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没有人知道德妃为何要这样苦苦坚持,尤其是在她早已心如死灰的前提下。
静宁宫中,处处氤氲着压抑沉闷的氛围,然而往来行走的宫人恍若未觉,一个个面色如常。
无论宫女还是内监,他们还有另外一层身份,那便是銮仪卫暗中培养的高手。自从开平帝登基以来,他便以潜邸时期王府的心腹为核心,步步重整銮仪卫的构架,首要之处便是完全掌控皇宫大内,再以廷卫相互制约监视,将后宫打造得密不透风。
不过像静宁宫中这样,绝大多数宫人都隶属于銮仪卫的情况称得上绝无仅有。
用完早饭后,德妃像往常那般枯坐窗前,两个贴身丫鬟不敢言语,对望一眼后悄然退下,这时便见一位女官走了进来。
她们眼中不由自主地泛起惧意,上前行礼道:“见过齐女史。”
女官名叫齐徽,明面上的身份是静宁宫女史,掌管此处所有大小事务。
齐徽神情温和,微微颔首致意,目送二人退下后,迈步走到德妃身侧,恭敬行礼道:“齐徽拜见德妃娘娘。”
德妃依旧望着窗外,庭院内满是青葱绿意,然而在她身上却感觉不到太多的生气。
齐徽对此早有心理准备,轻声说道:“陛下将于本月二十九日出京,前往西北延平县观礼京营会猎。”
德妃的眼珠微微动了一下。
齐徽继续说道:“四殿下身边的段九是銮仪卫的人,当年被陛下派到他身边,本意是为保护他,其余几位皇子身边也有类似的人物。我与段九有些交情,曾经听他说过,四殿下起初没有那种想法,但是后来有一些人妖言蛊惑,才勾起四殿下的执念。我问段九,陛下是否知情,段九不答。”
德妃终于开口,嗓音犹如钝刀划过铁器一般嘶哑尖利:“你身为銮仪卫的参领,在本宫面前诽谤君上,就不怕本宫去陛下跟前告你一状?”
齐徽平静地回道:“无论娘娘说什么,陛下都不会相信,再者没有我的允许,娘娘不能离开静宁宫。”
德妃蓦然转头,眼中恨意昭然。
齐徽坦然迎着她的目光,说道:“娘娘不妨想一下,以陛下之英明神武,四殿下的谋划怎会成功?裴越入城之时,从魏国公王平章以下,二十余位重臣尽皆站在陛下那边,难道这些人全都忠心不二,没有一个人想过从龙之功?还有,四殿下起事那一夜,宫中禁军纹丝不动,任由四殿下驱使京都守备师掌控京都九门,可见这一切都在陛下的意料之中。”
德妃冷冷一笑,寒声道:“你究竟是谁?”
齐徽不疾不徐地道:“我是銮仪卫参领,十三年前入宫,九年前被选入銮仪卫。”
德妃的语气中多了几分嘲讽之意:“本宫早已是待死之人,陛下何必多此一举徒劳试探。即便本宫信了你的这些话,又能如何?”
齐徽眼中浮现一抹复杂神色,幽幽道:“娘娘,我在入宫之前,其实是太史台阁的人。”
德妃微微一怔,定定地望着面前这位姿容普通年过三旬的女官。
齐徽轻叹道:“沈大人有命,我不得不从。”
德妃沉默良久,忽而轻声笑了起来,继而眼中泛起泪花,似悲似喜地说道:“想不到啊想不到,陛下的忠犬也会有噬主的一天。让本宫想想,沈默云为何会这样做,莫非是因为当年裴贞病死的缘故?不对,裴贞那种人物肯定不会轻易赴死。对了……本宫记得他有一个儿子,好多年前意外过世,如今看来这不是一个意外呢。”
齐徽面色如常,然而心里却是思绪翻涌。
后宫这些妇人没有一个单纯之辈,莫说在开平帝面前数十年如一日应对自如的吴贵妃,便是眼前这位被舍弃的德妃何尝不是如此?
她按下这些心思,淡然地问道:“不知娘娘是否想为四殿下报仇?”
德妃冷笑道:“报仇?本宫手无缚鸡之力,连这座静宁宫都出不去,如何能够报仇?”
齐徽从容地道:“只要娘娘有这份心思,我就有办法帮你。”
德妃想起她方才所说的延平会猎与皇帝出京,不由得转头看向窗外墙角的杂草野花。
曾经的静宁宫虽然谈不上荣宠有加,却也不会出现这般寥落杂乱的景象。
刘赞的面容在她脑海中浮现。
良久过后,她微微颔首道:“好。”
第1022章 衣冠成古丘
魏国公府,八桂堂上。
今日格外热闹,竟是聚集了数十人在此。
王平章先是看向堂下那几个难掩激动之色的年轻子弟,平静地说道:“陛下恩典,允许你们入朝为官,切不可骄傲自得,更不能飞扬跋扈。勤勤恳恳做事,踏踏实实做人,断不可玷污王家门楣,都听清楚了吗?”
众人整齐行礼应下,高声道:“谨遵祖父教诲。”
王平章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又望向另一侧神情委顿如霜打茄子一般的十余人,沉声道:“老夫这些年没有太过约束你们,不成想你们竟然敢做出那些愚蠢的事情,被人抓住马脚捅到陛下跟前,简直无药可救!老夫懒得听你们废话,全部主动去京都府衙,将自己犯过的罪行一五一十说清楚,无论流放还是砍头,老夫定不会帮你们求情。”
这些王家子弟闻言不禁面露绝望,却又不敢开口求饶,有些人甚至涕泪横流。
王平章哪里愿意看见这种丢人的场面,眉头一皱冷声斥道:“滚!”
众人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左侧几位老者欲言又止,王平章淡淡道:“你们都是我的同宗兄弟,这些年仰仗着魏国公府的名头在都中横行霸道,不知捞了多少钱财。以前倒也罢了,如今我要辞官归乡,奉劝你们一句,拾掇清楚然后赶紧处置妥当,不然将来掉脑袋的时候不要后悔。”
其中一人赔笑道:“兄长,我们真的没有——”
王平章抬手截断他的话头,漠然道:“有没有你们心里清楚,老夫言尽于此,诸位自求多福。忠嗣,送客。”
次子王忠嗣起身将那些人半强迫半礼敬地请走,堂上终于安静下来。
待王忠嗣返回之后,除了王平章本人,此处还有他的长孙王九玄、三子王忠源、五子王忠勉以及王忠嗣的长子王申知。
气氛略显肃穆,王忠嗣先是长叹一声,随即担忧地道:“父亲,纵然王家退到这一步,陛下多半还是不会罢手。只要您卸任军机一职,快则半年,慢则两载,他肯定会对王家下死手,尤其是九玄这孩子。”
王平章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缓缓道:“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废话做甚么?”
王忠嗣迟疑道:“父亲教训的是,儿子只是担心接下来的安排风险太大。”
王平章微微挑眉道:“如果当年不是为父舍命一搏,王家焉能有十七年的荣华富贵?这些年刻意压着你们,并非是要打压你们的心气,而是希望你们能够蛰伏多年一朝腾云。闲话不必多言,距离延平会猎还有二十余天,你们这段时间按照老夫拟定的名单,去联系京军各营、京都守备师和禁军的那些人。记住,务必要小心谨慎,不要被人抓住行踪。”
众人齐声应下。
王平章又道:“都去做事吧,九玄留下。”
王九玄这段时间幽居府中,从表面上看似乎没有受到太大的打击,他冷静地说道:“祖父,二叔三叔他们恐怕早就被銮仪卫紧紧盯着,纵然再怎么小心也会被陛下知悉。”
“无妨。”
王平章摇摇头,意味深长地说道:“你不要忘了,老夫还没有出手,陛下便决定出京观礼,这说明他知道老夫想做什么,同时又有绝对的把握立于不败之地。陛下这些年越来越喜欢去太液池畔垂钓,这种惯性难免会影响到他的判断。终究君臣一场数十年的情义,既然他要钓出人间的魑魅魍魉,老夫总得陪他最后一程。”
王九玄知道面前老人的大部分计划,心中不由得涌起几分感慨。
对于开平帝和王平章来说,双方的矛盾早已变成一个死结,甚至渐渐成为彼此心中的执念,谁都不愿也不能再退一步。局势发展到眼下这一步,两边都有明牌也有暗手,就是不知道途中是否会出现变数。
沉思良久后,王九玄斟酌道:“祖父,沈默云会不会发现当年那件事的蹊跷?”
王平章从容地摇头道:“你觉得他会去质问陛下吗?你不了解沈默云,其人看似深不可测,实则与裴越极其相似,本质上都是那种偏执倔强的性情。虽然陛下将宫中经营得固若金汤,但并非只有沈默云在宫中藏着眼线,老夫也有一些安排。刺驾弑君做不到,打探一些消息倒也不难。”
王九玄颔首道:“如此甚好,孙儿只是担心沈默云临阵倒戈。”
王平章微笑道:“我怎会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你不必太过担心。再者,如果沈默云没有怀疑过陛下,他为何要在十三年前将齐徽送入宫中?”
十四年前,沈默云的独子沈文德意外身亡。
王九玄想起这件事,恍然道:“原来沈默云早就猜到他的儿子不是死于意外。”
王平章悠悠道:“他毕竟是太史台阁的主官,当初在裴贞手下也是做类似的事情,半辈子浸淫于阴谋算计之中,天然便具备一些直觉。只是他显然想不到,老夫亲自出手自然能做得天衣无缝,连陛下都被蒙骗其中。”
王九玄虽然之前听他说起过这件事,此刻依旧觉得无比震惊。
那可是长达十四年的谋局,谁能想到自己的祖父当年一记落子竟然可以影响到今日之局势?
一念及此,他不禁好奇地问道:“祖父,您为何要这样做?”
王平章眼中飘过一抹凌厉的杀意,缓缓道:“因为我们这位陛下绝情冷血,但凡有可能阻碍他的人,无论当年的情义有多深厚,他都会杀之而后快。”
他扭头望着王九玄,语调中略带几分悲凉:“虽然老夫与裴贞斗了半辈子从未服气过,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在某种意义上称得上完人,也难怪席思道那样的怪才矢志追随。就是这样一个人,却被我们的陛下逼得假死脱身,连落叶归根都是奢望。”
他摇头笑了笑,怅然道:“一代完人,身死他乡,只落得一个荒野上的衣冠冢,供后人凭吊。”
王九玄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仁宣三年,裴贞病逝于虎城,开平帝当着满朝大臣痛呼国失干城,追封其为定国公。
仁宣四年冬天,沈文德命丧京都,年仅十九岁。
开平六年冬天,王平章与沈默云密会于西城某座民宅之内。
王平章沉声道:“陛下心思深沉,所以才弄出銮仪卫制衡太史台阁,但是老夫比谁都清楚,如果将来真有动手的那一天,沈默云的立场至关重要。换而言之,沈文德一死,陛下会更信任他,但是陛下的嫌疑也远远多过老夫。沈默云将齐徽的身份告知老夫,便是表明他的态度,也是这条线能够顺利推行下去的关键。”
他缓缓站起身来,伸出苍老的手掌轻拍王九玄的肩头,目光幽深地道:“老夫希望你能牢牢记住所有的细节,王家的未来终究要落在你身上。”
王九玄躬身垂首道:“祖父放心,孙儿必当竭尽全力。”
王平章微微一笑,略显疲惫地道:“好孩子。”
第1023章 不破蛮族誓不还
荒原,东南部。
藏锋卫三千铁骑一路北上,以惊人的速度席卷七个部落,累计斩杀二千多名试图反抗的蛮人,同时掠走这些部落本就不多的粮食,只留下些许口粮,逼迫那些活着的蛮人向库塔群山附近逃命。
韦睿将骑兵长途奔袭的能力发挥到极致,而且他压根没有停下来的打算。身为唯一知晓裴越计划的武将,他当然清楚此战决胜在于库塔群山附近的对峙,但是如果他这边没有发挥出全部的实力,裴越率领的主力就会面对非常被动的局势。
泰安卫留在化州浑源县震慑宣化大营的边军,藏锋卫已经深入荒原境内,补给变得非常困难。一旦蛮族大军长时间坚守山内,藏锋卫只能硬闯或者撤回,无论哪种选择都不是裴越能够接受的结果。
好在他非常出色地完成裴越交代的任务,越来越多的蛮族难民涌向库塔群山附近。
“将军,接下来我们要去何处?”一名统领近前问道。
韦睿坐在马上眺望北方,冷静地问道:“问出坚昆部所在的地方了吗?”
统领愧疚地摇头道:“还没有,这个部落的规模很小,留下来的都是妇孺,他们根本就没有离开过这片地方,只知道坚昆部在北面,具体什么位置却不清楚。”
“北面……”
韦睿微微皱起眉头,如此模糊的指向想要找到坚昆部无异于大海捞针。虽说他这次奇兵突袭效果很好,但是同样存在一个难处,那就是蛮族有见识的人基本都在库塔群山附近,留下来的人极少懂得辨明其他部落的方向和位置。
他能够找到七个部落,一方面得益于哥舒意送来的向导,另一方面也有几分运气护佑。
然而好运到今天戛然而止,在处理完不远处那个小部落之后,他们终于失去了目标。
没有向导指路,想要在广袤无垠的荒原上继续推行裴越的既定战略变得极为艰难。
统领迟疑片刻,劝说道:“将军,我们不如原路返回,先前驱赶的蛮人足以动摇他们的军心。侯爷派来的人也说了,蛮族大军肯定无法长期坚守,说不定现在大战就要爆发,我们回去肯定能帮到侯爷。”
韦睿摇摇头,沉吟道:“侯爷那边不必担心,只要蛮族大军敢出山,胜负便已注定。我们的任务不仅仅是协助大军,还要找到坚昆部所在,别忘了蛮人抓走边境上数千大梁子民,如果不尽快救出他们,就算杀光蛮人也于事无补。”
统领担忧地道:“如果我们在荒原上迷失方向,携带的干粮无法支撑太久。”
韦睿平静地道:“这些天抢来的粮食足够我们吃上一段时间,就算吃完了也没什么,蛮人能够在这里生存下来,我们一样可以。传令全军,继续向北,同时派出两队游骑各百人,朝两翼前出十里,注意和大队保持联系。”
“是!”
“告诉将士们,找不到坚昆部的老巢,救不回被掠走的百姓,我们就算死在荒原上也不能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