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刘质却似乎没有听到他的宽慰,面色灰败地喃喃道:“魏国公,我们怎么就败了呢?”
王平章目光微凝,自嘲道:“是老臣算计有失,没有更加全面地考虑战局。如果当时臣亲自坐镇南营,裴越未必就能闯到罗焕章面前。如果臣将都中那些老卒算上,也不会突然溃败至此。如果臣在禁军中安插更多的内应,或许皇宫早就易主。殿下若怪责,臣不敢不领受。”
刘质看似面色如常,心中却悚然一惊。
他现在已是孤家寡人,身边全是王平章的忠心护卫,这一千骑更是虎豹营仅剩的锐卒。
换而言之,如果不是要留着自己这个皇子以图将来,王平章一言便可决定他的生死。
一念及此,刘质勉强笑道:“魏国公言重了,孤只是心有所感,颇觉可惜罢了。”
王平章将那抹凌厉之意很好地隐藏起来,温和地说道:“殿下,老臣仔细思量,我们之所以会败,恰恰是因为想得太多。陛下乃大梁天子,坐拥两京十三州之地,在这块棋盘上与之对弈,无论我们思量得如何周全,终究比不过陛下的从容与宽裕。”
刘质若有所思地道:“魏国公的意思是我们应该……”
王平章略显落寞地说道:“从一开始我们便想错了,其实不必思虑大局,只需要记住一点,擒贼先擒王。”
刘质恍然道:“刺驾?”
王平章颔首道:“与其这般大费周章,不如将所有力量都投入到这件事里。臣与殿下苦心孤诣,最终还是比不上那陈家女子在宫中点燃的火药。由此可见,臣确实是老了,将来还要多多仰仗殿下。”
刘质心中熨帖少许,温言道:“魏国公过谦了。进入渝州以后,我们继续向西?”
王平章道:“没错。臣这些年逐渐表露与雄武侯蓝宇的关系,便是希望引走陛下的目光。臣虽然不及陛下那般雄才大略,却也明白先虑败后虑胜的道理,故而早早便与定西大营的主帅刘定远商议妥当。定西大营地处灵州西南,兵强马壮实力雄厚,足以护住殿下的安危。占住那处徐徐发展,总比在都中做个闲散王爷要强。”
“灵州……”刘质欲言又止。
王平章转头望着他,微笑道:“殿下不必担心,只要西吴还在,西军便不可能强攻定西大营。至于军械粮草,老臣早有安排,届时定西大军只要占据灵州西南部,几年之内完全可以自给自足。”
刘质不禁觉得心里升起了希望,面色终于轻松下来,然而便在这时后方忽然传来两声响箭,紧接着便有游骑飞奔而来,口中疾呼道:“国公爷,有一支千人左右的骑兵快速追来,可能是裴越率领的背嵬营!”
众人皆惊,刘质脸上瞬间泛起一片阴冷的杀气。
这时只见一名中年男人挺身而出道:“请父亲与六殿下先行,儿愿领虎豹营断后!”
其人便是王平章的次子王忠嗣,曾经在京都竹楼中与裴越有过正面交锋。
王平章并未迟疑,颔首道:“好。”
不待王忠嗣离去,他又说道:“小心着些。”
终究流露出几分不忍。
王忠嗣重重点头,拨转马头带领虎豹营面朝后方开始提速。
……
直道算不上宽阔,大约可容八骑并行疾驰。
山风猎猎,吹动着道旁的碧绿枝叶,簌簌作响。
裴越手持长枪,当先而行,两侧是邓载与钱冰二人。
马蹄声迅若奔雷,在山野之间延绵回响,如同黄钟大吕震动所有人的心弦。
在突进的过程中,背嵬营将士的坐骑迈步节奏渐趋一致,随着前方路面上的蹄印越来越清晰,将士们的表情愈发沉着且冷肃,将手里的兵刃牢牢握紧,不断调匀自己的呼吸。
似一阵狂风在直道上掠过。
当裴越眼中出现迎面冲来的虎豹营士卒身影时,他不仅没有下令放缓速度,反而猛地一拍马臀,胯下坐骑登时再度加速,如离弦之箭激射而出。
一边是当年追随王平章转战世间各地、在京营中地位超然的虎豹营,虽然在王平章离开西营后,虎豹营便渐渐低调神隐,但是从这次京都叛乱便能看出,屡次充当尖兵先锋的虎豹营实力并未减弱太多,而且在经过大战的淬炼之后,剩下这一千人愈发凶悍凌厉。
一边则是如今声名鹊起的背嵬营,短短几年间经历了大梁边疆的所有战事,而且从未出现过畏战怯战的状况,为裴越在军中的崛起立下汗马功劳。
这一次,双方都没有在向前突进的过程中抛射箭雨,彼此眼中只有对方的身影。
两旁的树木青草飞速倒退,两支世间顶尖强军极速接近。
几乎令人窒息的刹那之间,背嵬营与虎豹营狭路相逢,轰然对撞!
没有任何花哨与取巧可言,鲜血喷洒无数。
裴越挥枪向前,腰腹发力直达手臂,瞬间扫开前方的五六支枪矛,然后双腿猛夹马腹,这匹跟随他征战数年的坐骑似通人性,遽然抬起双蹄踩向对方的马首。王忠嗣连忙拽动缰绳,手中长矛径直刺向裴越的小腹。
往来之间,分毫之差。
裴越胯下的坐骑前蹄踏中对方的马腹,只听那马儿嘶鸣一声脚步错乱,连带着马上的王忠嗣身躯摇摆不定。裴越伸出左臂隔开对方失去力道的长矛,与此同时单手持枪奋起千钧之力,猛然下砸!
精铁枪尖落在王忠嗣头上,只听得砰然一声脆响,其人登时七窍流血,直挺挺往后倒下。
裴越看也不看对方的尸首一眼,厉声道:“向前!”
“向前!”
“向前!”
“向前!”
邓载与钱冰立刻呼应,渐至蔓延到所有背嵬营的将士,凝聚成一股足以撼动高山的力量。
虎豹营失去主将之后并未立刻溃败,但是战场上任何一个细小的因素都会影响最终的胜负。他们从半夜到现在一直处于苦战,体力早已到了枯竭的地步,只是凭着强悍的意志在支撑,然而背嵬营的将士们却已经提前歇息了很长一段时间。
从强硬地抵抗到步步后退,再到伤亡越来越大,虎豹营的消亡逐渐成为无法挽回的事实。
约莫一刻钟过后,裴越率领背嵬营杀出一条血路,前方再无阻挡。
第1077章 人间正道是沧桑(完)
还有大概二十余里便能进入蕲州境内,然而这段路程对于刘质来说,却是可望而不可即。
他先是看了一眼身旁神情冷肃的王平章,又看向周遭团团包围的背嵬营骑兵染血的战袍,目光最后落在附近的景色上。
地势平坦,山清水秀,倒也不算腌臜之地,但是自己真的要长眠于此?
王平章遥望着远处那个身处数百铁骑中央的年轻晚辈,虽说对方看起来已经是强弩之末,但他这边只剩下被迫下马的二十余名亲卫和一众王家子弟,强弱对比格外鲜明。
他脸上并无惧色,前行数步悠悠道:“你这又是何苦呢?想想吧,这世上忠君之人又有几个能善终?你家先祖裴元若非开国功勋,又因高祖皇帝的信重与太宗皇帝的宽容,焉能活到九十六岁的高龄?与之相比,你祖父裴贞何其惊才绝艳,又是真正的心怀苍生,乃老夫生平最为敬服的数人之一。他有很多像罗焕章这样的虎将追随,又有沈默云席思道双壁襄助,比你今日如何?到最后不还是落个孤苦终老客死他乡的结局。”
裴越缓慢地呼吸着,左肩处的伤势隐隐作痛,右手腕亦是酸麻不已,相较于休息过的将士们,他今日几乎片刻未曾停歇。
他沉默地望着对面的老者,目光平静镇定。
王平章继续说道:“老夫并不畏死,只是想告诉你一个简单的道理。你不姓刘,所以你注定不会得到天家真正的信任,当然,即便你姓刘也不能太过优秀,因为你终究不是刘贤。你家先祖、你祖父、谷梁、冼春秋包括老夫在内,谁不曾为大梁呕心沥血过?结局你也看在眼里,很可惜你同我们一样,太过优秀,因而该死。”
他微微挑眉,不疾不徐地说道:“在龙椅上那位看来,臣子太过优秀就该去死。”
裴越终于开口,缓缓道:“你怕了?”
王平章冷笑道:“笑话,老夫是在给你谋一条生路,你到底明不明白?如今南周乱象已明,西吴亦元气大伤,老夫再一死,刘贤将来会留着你吗?”
裴越不紧不慢地道:“养寇自重,这个道理我懂。”
王平章双手负于身后,淡然道:“就算你拿着老夫的首级回京,得到的不过是几句口头嘉奖,难道陛下和刘贤还会封你为王?但是如果老夫活着,不论龙椅上坐的是谁,你都能安稳如山,因为朝廷需要你这样能征善战的武勋。”
裴越看着老者从容的面庞,微微凝眸道:“可是我今天杀了你的长孙,又灭了你的虎豹营,还挫败了你的谋反大计,你难道不恨我?”
王平章面色一冷,旋即缓慢地说道:“战场之上各凭本事,老夫不只有那一个孙儿,也不会看不清大局。所以,你应该明白自己最好的选择是什么。”
裴越转而看向王平章身后左侧的那些王家子弟,轻声道:“我不介意多杀几个。”
王平章道:“你说什么?”
裴越摇摇头道:“没什么。今日的魏国公话太多,所以我说你怕了。既然你也知道害怕,知道死亡的恐惧,为何你之前不多想一想呢?”
王平章面色再变。
没等他开口,另一边六皇子刘质忽然翻身上马,然后径直冲向裴越这边,口中大声道:“裴越!孤知道错了,带孤去见父皇,孤此番是被王平章这个老匹夫巧言蒙骗,孤根本没想过要反叛啊!孤要当面向父皇承情!”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动让王平章身后的那些人目瞪口呆,同时也让背嵬营的将士们大为鄙夷。
刘质神情仓皇,眼中的惧意不似作伪,显然在看清楚眼下的局势之后,深知自己的小命就握在裴越手中。
骏马疾驰转瞬即至,短短二十余丈的距离顷刻间越过,刘质已经能看清裴越疲惫的面容,再加上附近那些骑兵并未上前阻拦自己,不由得心中暗喜。
相距仅仅两三丈,他依旧没有降速,反而忽然松开马镫,左手拽住缰绳,身体腾空而起,双脚踩在马背上发力一蹬,如流星一般向裴越俯冲而去。
身法极其迅捷,一切都只在眨眼之间。
他右手里多了一柄泛着寒光的匕首。
刘质当然听说过裴越的能力,可是他更相信自己多年来苦练不辍的武道,而且对方经过连番大战,不可能还像平时那般内劲充沛。
擒贼先擒王,这是他先前听王平章说过的真理。
狂风扑面,裴越在刹那之时似乎根本无法躲避。
刘质大喜,匕首极其阴狠地朝裴越脖子上抹去,然而只见裴越猛然往后仰倒,与此同时一道流光在阵前掠过。
兵刃相交之音遽然响于耳畔,刘质只觉眼前一花,落地之后一个面容普通的男子出现在身前,他手里的长剑已经架在自己的脖颈上。
裴越神情平静地下马,右手拎起常用的钢刀,经过刘质身边时淡淡道:“蠢货。”
刘质面色铁青,勃然大怒道:“裴越,孤是大梁亲王,你怎敢如此欺辱?你这个——”
裴越猛然挥刀,刀背结结实实地拍在刘质的嘴巴上。
所有的咒骂声都被堵了回去,唯有一连串的惨嚎。
钱冰想笑又不敢笑,忍得颇为辛苦。
裴越懒得理会这位皇子殿下,提刀继续向前。
背嵬营将士跟随他的脚步缩紧包围圈。
王平章冷冷地望着朝自己一步步走来的年轻人,负于身后的双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
裴越一边走一边说道:“你似乎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有错。”
王平章寒声道:“老夫自然有错,但是轮不到你来评断。即便论对错,也是宫中那位陛下错得更多,只不过是因为他给了你爵位和官职,让你从一介庶子变成今天炙手可热的权贵,你便甘为鹰犬走狗,何其可笑。”
“我今天来不是同你坐而论道,只有三句话想告诉你,一句话便是一刀,如果你能受刀而不死,那我便可以放你离开。”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裴越的语气已经不带丝毫感情色彩,无比冷酷决然。
在他身后及两侧,邓载带着背嵬营将士步步逼近。
“第一刀,为的是今日惨死于京都内外的数万将士。你与皇帝之间的恩怨轮不到我来插手,无论是他想要杀你,还是你想要弑君,这终究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你若想对付皇帝,大可以像某些人一样用自己的性命去尝试,而不是驱使这些苦哈哈们为你搏命!”
裴越猛然挥起长刀,一刀砍死拦在自己身前的王家亲卫。
继续向前。
“第二刀,为的是北疆那些穷苦百姓,为的是边境关隘那些艰苦戍守的将士们。你为了一己私欲勾结蛮人南下,可曾想过九里关、兴安府城、庆龙府乃至无数个村镇里生活的人们,他们本来可以平安喜乐地活着,却因为你王平章的卑劣手段,活生生坠入人间地狱之中!”
王家子弟蜂拥向前,试图挡在年近七旬的王平章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