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王九玄沉吟道:“陛下是想逼迫祖父出手,然后一网打尽。”
王平章微笑道:“那我们怎能违逆圣意?延平会猎预计会在五月中旬举行,在此之前我们还有几件事要做。”
王九玄躬身道:“请祖父吩咐。”
王平章将汤碗放下,不慌不忙地说道:“与那位亲王殿下的联系由老夫亲自来操持,这段时间你将主要精力放在北营那人身上。如今裴越远赴北疆,北营群龙无首,秦家那小子不堪大用,正好让他们当先举旗,这样才能掩盖我们的真实目的。”
王九玄颔首道:“孙儿明白。”
王平章又道:“沈默云前日派人送来密信,言及由陈家后人完成最后一步,老夫深以为然,这件事交给那女子来做更合适。”
王九玄沉思片刻,谨慎地说道:“祖父,沈默云未必可信。”
王平章赞许地望着他,悠悠道:“陛下想要将心怀不轨者一网打尽,在这个过程中必然要借助太史台阁的力量,仅仅依靠现在的銮仪卫还不够。多说必错多言必失,沈默云要欺瞒老夫也没那么容易,再者老夫也不会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王九玄点了点头,然后略显不解地问道:“祖父,今日为何不趁势将谷梁逼离西府?”
他当然知道南营那位副指挥使梁世涛早就是王平章的人,像这样的棋子不在少数,都督府若是彻查下去,自然能找到他给谷梁送银子的证据。
王平章漠然地望着窗外,缓缓道:“谷梁暂时还不能离开,因为陛下在猜老夫的心思,真假难辨正奇相合,方为用兵之道。九玄,那些材料你是否准备妥当?”
王九玄应道:“已经准备好了。祖父,当真要将这些东西送出去?”
王平章神色复杂地笑了笑,点头道:“送出去罢,让那些人可以名正言顺地弹劾老夫。老夫很想知道陛下会怎样抉择,倘若他能止步于此,老夫也不一定要走上弑君之路。”
王九玄轻轻一叹,他相信祖父此言出自真心,毕竟王家面对的是一位大权在握的强势君王。
只是局势发展到如今这个境地,谁能轻易抽身而出?
第1004章 归去来兮
云州,兴安府城,藏锋卫临时驻地。
日上三竿之时,两名斥候匆匆进入正堂,向裴越汇报前线军情。
“侯爷,孟将军奉命领兵赶赴九里关,途中发现蛮人曾经留下的痕迹,证明他们确实是用小股兵力突袭府城,实则率主力埋伏在前往九里关的必经之路上。此计落空之后,他们没有迟疑停留,直接再度穿过九里关,然后全部撤回荒原以内。”
裴越微微颔首,看向那名年轻的斥候问道:“九里关情况如何?”
斥候答道:“关内状况惨烈,守军至少战死一半,且大部分军械粮草被蛮人掠走。孟将军派出小股游骑在附近搜寻,找到一部分溃兵。根据他们所言,当夜关门被内应打开,蛮人悄无声息地潜入,若非守将何综发现踪迹,恐怕损失会更加惨重。何综为了点燃烽火警示各地,亲率数百将士奋力死战,无一幸免。”
堂内的气氛显得格外凝重。
宣化大营的状况不必赘述,就连朝堂诸公都清楚他们的实力,故而哥舒意领军五千在荒原上落败,并未引起大规模的弹劾。若是南境或者西境边军出现这种战果,主帅必然会遭到朝廷的严厉问责和惩治。
莫说藏锋卫这样的百战雄师,就连边境普通将士多半都会小觑宣化大营的战力。然而九里关的守军在面对蛮人主力的偷袭时,竟然能够坚持到战死过半才溃散,而且点燃烽火挫败蛮人突袭内陆大城的计划,足以称得上壮烈二字。
要知道在如今这个时代,一支军队伤亡超过三成就极有可能溃败,裴越对此深以为然。去年在南境江陵城外,他在叶七的配合下,一记倒卷珠帘便杀得南周十万大军疯狂逃命。
陈显达咬牙道:“侯爷,咱们得把九里关的内应挖出来,将其千刀万剐才能泄心头之恨!”
韦睿冷静地道:“近半守军尽皆逃散,你如何能从中找到蛮人的内应?”
陈显达耿直地道:“方才这斥候说了,那天晚上是内应打开关门,想要不惊动其他守军,他们只可能是当晚负责看守关门的军卒。我们可以查出当晚究竟是哪些人值守关门,再核对一下已经战死的同袍名单,还活着的人不就是蛮人的内应?”
周遭陡然变得无比安静。
陈显达左右看了一眼,然后目光停留在裴越面上,忐忑不安地道:“侯爷,末将脑子简单,胡乱猜测,还请不要见怪。”
裴越盯着他的双眼,然后看向韦睿道:“看来我们都不如他。”
韦睿微笑道:“这说明侯爷教导有方,连老陈都开窍了。”
一直以来,陈显达在裴越麾下众将之中以鲁莽著称,冲阵斩将是一把锋利的尖刀,但在其他方面便乏善可陈,更谈不上心思缜密计谋深远。
陈显达终于回过神来,不禁咧开嘴笑着。
裴越没有给他顺杆往上爬的机会,对韦睿说道:“他的这个法子简单有效,此事便交给你去做。查清楚蛮人内应的底细后,暂时不要惊动对方,顺着他们的生平挖下去,我要拿到幕后主使通敌叛国的铁证。”
韦睿应道:“是。”
裴越又看向那名斥候道:“孟龙符可有其他军情禀报?”
斥候想了想说道:“孟将军还说,从各处汇总的消息来看,蛮人这一个多月以来,至少裹挟了将近四千名大梁子民进入荒原,其中不仅有边境各处的百姓,甚至还包括宣化大营以前设置的兵站里那些士卒。再加上他们从九里关抢走的军械粮草,以及前些时间劫掠的物资,蛮人此番退兵或许不是引诱。”
韦睿神情凝重地说道:“侯爷,蛮人这是有备而来然后给我们制造难题。从先前他们在边境上的举动便能看出,蛮人从来没有想过深入境内,他们的主要目的还是劫掠各种物资,以及裹挟大量百姓回到荒原。如果我们坐视不管,他们便能休养生息以待来日,下次便能集合更多的力量侵犯边境。倘若我们想要永绝后患,那么必须要深入荒原。”
裴越冷笑道:“这是一石二鸟之计,看来那位蛮族首领深得兵法之精髓。”
韦睿沉声道:“蛮人首领竟然拥有如此深远的谋算能力,卑职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裴越挥手示意斥候退下,缓缓道:“不排除他天资聪颖悟性绝顶的可能,但我始终觉得蛮族能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突飞猛进,只因他们找到了一位好师父。”
有些话他没有说得太透彻,其实这一路行来所见所闻,再加上对蛮族自发兵以来所有举动的研究,他隐约能够看出这些决策背后有着属于王平章的印记。
自从封侯之后,开平帝让他和王平章打擂台的心思显露无遗。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裴越不断搜集王平章的信息,包括他当年在南境的所有指挥战例,对其生平了如指掌。蛮人此番进退有据,细节处更是显得老辣狡诈,与王平章当年狠揍周军的风格颇有相似之处。
按下心中思绪,裴越平静地问道:“泰安卫现在何处?”
韦睿答道:“唐临汾今早派人送来简报,泰安卫已经进入化州归德府境内,最多三日之内便可抵达庆龙府边境。”
裴越点点头,起身道:“传令,明日全军启程前往九里关。”
“遵令!”
韦睿和陈显达同时起身肃立。
……
荒原与大梁边陲交界之地,大地苍茫,一片荒凉萧瑟。
冰雪渐融,寒意依旧彻骨。
一抹身影忽然出现在遥远的天边,犹如人世间的一颗尘埃那般毫不起眼。
他拖着沉重的双腿,双手紧紧抱着身体,身上披着一件带着乌黑血迹的兽皮,纵如此依然冻得瑟瑟发抖。可他不敢停下脚步,因为他知道自己只要倒下就有可能再也起不来,那样不仅对不起为了帮他逃出来而死去的同伴们,也会让大梁边军陷入更加可怖的危险之中。
他咬牙坚持前行,一步一步艰难跋涉。
天光大亮,他终于看到南方那座关隘的轮廓。
年轻男子愣愣地站着,干涸龟裂的双唇间猛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
他叫张德,隶属于宣化大营,乃是北山兵站一小卒。
第1005章 今人不见古时月
兴安府城,夜色凄凄。
裴越独立廊下,双手负于身后,手中握着一卷书,仰头望着天幕上那轮残月。
他并非是在刻意扮演孤独或矫情的姿态,毕竟两辈子加起来看过将近四十年的沧海桑田,论心理年龄比之裴戎还要成熟,不至于那般幼稚。
藏锋卫明天清晨便要启程赶赴九里关,在那里先行熟悉荒原地貌和气候,等待化州和云州刺史府将裴越需要的东西送来之后,即将对荒原上的蛮族开启犁庭扫穴一般的攻势。
他之所以会在这个时候独自赏月,是因为心中积压太多无法对旁人述说的情绪。
五天时间过去,城内悲伤哀戚的气氛有所缓解。然而对于那些老实度日的百姓来说,一千六百余人战死和超过三千人受伤的惨烈结果,很难被战胜蛮人的喜悦掩盖。那晚战死和受伤的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这意味着数千户人家出现不同程度的伤亡。
方巡的离世更是将这种悲痛的氛围推到顶点,这四年来他在知府的位置上尽心尽力,可谓深受百姓爱戴,于是每天都有人去府衙门外祭拜,城内几乎每家每户门口挂白。
历经多年战事洗礼,裴越本以为自己早已修炼到心如铁石,可是当他看见那些因为亲人去世而嚎啕大哭的普通百姓,看见那些手足残缺但在自己面前依旧满脸恭敬的木讷汉子,看见那些失去父亲而怯生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世界的孩子们,他觉得心里有种久违的情绪在沸腾。
在朝堂上摸爬滚打,在权力的漩涡中左右逢源,似乎他也在不断朝那个深渊坠落。
一如他这段时间以来的犹豫。
陈希之先前说他刻意压制藏锋卫的行军速度,是想尽量拖延解决蛮族的时间,等待京都那边尘埃落定,为自己谋求最大的利益。
虽说裴越当时坚决地否认,可只有他自己清楚,那便是心里确实处于很纠结的状态。
主要的原因还是开平帝令人捉摸不透的态度。
对于自己在朝中的定位,裴越一直以来都有清晰的认知,从始至终他都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刀。起初开平帝显然极有自信能掌控这把刀,但是随着裴越立的功劳越来越大,他逐渐意识到这把刀的锋利程度超出自己的预料。
这样很容易伤到自己的手。
只不过相较于目前根基较浅的裴越,开平帝首先要处理的是王家在军中的影响力,这并非是王平章步步退让就能解决的问题。
如果让他顺利解决掉王平章,接下来对裴越又会怎样安排?
裴越很难完全信任一个强势冷硬的君王,即便他在年后改变了打压自己的想法。
可若是放任王平章勾连各方势力,让皇帝陷于极其危险的境地内,裴越又有些于心不忍。
人便是如此矛盾又复杂的生物。
“唉……”
裴越轻轻叹了一声,握着书卷的右手伸到身前,眼中涌现一抹怅惘和茫然的情绪。
这是一卷最近誊抄的新书,封面上仅有两个字。
今日傍晚时分,两名銮仪卫的密探来到藏锋卫的驻地,十分郑重地将这卷书交到裴越手中。当得知这卷书乃是开平帝特地派他们送来,裴越确实有些疑惑不解,因为除了这卷书之外,皇帝再无其他旨意,仿佛他想表达的所有内容都在书中。
当銮仪卫的密探离去后,裴越从火漆完整的牛皮袋中取出这卷书,望见封面上的书名之后,一时间震惊无言。
此卷名为《论书》。
犹记得当年在西境临清县,初次见到沈淡墨时,她曾经讲过藏锋卫名字的由来:“曰用笔之势,特须藏锋,锋若不藏,字则有病。”
这句话便出自《论书》,乃是林清源唯一留存下来的书稿。沈默云亦曾说过,此书仅有一卷孤本,藏于皇宫大内之中。
裴越对这本书神往已久,他在钦州成京城外林清源的故居中发现来自地球的痕迹,那是从故乡而来穿过迢迢星河相隔数十年的问候。他不想追随这位先行者的脚步,因为林清源的一腔心血付诸东流,最后落个死因不明的凄惨下场。
可他很想看看林清源留给这个世界的遗作。
只是很多事无法强求,至少目前他还没有资格进入皇宫拿走那本书,万万没有想到开平帝竟然主动派人送来誊抄本。
裴越此刻变得无比冷静,并未着急忙慌地阅览这本书,因为过往的记忆就像零落的珠子被串成一条奇诡的线,在他的脑海中风雷激荡。
中山子、藏锋卫、林清源、《论书》……
席先生、裴贞、谷梁、沈默云、叶七、十七年前的京都流血夜……
这些过往连在一起,已经足以说明很多问题。
首先裴越能确认一点,在他走出绿柳庄进入横断山时,甚至是在更早的时间节点,开平帝便已经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否则不会出现这么多的巧合。
难怪开平帝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和陈希之的关系,即便几个月前陈希之还活着的可能性不断升高,皇帝亦不曾因此动怒继而猜疑他的忠心。
开平帝知道自己的身份还只是第一层,往下更有一个更加可怖的猜想,即便裴越目前还无法确认,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觉。
沉思良久之后,裴越终于下定决心,动作轻缓地打开这本《论书》,纸上清丽的字迹映入他的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