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开平帝的身躯微微一晃。
侯玉大惊失色,连忙就要传召太医,刘贤更是快步上前查看。
开平帝抬手轻摆,眼中似乎仅有沈默云一人,幽幽道:“朕明白了,你不是裴贞的人,亦非朕的臣子,你只是沈默云,从当年到现在,一直如此。”
沈默云缓缓道:“臣劝过陛下,两位执政想必也劝过,但是在月初很多大臣弹劾王平章的时候,陛下并未趁势惩戒,臣便知道陛下的决心没有任何人能够动摇。其实陛下和臣都知道,那些弹劾的材料是王平章自己丢出来的,他只是想借着这个机会离开朝堂,因为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陛下一言带过,所以他知道自己必死,于是必反。”
开平帝道:“你怎能确定这不是他的以退为进之策?”
沈默云回道:“臣不知,但臣知道对于陛下而言,这样的手段不会是最后一次,所以臣想做些事情。”
开平帝沉默片刻,冷漠地道:“你让朕很失望,但是不得不说,这次你如愿了。”
沈默云躬身一礼,手上的铁链垂至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平静地说道:“臣犯下弑君之罪,甘愿领受大辟之刑。”
这对携手治政十七年的君臣,此刻一者命在垂危,一者从容赴死,却又很难说清是非对错。
开平帝明明是因为沈默云的谋划才落到如此境况,此刻却压下心中复杂的情绪,缓缓问道:“你还有什么遗愿?”
沈默云直起身来环视众人,最后停在太子刘贤脸上,目光似有深意。
然后摇了摇头,转身朝殿外走去。
开平帝靠回椅背,眼中终于浮现几分悲凉之色。
第1080章 未雨绸缪
月明星稀,夜色寂寥。
然而人间并不安宁。
城内的叛军大体已经肃清,但仍有小股兵勇流窜于各坊之内,需要朝廷派兵进行地毯式的搜查,故而京都今夜依旧戒严,任何人无故不得出现在室外。
因为萧瑾留在宫中护卫天子的缘故,城中的守备师和京军老卒由谷梁统率。虽然谷梁对于这些将士不算特别熟悉,但以他在军中的地位和资历,自然不会出现难以驱使的状况。
一直忙到子夜时分,将清查叛军溃兵的军务交待清楚之后,谷梁才在亲卫的扈从下返回广平侯府。
刚刚走进正堂,赵氏便迎上前低声道:“老爷,那位席先生在外书房候着呢。”
谷梁微微颔首,望着明显清减许多的妻子,温声道:“不是同你说过很多次,这回虽然看着凶险,但对于咱们谷家和中山侯府那边都不会有太大的麻烦。若你还是放心不下,我派人去将蓁儿接过来住几天。”
赵氏勉强笑道:“老爷,妾身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不妨事的。蓁儿外表看着柔弱,内心里极其要强,如今越哥儿在外征战,她自然得将家中操持得妥妥当当,倒也不必特地将她喊来。”
她将这几日的担忧深藏心底,推着谷梁的胳膊说道:“老爷快去忙正事罢,那位席先生已经等了两个多时辰。”
“好。”
老夫老妻之间不需要太多的言语解释,谷梁应下之后转身朝外行去。
片刻过后,他走进书房便瞧见席先生静坐窗前,旁边放着一盏已经凉透的清茶。
谷梁便提起桌上的茶壶帮他换了一杯,平静地说道:“我以为你会将沈默云掳走,虽说他有一身练气功夫,但肯定不是你的对手。”
席先生握着茶盏,轻声道:“返京之前,我答应过沈淡墨那孩子,会尽力护住她的父亲,但是你也知道,这世上没有人能强迫沈默云做事。他如果真想活下来,不需要你我出手,在太庙生乱那一日便可安然离开京都。我与他相识近三十年深知他的性情,如今他一心求死,我亦无可奈何。”
“他是想成全这段君臣之义。”谷梁轻轻一叹。
席先生显然不愿继续这个令他神伤的话题,转而问道:“越哥儿现在何处?”
谷梁在他对面坐下,神情复杂地道:“在京都西面,最迟明日上午便可传回消息。陛下藏得太深了,竟然早在十多年前就将銮仪卫的大权交到莫蒿礼手中,这次若非沈默云出手,王平章很难伤到陛下分毫。”
席先生沉吟道:“难怪当年我离开朝堂之际,均行公几次三番请我留下来。像我这样的人很难融入进文官阶层,他身为东府执政这般行事未免古怪,如今得知他暗中掌着銮仪卫,倒也能说得过去。”
谷梁饮了一口清茶,郑重地问道:“你如何看待接下来的朝中局势?”
席先生缓缓道:“皇帝信任均行公,但他的年纪很难坚持太久,故而只是过渡之选。至于皇帝先前任命的六位辅政大臣,洛季玉和韩公端性情互补才智卓越,兼之东府那边力求稳定,因此不会有太大的变动。但是西府这边,他将萧瑾的名字放在你的前面,显然另有打算。”
谷梁自嘲地笑道:“陛下这些年已然将我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接下来只要再调整边军将帅,我将来能够动用的底牌会越来越少。之所以还让我留在西府,不过是为了安抚越哥儿的心。如果不出意料的话,莫蒿礼离开朝堂之时,新君便会请我告老归乡,然后由萧瑾接任西府左军机之职。”
席先生沉思片刻,低声道:“北营能否保住?”
谷梁微微皱眉道:“陛下会在去世之前将京营和守备师的许多军职空出来,然后留给新君安抚人心。依照我对陛下的了解,他这次将长弓军和祁年军调来京都绝非无的放矢,南安侯苏武和普定侯陈桓必然会接手京军西营与南营。”
他顿了一顿,目光幽深地道:“北营……按如今的格局来看,京营、守备师和禁军经过这次的大洗牌,绝大多数已经被天家牢牢掌控,至少五年内不会有任何问题,这五年时间足以新君坐稳那把椅子。原本我以为陛下会让越哥儿继续执掌北营,可是他实在太了解那小子的性格,不动声色地将他从北疆召回,又送给他那么大的功劳。”
席先生自然明白谷梁所言何意。
如今事后回看,即便裴越没有返京,在京都守备师、禁军、边军和京营老卒组成的优势兵力面前,王平章的胜算微乎其微。可开平帝显然掐准了裴越的脉搏,知道他暂时没有反意很难拒绝皇帝的传召,让他赶赴京都又拿到很多功劳。
只是对于如今的裴越而言,这些功劳未必就是好事。
席先生沉声道:“他去年在南境的军功并未循例封赏,加上这次纾困解难,皇帝是想封他为国公。”
谷梁颔首道:“没错。”
依照大梁祖制,凡国公之爵不能直接掌兵。当年王平章被开平帝极为倚重,封国公之后也只能进入西府,不可再继续领兵。
席先生并未过多感慨,思忖道:“皇帝不会做得太过,因为他已经逼反了王平章,不可能在元气尚未恢复的时候再逼越哥儿。即便他离开北营,只要营中三卫的主将不变,短时间内不会出现问题。等到新君继位之后,他可以再将北营拿回来。”
谷梁却摇头道:“不可,至少这几年之内,越哥儿不能离开北营。陛下对他应该是信任和忌惮兼而有之,这个时候如果退一步,将来想要进一步会无比困难。”
席先生沉吟良久,缓缓道:“关键在于,皇帝想在何时封赏越哥儿。”
皇帝是想在自己离世前敲定这件事,还是留给新君封赏国公彰显恩典,对于裴越来说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后者意味着可以操作的空间会很大,也方便二人更加从容地行事。
席先生不疾不徐地道:“我明日一早会去西城候着,等越哥儿返京之时,会告诉他如何应对。”
谷梁道:“朝中这边我来安排。”
席先生又道:“等明日见过他后,我便会立刻返回南境。”
谷梁心领神会地道:“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这不失为两全其美之策。你放心,我在都中会替那小子把好最后一道关。”
席先生起身望着他,沉声道:“珍重。”
谷梁望着这位中年男人眼底那抹伤感,知道他是因为沈默云的缘故难以释怀,轻轻一叹道:“总有再见之时,思道兄万万保重。”
“好。”
席先生转身离去。
第1081章 将死之人
天光大亮之时。
皇城,后宫,内坊。
大梁承袭前魏旧制,宫中生活着人数众多的内监和宫女,全部由内侍省管辖。内侍省分为内侍监和司宫局,主官为少监,多年来一直虚设。再往下便是都知,现有两名实权都知为刘保和侯玉,皆是开平帝身边的老人。
内侍监规模庞大,下设掖庭、宫闱、奚官、内仆、内府、内坊六局,其中内坊负责惩错行狱。若是宫女和内监有犯事者,一般都由内坊处置。
近日来宫中不安宁,很多宫人被銮仪卫查出问题,继而带去昭狱审问,内坊反倒冷清下来。唯独从昨夜开始,内坊一座偏僻小院里便不时传出哀嚎声,断断续续颇为惨烈。
“哗——”
一盆冷水泼在刑架上那个中年男子的脸上,只见他头发散乱满身血痕,白色的中衣早已脏污不堪。
先前被鞭刑打得昏死过去,中年男子已然气若游丝,此刻陡然被冷水一激,不禁痛苦地呻吟起来。
周遭站着数名膀大腰圆面容凶狠的年轻内监,不远处一张榆木桌边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宫人,身着大红官袍,手里捧着一杯香茗,优哉游哉地浅尝辄止。
其人容貌英俊,只是眼中透着几分阴鸷之色。
他将茶盏放回桌上,转头望着刑架上的中年男子,不紧不慢地说道:“刘都知,咱家与孩子们陪你耗了整整一夜,没成想你竟然是一位铁骨铮铮的爷们,再这么下去您可别怪咱家不念旧情。内坊里伺候人的路数,想必你也清楚得很,真要一样样试下来,恐怕你身上没有几片好肉。”
旁边那些年轻内监都是他的心腹,闻言不禁纷纷狞笑出声。
经受了各种酷刑的中年男子便是内侍省都知刘保,他勉力抬起头望着对面趾高气扬的侯玉,艰难地道:“侯玉,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侯玉一边检查着自己的指甲,一边冷声道:“陛下让我问你,是谁指使你将陈皇后意图自尽的消息禀报圣上?”
刘保微微摇头道:“我已经说过很多次,没人指使。当时皇后娘娘表明心意,我们身为奴婢岂敢隐瞒不报?侯玉,我知道你一直想要独掌内侍省大权,如今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无论怎样都不会放过我。既然如此,你休想屈打成招!”
侯玉勾起嘴角,不屑地道:“咱家再问你一次,究竟是何人指使?即便你不肯说,仅凭你住处搜出来的那些金银珠宝,也能定你一个勾结外朝的死罪!”
刘保怒道:“你这是血口喷人!我何时勾结过外朝大臣?”
侯玉起身走到他面前,从一名心腹手中接过沾水的皮鞭,猛然用力抽在刘保的身上,颇为兴奋地听着他的嚎叫声。
他接连抽了十余鞭才停下,然后伸手扯住对方花白凌乱的头发,俯身道:“没有?你以为自己做得人不知鬼不觉?那些金银珠宝可不是宫里的东西,只要咱家好好审一审你那些干儿子们,不怕问不出来。告诉你,现在问你是给你一个痛快去死的机会,真要让咱家自己去查,到时候你想死都死不了!”
刘保气喘吁吁满脸老泪,缓缓道:“我没有受人指使,至于我那些财货,恐怕告诉你是谁送的,你也不敢去查!”
侯玉斥道:“死到临头还嘴硬!说,究竟是谁?”
刘保抬头怨恨地望着他,一字字道:“中山侯裴越!”
侯玉听到这个名字后下意识地松开手,紧接着又觉得这样太过软弱,正要放几句狠话,忽有一名心腹快步跑进来说道:“都知,陛下召你去兴庆殿。”
侯玉便一口浓痰啐在刘保脸上,然后低声问道:“陛下因何事传召?”
那人躬身答道:“中山侯已经入宫,陛下要见他。”
侯玉微微一怔,旋即问道:“裴……中山侯回来了?”
那人略显激动地道:“是,他还带着逆贼王平章的首级,据说外朝的那些大人们都在承天殿前的广场上迎接呢!如今宫里都传开了,大家都说中山侯是天上的武曲星下凡!”
“啪!”
侯玉一记耳光抽在那人脸上,然后转头气急败坏地对几名心腹说道:“看着这个老家伙,别让他死了!”
“是!”
……
承天殿外,温暖而又柔和的阳光洒在广场上,染成一片片斑驳碎金。
裴越拎着一个木盒孤身走入皇城,等他来到承天殿附近时,身边相伴而行的人已经从小黄门变成了六部尚书。
左执政莫蒿礼、右执政洛庭、襄城侯萧瑾与大伤未愈的禁军主帅李訾站成一排,眼中满是赞许神色。
莫蒿礼缓步上前,将裴越上下打量了一番,欣慰地说道:“中山侯连日奔波征战,解救危局艰险,足谓大梁之忠臣良将。”
裴越微微垂首道:“老大人谬赞,晚辈不敢当。”
旁边洛庭亦赞许地道:“中山侯莫要谦虚,虽然我等被困在城中,却也知道你这段时间的辛勤与功劳。此番能够平定京营叛乱,你在其中居功甚伟,堪为满朝文武之表率。”
附近的重臣们纷纷颔首致意。
裴越看向洛庭,从他温和的目光中看出提醒和担忧,不由得心中一暖。
他暂时按下心中的杂念,对莫蒿礼问道:“敢问老大人,陛下伤势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