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他昂首望着庆元帝,老而弥坚地道:“伐梁!”
不再是之前那种小打小闹或者奇兵突袭,而是如他所言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势力,在北梁一家独大的前提下,同时发起光明正大浩浩荡荡的攻势,分割蚕食占据中原腹心富饶之地的梁国。
当然,此事牵扯甚广,绝非三言两语便能定夺,而且涉及到许多势力,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合纵连横。
冼春秋环视周遭,继而对龙椅上的皇帝说道:“陛下,老臣前两日便与镇国公商议过,与其被动抵御北梁大军南下,不若主动寻求生机。”
他这句话自然极有分量,虽然方谢晓如今名望不比以前,但在军中仍然拥有相当大的影响力。如今二人的意见达成一致,便等同于军方会全力支持皇帝的决定。
庆元帝不禁被这位老将慷慨激昂的话语触动,微露激动之色地道:“大善。”
他顿了一顿,对群臣说道:“除镇国公之外,今日殿中连朕在内一共七人,务必要对此事严格保密。在最终决议形成之前,不可对外走漏丁点风声。众卿家退下之后,可就拒北侯的提议仔细斟酌,然后再写成奏折呈递于朕。”
“臣领旨!”
众人整齐回应。
……
拒北侯府,内书房中。
冼小石毕恭毕敬地斟茶递上,然后坐在下首,不解地道:“父亲,您为何要给方谢晓一个卷土重来的机会?”
冼春秋接过茶盏放在旁边,幽幽道:“为父早已察觉到北朝内部的问题,在去年的时候便对裴越说过,改天换日很难,必须要把握住偶尔出现的机会。原本想着他在北边夺权,为父在南边起事,互不干涉又能替对方分担一些压力,然而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如此愚蠢。”
“蠢货。”
他忍不住轻声斥道。
冼小石叹道:“北边朝野上下肯定都会夸赞裴越是难得的忠臣。”
冼春秋冷笑道:“终究逃不过飞鸟尽良弓藏的结局。既然他一心一意要做忠臣,为父自然要改变想法。如今陛下和方谢晓都已经同意为父的提议,接下来便要利用这个机会,进一步提升军方的地位,让你们兄弟及下面的子弟尽快掌握更多的实权。”
他望着窗外青翠欲滴的绿意,沉声道:“方谢晓心中块垒太多,伐梁之战必然会竭尽全力,所以为父才让他和平江方家子弟向前赴死。届时只要局势足够混乱,我们冼家同样可以火中取栗。”
冼小石恍然大悟,心悦诚服地道:“儿明白了。”
冼春秋又道:“虽说裴越此前与咱们冼家的私下接触没安好心,而且论规模与深度远不及那些南渡世族,但暂时不必与他割裂。此人惯于行险使诈,我们自然可以利用这一点,继而谋取最大的好处。”
“是,父亲。”
冼小石微微一笑,眸光极为凌厉。
第1091章 西风几万里
在裴越横空出世之前,西吴铁骑的威名无人质疑。
凭借占据着世间最好的养马之地高阳平原,以及前魏花费无数金银堆起来的西军家底,吴国骑兵历来骄横霸蛮不可一世。
只不过在两年前的国战中,“四将”之一的镇东大将军谢林麾下的锐金营被裴越一口吃掉,北线战场随即溃败,给了所有吴人一记永世难忘的当头痛击。
这两年时间里吴国皇帝宣武帝励精图治,大力发展民生并且整饬武备,意图尽快消弭那场国战落败的负面影响,只是受限于自身的种种劣势,短时间内无法取得质得变化。
吴国疆域面积介于大梁和南周之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除了高阳平原之外,其他疆域委实算不上肥沃富饶之地,物资相对较为贫乏。因此即便与大梁之间的战争延绵数十年,两国的商贸交易始终无法断绝,即便朝廷想要建造壁垒,仍旧挡不住民间私下的贸易往来。
当然,这些唯利是图的商贾之中不会缺少西吴朝廷安插的细作。
京城安阳位于吴国的中心地带,周遭地势险峻多面环山,南门外有水路连接几处产粮之地,东门外有一条宽阔笔直的官道通往高阳平原。官道上依靠地利建有六座雄关,作为安阳的屏障和门户,故此这座京城堪称易守难攻的典范。
皇宫位于城内北部,虽不及南周皇城那般雍容华贵极尽奢靡之能事,却也有一股雄壮霸道的气势。
宣武帝今年三十七岁,正是年富力强雄心勃勃的年纪,那双如雄鹰一般锐利的眸子盯着下方的文臣武将,淡淡地道:“根据探子回报,梁国左军机王平章谋反,随后兵败身死,梁帝身受重伤命在旦夕。我朝能否在此事中找到一些机会,朕想听听众卿家的意见。”
能够进入勤政殿的大臣不多,除掌管军权的都统院众人及四方大将军外,便只有打理朝政的六部尚书在场。
众人事先已经知晓这份非常重要的情报,入宫的路上便在思考对策,此刻听到皇帝开口询问,都统院大都统宁王高程当先说道:“陛下,王平章败得太快,甚至没有惊动梁国边军的主力。先前收到消息,梁国皇帝已立太子,且朝堂上支持者甚众,因此梁国政局不会出现太大的动荡。相反,梁国边军依旧保持着较强的实力,边境上的军寨体系依然稳固,因此臣认为不宜仓促之间再起战端。”
高程今年三十二岁,乃是宣武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这是吴国的传统,军权始终牢牢握在天家手中。
都统院内部亦有一套完整的制衡和分权设置,不会出现军权悉数操于某位亲王手中的情况,从而威胁到皇帝的安危。
高程虽然是都统院大都统,但其人性情非常谨慎,此前便不同意两路大军齐出进逼梁国,只是拗不过宣武帝的执着因而无可奈何。
两年前的大败令他记忆犹新,此刻见宣武帝因为梁国内乱又动了心思,只能硬着头皮出面劝谏。
那场国战中损失的战马还不至于伤筋动骨,但是战死的老卒逾十万人,短短两年时间显然无法恢复元气。若是没有绝对的把握,再度兴兵一旦再败将会有王朝倾覆的危险。
高程没有说得太过直白,但他相信皇帝能听懂自己的担忧。
宣武帝眉头微皱,压下心中的那股躁意,颔首道:“朕明白你的心思,但是你也应该明白,吴梁之间永远都无法和平相处。如果任由梁国吞并周国,那么我朝与他们国力上的差距会越来越大。等到他们将军寨沿着高阳平原一路修到安阳城外,届时谁能挡住梁帝手里的百万大军?”
高程神色凝重地道:“陛下,至少眼下还不是时候。就算要打,也要先用计挑起梁国内部的纷争,然后在他们自顾不暇之时发兵东进。”
宣武帝面无表情地道:“几年前你曾反复提起此论,但是离间之术岂会轻易成功?王平章身为梁国军方第一人,筹谋多时的叛乱仅仅坚持了三四天,由此可见梁帝对于朝野上下的掌控之强。朕以前便说过,允你便宜行事,在梁国境内发展内应,到如今可有进展?”
高程微露愧色,垂首道:“臣办事不力,恳请陛下责罚!”
宣武帝摆摆手道:“朕说这些不是要敲打你,而是希望你能明白,吴梁之争终究要落于战场之上。”
高程行礼道:“谢陛下教导,臣明白了。”
其实他这几年并非一无所获,在梁国境内已经发展出几枚棋子,但那些棋子如何使用却是一个难题,至少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想到万全之策。
宣武帝放过高程,看向右侧一位中年武将问道:“镇南将军可有良策?”
满身儒雅清贵气质的张青柏变得苍老了一些,显然那场大败已经成为他的心结。
即便宣武帝主动将战败之责担了起来,对他和谢林仅仅是降爵留用,可他心里仍旧无法释怀,因为当年连裴贞都在他手里吃过亏,后来却惨败于一个年轻人之手。
他出班行礼,沉静地说道:“陛下,从王平章数日败亡便能看出,如今梁国朝堂的运转十分高效且团结,再加上解决王平章这个最大的隐患,梁国继续崛起已然是不争的事实。臣认为,必须要尽快遏制住这种势头,否则将来无人能挡梁国大军。”
宣武帝微微颔首,继续问道:“如何应对?”
张青柏不紧不慢地道:“王平章死后,梁国军中以谷梁和裴越这对翁婿实力最强,新君不可能不忌惮,毕竟那位太子刘贤没有他父皇的威望和手腕。故此,我们可以想尽一切办法促使梁国新君朝那对翁婿下手,只要谷梁或者裴越任何一人出事,梁国必然大乱。”
宣武帝沉吟道:“朕记得,裴越有个小妾是吴国人?”
另一边高程便应道:“陛下,那小妾名叫林疏月,乃是犯官林琪之女。”
“林琪……”
宣武帝思忖片刻,缓缓道:“朕这几年无数次听过裴越这个名字,的确称得上我朝的心腹大患。这次便是他亲自将王平章枭首,由此可见他对梁帝忠心不二。高程,你拿出一个详细的章程,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手段放手去做,朕希望能够尽快看见裴越的首级,祭奠大吴战死的英魂。”
“臣遵旨!”高程躬身领命。
宣武帝又看向张青柏道:“爱卿还有何策?”
张青柏应道:“陛下,梁国之强世人皆知,如今之计必须联手他人!”
宣武帝迟疑道:“你是说周国?”
从前魏覆灭之后的群雄并起,到近二十年间的三国鼎立,梁、吴和周之间的关系并不存在绝对的联盟和敌对,时而两国交好修复关系,时而兵戎相见血流漂杵,个中复杂程度难以言说。
吴国和周国之间因为苍梧山脉隔断大半边界,是以矛盾相对较少,过往也曾有过联手击梁之举,但是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各怀异心,等着对方与梁国拼个你死我活再渔翁得利,因此并未真正有过坚实的联盟。
张青柏点头道:“时移世易,如今不联手就会被梁国各个击破,相信那边的君臣也会明白这个道理。”
宣武帝沉默许久,最终沉声道:“准了。”
第1092章 太息终长夜
开平七年,六月初三。
历书曰,大雨时行。
入夜之后,宫内灯火辉煌,氛围沉郁,伤势尚未痊愈的禁军主帅李訾亲自领军四处巡视。
兴庆殿外殿,一众大臣分两排而坐,计有左执政莫蒿礼、右执政洛庭、右军机谷梁、守备师主帅萧瑾、东府参政韩公端和裴越等六位辅政大臣,另有御史大夫黄仁泰、六部尚书、石炭寺监简容、南安侯苏武和普定侯陈桓等重臣。
大梁人杰煌煌齐聚,所有人的表情沉重且肃穆。
都中已经肃清,负隅顽抗的叛军尽皆伏诛,试图隐匿逃避惩处的叛军亦悉数被找了出来。城外西营和南营的军卒分开进行甄别,参与谋反的文武官员全部抄家灭族,普通士卒则按照裴越拟定的规则予以不同程度的惩治。
人头滚滚血流满地,但是朝中无人为之求情,因为这是证据确凿的弑君谋反。
甚至眼下这种状况已经超出很多人的预料,因为开平帝在临终之前并未狂性大发,虽然杀了不少人,但实际上收敛了很多,这自然是裴越和莫蒿礼规劝的结果。
至于两位主谋的结局,王平章已经被裴越手刃。六皇子刘质在验明正身之后,开平帝赐下三尺白绫,命萧瑾和陈安全程监视,刘质遂自缢于宫中。
如今城内有禁军和守备师,城外则有京军北营、长弓军和陈桓亲率的南军精锐骑兵,兼之朝廷明发圣旨昭告天下,将王平章和六皇子刘质谋反的经过与下场详细说明,极大地消弭了这场叛乱引发的震动和人心惶惶。
恐怕王平章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苦心孤诣筹谋良久的谋反如同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更快,只是让人间涌起一片涟漪,然后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然,这场谋反造成的部分影响在短时间内还无法显现,或许要随着时间的流逝才逐渐露出狰狞的爪牙。
对于殿内这些重臣来说,这段时间他们每个人都很辛苦,好在京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正常。只是他们却没有心情欢欣喜悦,尤其是今天午后接到宫中传召,所有重臣被召来兴庆殿,那股悲伤沉痛的情绪便无法抑制地蔓延开来。
从午后一直到深夜,他们都在外殿等待着,莫蒿礼与除裴越之外的五位辅政大臣先后入内,每个人都与开平帝见了大概一炷香左右的时间。
然而开平帝始终没有召见裴越,这不禁让其他大臣颇为奇怪,但是他们并不会肤浅地认为裴越受到冷遇,反而隐约意识到皇帝陛下极有可能会将他留到最后一个。
面对周遭不时望过来的目光,裴越恍若未觉,他只是望着通往寝殿的方向怔怔出神。
……
寝殿之中,沉香袅袅。
吴贵妃伏在龙床边,双手握着开平帝干枯瘦削的手腕,极力克制着不发出哀声,然而双眼已经哭到红肿。
太子刘贤肃立一旁,望着躺在龙床上眼眶深陷脸色惨白的中年男人,不得不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压制住胸中的悲痛不至于仓皇失态。
从他记事之日起,父皇便是昂然立于天地之间的伟岸身影,满朝文武无不敬畏。
即便是当初那些少不更事的岁月,他也知道大梁在父皇的治理下日渐强大,百姓安居乐业吏治逐渐清明,国力和武备更是蒸蒸日上。从中宗朝末期三国鼎立难分上下的局势,到开平四年开始大梁连续在边境上重创西吴和南周,这足以证明此刻龙床上这位极其虚弱的君王的功绩。
便是立下赫赫军功的裴越也承认,他能够在弱冠之年完成如斯壮举,离不开朝廷的后勤支持和边军的骁勇善战。
无论古今中外,战争到最后永远比拼的是国力。
十七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倘若没有开平帝的夜以继日励精图治,大梁断无可能具备如此强大的国力。
这样一位兼具帝王心术与治政手段的君王,在身受重伤之后用太医的金针秘法强行维持精力,无比顽强坚韧地撑过七天时间,将朝中和军中的局势再三捋顺之后,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父皇……”刘贤一开口便险些忍不住,语调颤抖满眼泪花。
开平帝已经很虚弱了,此生从未有过这样的虚弱。
他望着身材高大微微佝偻站着的刘贤,艰难地无声笑了笑,继而说道:“站直了,不要哭。”
“是,父皇。”刘贤快速地擦干眼角的泪痕,然后挺直腰杆肃立。
开平帝痛苦地轻咳两声,缓缓道:“莫蒿礼的身体状况不太好,这两年一直非常辛苦地坚持着,朕同他说了,至少等到你改元之后,朝局稳定再乞骸骨。等他过世之后,你要极尽恩宠,让他配享太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