堂重臣。虽然开平帝在驾崩之前已经开始向銮仪卫移交部分属于太史台阁的权力,但这种事显然无法一蹴而就,光是人手的培养就需要一定时间。
只不过……那些言纸上记载的内容太过耸人听闻,皇帝陛下的愤怒可以理解,二人也不敢为自己辩驳。
荆楚当先说道:“陛下息怒,臣有罪,愿领惩处。当那些言纸出现西城和南城各地,台阁坤部立刻做出应对。在臣入宫之前,台阁已经抓获七十六名散发言纸之人,同时在京都府的配合下,追回七百余张言纸。不过,如今消息已经传开,恐怕无法彻底掩盖。”
刘贤寒声道:“朕给你五天时间,务必要将参与此事的人全部挖出来!”
荆楚躬身行礼道:“臣遵旨!”
刘贤又看向陈安说道:“銮仪卫负责从旁协助,给朕好好查清楚,这都中究竟有多少包藏祸心之辈!”
陈安心中一凛,从这句话中感知到新君身上浓烈的杀气。
他能理解皇帝陛下为何这般愤怒,如今裴越在军中的地位不同以往,且君臣之间相处得非常和谐。如今陡然爆出这样一个惊天秘闻,裴越竟然不是裴家子弟,而是当年那位祁阳长公主的血脉,这让朝廷如何应对?
陈安行礼应下,心中不免生出浓浓的忧虑。
此事才刚刚爆发,后续将会酿成怎样的风浪,无人可以断定。
在荆楚和陈安退到一旁之后,殿内的气氛便陷入冷肃沉闷的寂静之中,几乎所有人心里都在默念一句话。
“原来裴越不是定国传人,原来他是祁阳长公主的后代……”
沉默不断蔓延,仿佛将殿内的空气完全冻住。
洛庭在府中的时候果断地将言纸上的内容批为谣言,但此刻他唯有暗中苦笑数声。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裴越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迷雾,让人看不清他真实的面孔。
但是这个谣言出现之后,过往的异常又变得无比合理。
将时间追溯到开平三年,裴越第一次出现在朝堂上,便陷入裴戎“父告子”的危机,若非他在关键时刻拿出裴太君的亲笔信,恐怕开平帝亲自加封的中山子爵会变成昙花一现。
当时很多人都想不明白,即便裴戎志大才疏,也不至于如此嫉恨自己的儿子。
从洛庭的角度来看,还有另外一件事百思不得其解,那便是谷梁缘何会如此器重裴越。
他与谷梁知交数十年,深知他的为人和性情,绝非那种喜欢施舍恩惠培植亲信的人。同样是在裴越初登朝堂的时候,谷梁便暗中叮嘱过他,将来要尽可能地照拂那位定国庶子。
直到今日那些言纸出现,洛庭心里的疑问豁然开解。
祁阳长公主对谷家有恩,当年她视谷梁为幼弟时常提点教导,因此谷梁才会尽一切可能帮助裴越,这便是他最初的想法,只为报恩二字。
至于后来裴越表现得越来越好,那与此事的因果无关。
定国公裴贞想必也是因为祁阳长公主的缘故,将那位命运坎坷的小郡主仅存的血脉保全下来,养在裴戎名下。
这里面还有一些细节模糊不清,洛庭暂时想不通透,不过这并不重要,现在已经大概确定那些言纸上的内容的真实性,而且从周围诸位重臣的表情来看,显然他们也隐约抱着类似的想法。
关键在于要如何处理这个秘密被公之于众带来的影响。
裴越是裴贞之孙还是祁阳后人,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裴贞功勋卓著不假,可他到底只是臣子,君臣之别犹如天堑。然而当年祁阳长公主因为太宗皇帝的信任与偏爱,兼之自身能力不凡,在太宗朝后期手握朝廷实权,甚至压过在太宗驾崩前二年才被立为太子的中宗皇帝。
换而言之,祁阳是极有可能成为女帝的天之娇女,退一步说她若真的想夺权,解决掉亲弟弟中宗皇帝之后垂帘听政也非不可能。
倘若裴越真是她的后人,这里面值得琢磨的深意便很耐人寻味。
洛庭越想越觉得棘手,神情无比凝重。
便在此时,刘贤转头看向内监侯玉,沉声打破殿内令人难以呼吸的沉默:“发下去。”
在群臣的注视中,侯玉从袖中取出一叠纸,然后走下御阶给每位大臣发了一张。
这便是今日在京都闹得沸沸扬扬的言纸。
洛庭眉头紧皱,不知新君此举何意。
从侯玉手里接过一张言纸后,他低头匆匆扫了一眼,不禁面色微变。
纸上的词句平实易懂,且无任何蛊惑人心的修饰之语,只将往事一五一十道来。
祁阳长公主过世之后,她还有一名幼女存活,但或许是因为登基前的日子过于苦闷,中宗皇帝只想将那个带给他无尽屈辱的长姐留下的痕迹全部抹除。为了保全小郡主的性命,当时尚在世的第一代定国公裴元被时任翰林学士的黄仁泰说动,以及数位骨鲠大臣的配合下,终于让小郡主躲过中宗皇帝的屠刀。
建平二十年,即中宗驾崩前两年,小郡主与一位名叫凌平的读书人喜结连理。
二十一年岁末,小郡主怀有身孕。
永宁元年夏末秋初,小郡主诞下一子,只可惜后来被那场大火殃及,就此香消玉殒。
那个襁褓中的婴儿被裴贞救走,带回府中养在裴戎名下,便是如今的大梁卫国公裴越。
洛庭喟叹一声,这上面的记载十分翔实,而且与后来发生的那些事可以对上号,只要对朝廷旧闻稍有了解的人,恐怕都会相信言纸上的内容。
然而——
洛庭上前两步抬头望着刘贤,目光中隐有劝诫和恳求,缓缓道:“陛下,这张言纸上的内容看似有迹可循,实则根本经不起推敲。臣以为,此乃敌国奸细编造的谣言,只为扰乱大梁臣民之心,故此,朝廷理应正本清源,不可容忍此等谣言继续流传。”
刘贤默然不语。
紧接着另一位大臣站了出来,缓步来到洛庭的身旁。
其人身段颀长气质儒雅,正是襄城侯萧瑾。
第1121章 乱我心者
迎着新君冷峻的目光,萧瑾长身肃立,不疾不徐地说道:“陛下,言纸可以追回,细作可以杀死,但这件事已经是纸包不住火,无论如何也堵不住世人悠悠之口。”
洛庭忍住想要驳斥的念头,淡漠地问道:“襄城侯所言何意?”
萧瑾镇定地道:“此事已经发生,言纸当然要继续追回,敌国的细作以及都中参与此事的人都要追查,但是陛下,臣认为当务之急是先要确认一件事,那便是言纸上的内容是真是假。倘若连陛下都不弄清楚此事的真假,朝廷便不管不顾地堵塞言路,在臣看来未免不妥。”
刘贤微微皱眉道:“如何确认?”
萧瑾答道:“按照这言纸上的说法,当年小郡主能够保全性命乃是源于数位重臣的同心协力。虽然定国公裴元已经仙逝,可那些人中依然有人健在,陛下何不亲自一问?”
这句话一出口,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殿前一侧。
那里站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
如今掌管御史台的御史大夫、二十年前的翰林学士、今年已然六十四岁高龄的黄仁泰。
刘贤眼中流露迟疑之色。
他明白萧瑾这是为自己着想,毕竟裴越一直以来欠缺的便是大义名分,身为臣子倘若窥伺大宝很难赢得天下人的支持。如果他真是祁阳长公主的后代,那么事情便会出现微妙的变化,要知道当年受过祁阳长公主恩惠的人有很多,其中不少人尚且在世。
便如此刻面色沉郁的御史大夫黄仁泰。
老者知道自己此刻已经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然而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自家府中那株亭亭如盖的枇杷树,以及当年祁阳长公主的音容笑貌。
刘贤沉声道:“黄老大人,朕需要一个答案。”
黄仁泰没有去看任何人,缓缓回道:“陛下,二十八年来,老臣一直有一事想不明白。”
刘贤问道:“何事?老大人不妨直言。”
黄仁泰望着身前的金砖地面,幽幽道:“为何从中宗皇帝、仁宗皇帝到先帝,都不肯给予祁阳长公主殿下一个公允的评价?”
殿中肃然一静,群臣莫不侧目。
刘贤攥紧右手,他忽然觉得自己不应该挑起这个话题。
黄仁泰艰难一笑,继续说道:“老臣身为御史大夫,自然应为御史之表率,故而不敢欺君。当年事诡谲复杂,诸多细节说来无益,不过老臣可以如实回答陛下,这张言纸上写的部分旧事,不假。”
他昂起头望着刘贤,正色道:“若从天家血脉论起来,祁阳长公主是先帝的姑母,小郡主是先帝的亲表姊妹。换而言之,小郡主亦是陛下您的表姑。当年为了护住小郡主,定国公裴元不惜冒着触怒中宗皇帝的危险。因而这二十八年来,臣一次次追忆往昔,却始终想不明白,缘何对于国朝功勋卓著的祁阳长公主得不到一个公允的评价,甚至连她唯一的血脉,都要我们这些臣子拼命才能得以保全?”
刘贤终究不是开平帝。
面对黄仁泰这样和莫蒿礼一样历经四朝的老臣,他知道自己无法拿出君王的威仪逼迫对方低头。
可这个问题牵扯到太多的陈年旧事,不仅包括祁阳和中宗的恩怨,也有他的父皇与仁宗之间的争斗。
似乎知道自己的问题没有答案,黄仁泰摇摇头道:“老臣并非是在陛下面前倚老卖老,只是一时无法克制,还望陛下恕罪。”
刘贤松了口气,点头道:“无妨。”
黄仁泰继续说道:“陛下,其实知道这件事的人除了老臣之外皆已故去,因而在看完这张言纸之后,老臣甚至以为幕后主使便是自己。不过,方才老臣忽然想起一人,虽说他没有参与保护小郡主的具体事宜,不过他极有可能猜到内情。”
这番话让所有人精神一振,刘贤连忙问道:“是谁?”
黄仁泰正色道:“叛臣冼春秋!”
那边荆楚与陈安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微微颔首。
洛庭当即斩钉截铁地道:“陛下,臣相信御史大夫的判断。”
又有数名大臣附议。
刘贤已经不是多年前那位混不吝的亲王,尤其是在吴太后的耳提面命之中,他对于朝堂上的人心变动已经能有一个粗略的判断。
黄仁泰提出冼春秋的名字,其他几位大臣表态附和,自然是要将今日的“言纸事件”定性为南周的阴谋诡计。具体如何操作还需要从长计议,但只要先确定这个基调,这件事对于裴越的影响便会降到最低。
这一刻刘贤不禁心情复杂,他看了一眼那些身姿挺拔如松柏的大臣,这是父皇留给他的财富,他也相信这些人的忠诚。
只不过君臣有别,考虑问题的角度也会存在偏差,他们首要考虑的自然是平息事态避免朝局动荡。
可对于皇帝而言,一位手握军权名望卓著的年轻臣子,同时身体里还可能流着天家的血脉,这件事若不弄清楚,终究会形成难以治愈的心疾。
在他还没有开口表态之前,襄城侯萧瑾望着黄仁泰说道:“敢问宪台大人,既然您已经确认言纸上的内容为真,那么是否便能论定,卫国公裴越果真是祁阳长公主的后人?”
黄仁泰缓缓转过身,迎着萧瑾略带审视意味的目光,那双老眼中忽然浮现一抹狡黠,淡然道:“襄城侯,老夫说的是部分为真。简单来说,当年营救小郡主一事,老夫确实有份参与,也知道她嫁为人妇,但永宁元年秋夜京都那场大火发生之时,老夫并不在场。”
他微微一顿,平静地说道:“裴越是否便是小郡主诞下的婴儿,老夫不知情,襄城侯若是真想知道,恐怕得去问一问定国公裴贞。”
萧瑾在军中历来有“儒帅”的雅称,平日里气度沉静,便是在王平章谋反的时候也未曾失态。
然而今日在垂垂老矣的黄仁泰面前,他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难怪先帝曾经感慨,这些读书人没一个真如表面上那般老实,个顶个的狡猾如狐。
洛庭会心一笑,看来自己还是多虑了,像黄仁泰这般宦海沉浮数十年的老人,即便当初是一个刚直骨鲠的愣头青,也早就被岁月打磨得圆滑起来。
如今只要将这件事定性为敌国的阴谋,想来便能最大限度地消弭此事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