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百年前这里还只是一个仅有三百余户的小镇,随着前魏王朝愈发腐朽不堪,各地民变层出不穷,瀚海之畔的渔民亦因生存的压力开始奋勇抗争。
方谢晓的曾祖父趁势揭竿而起,带领渔民反抗横征暴敛的贪官污吏,凭借着一身过人的武勇和胆识,逐渐成为当地百姓心中的首领。
及至到了方谢晓的祖父这一代,前魏王朝倾塌天下群雄并起,时任扬州刺史的周太祖陈昌招兵买马,将平江子弟收入囊中。经过前后四代人的艰苦拼搏,如今的方家子弟遍布南周军中,平江更是成为容纳六万余户计二十余万人丁的大城。
城东高处建有望海楼,此楼由方谢晓的父亲着人修建,主体五层外有三道回廊,墙面用栗壳、青灰二色,大气典雅,壮美脱俗。
方家修建这座望海楼的寓意很深,因为平江原本只是一个小村子,故此暗含身居村邑而志存高远、徘徊泥途而心在沧海之意。
登顶楼不仅可以一览城内风光,更能远眺一望无际的大海清波,可令人极目畅怀。
海风依旧,涛声如昨,一位身着常服的中年男人负手立于外廊,静静地望着远方,目光深邃且沉郁。
“请父亲安。”方云天来到中年男人身后,恭敬地行礼。
方谢晓没有回头,淡淡地问道:“那两个小子最近可还安分?”
方云天答道:“三弟一直待在军营,每日苦练不辍,看着还好,只不过心里应该藏着极深的郁卒之气。五弟整日闹着入军,母亲便将他拘了起来,以免在这个时候跑出去给父亲添乱。”
想起次子方云松和四子方云虎,方谢晓眼中浮现一抹深沉的痛苦。
世人传说方家五虎如何英勇,但他知道此言是一些别有用心之人推波助澜的夸大之词,其实五个儿子当中仅有长子方云天具备成为良将的潜质。
可无论他们优秀还是平庸,终究是他的亲生血脉,如今却已有两人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
白发人送黑发人,焉能不痛?
将心中的哀思强行压下,方谢晓转身望着方云天说道:“陛下的密旨你也看过了,有何看法?”
方云天沉吟道:“父亲,联吴抗梁乃是大势所趋。王平章谋反都不曾动摇到北梁王朝的根基,由此可见对方的国力之强盛和朝堂之稳定。从当年的三国并驾齐驱,到如今北梁的一家独大,吴国与我朝联手是必然的选择。”
他顿了一顿,迟疑道:“只是儿子始终觉得,拒北侯突然提出此议,似乎另有深意。”
这里面牵扯到南周朝堂近二十年来的纷争,前些年冼春秋之所以退出军伍,并非他老迈不堪无法理事,而是因为受到方家一系武将的强力抵触。
他从北梁降将走到军方第二人的位置,本就惹来很多非议和嫉妒,若非首辅徐徽言的支持,朝中大臣针对冼春秋的弹章早就堆满了庆元帝的书房。
所以冼春秋只能急流勇退,但是没想到江陵一战方谢晓大败而归,损兵折将七万余人,声望彻底跌到谷底。因为方谢晓还将破坏两国联姻的罪名担了下来,导致他在民间的威望也受到极大的打击。故此,冼春秋迎来千载难逢的机会,不仅重返朝堂接任总理军务大臣,冼家一系的势力也开始稳步扩张。
在这样的前提下,他忽然站在主战派的立场,打压朝中的主和派,并且提出联吴抗梁的国策,未免让方家子弟心中费解。究其原因,一旦战事再起,方谢晓必然会重新执掌军权,因为南周军方离不开方系武将和平江子弟的舍命效死。
方谢晓缓缓道:“冼春秋这是要驱虎吞狼。”
方云天眉头微皱,沉声道:“他想让父亲带着方家子弟战死沙场,然后身居后方坐收渔翁之利?这也未免太过异想天开。”
方谢晓摇头道:“从他的角度来看,这不算异想天开,因为你父有丧子之痛,国仇家恨累积起来,自然要和裴越拼个你死我活。”
方云天默然不语。
方谢晓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递给自己的长子,叹道:“这是为父今早收到的密信,从北面送来的,大致能判断信使是在北梁王平章谋反之前出发。”
方云天连忙接过拆开,匆匆看了一遍之后面色微变,望着方谢晓说道:“父亲,陈家小姐这是何意?”
方谢晓看着远方起伏不定的海水,悠悠道:“她在去北梁京都刺驾之前,将所有的底牌送给裴越,无非是想告诉你父亲,倘若想要保住这平江城与方家百年基业,只能选择与裴越合作。说不定,将来南北合流之后,你父亲还能因为裴越的照拂,混上一个国公之爵。”
方云天在少年时见过逃亡的陈希之一面,后来便没有了接触,可脑海中的印象依旧记忆犹新。他知道陈希之母亲与南边的渊源,也知道自己父亲受故人之托对陈希之颇为照顾,可她在信中所言太过离谱。
即便退一万步抛开忠心为国的信念,裴越亲手杀了他的两个弟弟,这份仇恨如何能够化解?
再者,就算将来真的无法抵挡北梁铁骑,这平江城里又有几人愿意依附在仇人的羽翼之下?
然而更让方云天震惊的是,自己的父亲此刻看起来似乎并不排斥陈希之的遗愿。
“父亲……”一贯沉稳内敛的方云天忍不住颤声道。
“事在人为。”
方谢晓没头没尾地说出这四个字,然后转头看着方云天平静地说道:“你找两个得力的心腹去一趟北梁京都,见到裴越之后以你的名义问问对方的想法。他既然让人将陈希之的这封信送来,对于周梁两国之间未来的局势肯定有一些谋算,为父想知道他的意图。”
方云天躬身应下。
待其退下之后,方谢晓轻声一叹,喃喃自语道:“覆巢之下无完卵啊。拒北侯辗转南北数十年,沉湎于权欲野心之中,终究还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
大梁钦州,成京城外。
一支十分庞大的车队出城而来,行出三四里后分成两部,马车更多的那一支转向南面,较少的一支则朝着北方。
郁郁葱葱的官道之旁,两位年轻女子执手分别。
徐初容柔声道:“姐姐,等你见到裴越之后,一定要替我揍他两下。我冒着风险北上,在这里足足等了他将近两个月,人不能来倒也罢了,可是连句问好都不肯让人捎来,还要我替他做那么多事。”
沈淡墨眼中难掩哀色,望着她气鼓鼓的表情,心中不免有些熨帖,知道对方是故作这般小儿女姿态,帮助自己排解悲伤,便颔首道:“我答应你。”
徐初容笑眼似月牙一般,拉着她的手说道:“姐姐千万记得保重,将来我们肯定还能再见。”
沈淡墨轻声道:“我会给你写信。”
徐初容笑道:“一言为定,咱们就用裴越的秘密邮路送信!”
沈淡墨凝望着她的双眼,感激地道:“初容,谢谢。”
徐初容连忙摇头道:“姐姐这是什么话,其实小妹也很敬仰沈大人……罢了,不说这些,时辰不早,小妹该启程了。”
告别之后,沈淡墨站在原地静立许久,直到旁边响起一阵脚步声。
席先生来到近前,面上微露愧色。
沈淡墨福礼道:“有劳先生千里跋涉,淡墨在此谢过。这个结果是爹爹的选择,怪责不到任何人头上,先生切勿自责。”
席先生微微颔首,温和地道:“沈兄的遗体安置在府中,裴越亲自派人守着,日夜冰块不断,沈姑娘不必焦心。除了你自己带的护卫之外,我从祥云号中选了五十名好手一路相随,路上不会有什么危险。”
“多谢先生。”沈淡墨再次行礼。
席先生抬手虚扶,望着女子清冷的神色,叹道:“沈姑娘,不知将来有何想法?”
沈淡墨平静地道:“晚辈想将父亲安葬之后再做打算。”
“也好,请。”
席先生侧身让过。
沈淡墨缓步登上马车,自始至终面色沉静。
马车平稳地前行,不久便跟上前方停留等待的车队,汇合后沿着宽阔的官道驶向北方。
第1099章 卫国公
开平七年,七月初二日。
适逢朔望大朝,又是新君登基之后第一次大朝会,可谓人人关注万众瞩目。
卯时初刻,承天殿前方的广场上人头攒动,文臣武勋济济一堂。
此时距离那场叛乱已经过去一个多月,先皇遗诏中规定的二十七日孝期也已结束,宫中经过无数次清洗早已抹平叛军与官军厮杀时留下的痕迹。然而不知是否错觉,站在夏日清凉的晨风之中,朝堂诸公似乎还能嗅到那一日盈于宫城的血腥味。
人群中忽然泛起一阵骚动,绝大多数人都将目光投向承天门那边,待看清一位年轻武勋搀扶着一位老人走来,有人不禁皱起眉头,也有人微露艳羡之色。
莫蒿礼看似老眼昏花,却对扶着自己手臂的裴越说道:“你说那些人是在羡慕老夫有人搀扶,还是羡慕你跟左执政知交莫逆?”
裴越坦然地道:“他们应该是在羡慕晚辈。”
莫蒿礼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今日过后,怕是未必。”
裴越如今自然不会将身边的老人当做一个纯粹的文官看待,从过往的那些事情来看,这位老人才是开平帝最信任的臣子。
他不疾不徐地道:“老大人,晚辈对您说句真心话,其实这个爵位对于朝廷来说不一定是好事。只不过这是先帝的遗命,陛下又是纯孝之人,自然不会违逆。若是晚辈可以自行决定,再往后延一延才是正道。”
莫蒿礼眨眨眼道:“担心将来功无可赏?”
裴越叹道:“是啊,大梁又没封异姓王的先例。倘若晚辈平了南朝,到时候陛下又如何封赏?不封赏的话,朝野上下必然会有非议。”
莫蒿礼品味着裴越这番看似狂妄的话语,悠悠道:“你若真能为大梁一统天下,封王又有何不可?”
裴越便道:“老大人愈发喜欢拿晚辈说笑了。”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同时笑了起来,仿佛这番交谈真的只是几句随口说出的玩笑。
莫蒿礼话锋一转道:“新君临朝,不会遽然之间大动干戈,但是多少会有一些调整。”
所谓听话听音,老人这句话显然代表着皇帝陛下的心意。在王平章伏诛和他那个派系的武将纷纷束手之后,军中的势力格局必然会出现失衡的状况,尤其裴越和谷梁进退一体,高级武将的调整很难完全避开这对翁婿。
裴越颔首道:“这是题中应有之义。”
莫蒿礼轻轻拍拍他的手背道:“如此甚好。裴越,老夫准备新君改元之后便告老归乡,这把老骨头委实撑不了太久。这段时间你若有空,多去我府上坐坐。洛季玉和韩公端前几日找到老夫,他们准备利用这几年的时间解决一些朝政上的弊端,你也来出几个主意。”
裴越微笑道:“老大人,晚辈是武勋亲贵,论理不能插手朝政。”
“哪有什么一成不变的道理。”
莫蒿礼微微摇头,继而说道:“本朝自高祖皇帝起,从未有过文武不相通的祖制,否则当年李炳中为何能迁任五军都督府大都督?你那位至交唐攸之又怎能接任灵州刺史?说起来,这还是太宗朝传下来的毛病,因为当时你家那位先祖在军中的地位太高,连太宗皇帝都敬他三分,连带着武勋亲贵一个个飞扬跋扈。文臣只能抱团一气,如此才能勉强施行朝政。”
裴越知道他指的是第一代定国公裴元,活了九十六岁的开国功勋。
稍稍思忖之后,裴越颔首道:“既然老大人有命,那晚辈就带着一双耳朵去长长见识。”
莫蒿礼点到即止,轻声道:“陛下年轻,有些时候处事不够老练,若是你心中有不同的看法,不妨适当宽容一些。”
裴越平静地应下,心里却泛起狐疑。
身边这位老人肯定不会无的放矢,这已经是在他在短时间内第二次提醒,而且言辞极为柔和。
他望着巍峨高耸的承天殿,心里默默念道:“你才刚刚登基就想闹什么幺蛾子呢?难道那把龙椅对人的改变真有立竿见影的效果?”
……
新君临朝,群臣山呼万岁。
大梁并无亲王掌权的旧例,故而在举行完登基大典之后,刘贤便取消了二皇子的观政之权,将他和九皇子、十一皇子全部打发到兴梁府皇陵,为开平帝守陵三月以尽孝心。
此举并未引来朝臣的反对,因为这是天家近百年来的规矩。
当年太宗皇帝驾崩,中宗即位之后便让祁阳长公主去皇陵尽孝。
即便祁阳长公主在朝中和军方心腹众多,也未因此事掀起什么风浪,开平帝的几位皇子更不可能出言反对。一旦那顶不孝的帽子扣下来,他们连亲王之爵都保不住,被贬为庶人也属寻常。
故此,今日宽敞广阔的承天殿内,除了满朝文武和侍候内监之外,天家之人仅有一位,那便是端坐在龙椅上的新君刘贤。
为了人生中第一次正式的大朝会,刘贤已经在后宫演练过很多次,但是此刻他内心依然无法平静下来,紧张与兴奋兼具,同时又带着几分不为人知的感慨。
从今日开始,他便是至高无上的大梁天子,手中拥有生杀予夺的无上权柄。
望着殿中如风中麦穗一般悉数倾倒的文武百官,头戴冕冠身着玄色冕服的刘贤用力握着扶手,语调微颤地高声说道:“众卿平身。”
群臣谢恩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