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来人避开地毯上被酒水弄湿的地方,走到他身边满面担忧地劝道:“老爷,这样喝下去身子如何受得了?”
裴戎斜睨着李氏,漠然道:“你今儿不是回娘家去了?”
李氏闻着房间里浓郁的酒味,皱了皱眉,将窗子打开透气,然后在裴戎身边坐下说道:“妾身早上去的,父亲让我回来伺候老爷。”
裴戎冷笑道:“泰山大人看起来一片好心,怕不是知道我被迫辞爵,此后连个爵位都没有,所以连你这亲女儿都不待见了。”
李氏连忙摇头道:“老爷这是哪里话,妾身的父亲怎会是那种人?父亲还让妾身转告老爷,一时退让并不相干,等过些时日陛下气消了些,他会帮老爷在陛下和魏国公面前说情。”
裴戎面色一振,抓住李氏的手腕问道:“泰山大人果真这般说?”
李氏有些吃痛,不过看着自己丈夫亢奋的眼神,便不敢挣脱,只能勉强笑道:“妾身怎敢欺瞒老爷,父亲的的确确是这样说的。”
裴戎这才脸色稍缓,问道:“你这几天去各府上走动,可听到什么传言没有?”
李氏摇头道:“老爷,咱家的世交们都是老成持重之人,不似那些泥腿子专会在背后嚼舌根,所以没人会说那些闲话。”
然而裴戎心中却十分不舒服,自己好歹是定国公府的当家人,辞爵这般大的事情,竟然连议论的人都没有?
李氏望着他愈发难看的脸色,原本要出口的话便有些犹豫。
这几日她去了几家亲近的府上,譬如成国公尹府、理国公谈府、镇远侯常府等等,当然还有她的娘家丰城侯李府。此行主要是向这些亲近的世交解释一番,裴戎是因为身体抱恙才上表辞爵,但是李氏自作主张,对那些后宅妇人说是裴越将他老子气出病来,自然引得这些贵妇人们对那庶子恶感顿生。
她娘家人自不必说,因为李子均那件事的缘故,本就对裴越很有意见,如今更是叱骂不已,更有那镇远侯府镇远伯常思的夫人秦氏,也因为当初在裴太君寿宴上自取其辱而对裴越怨念颇深。
如今在这些府第之中,裴越的名声很是难听。
李氏心中觉得这不算什么大事,正要开口说来,忽然听到外面丫鬟说道:“奴婢给老太太请安。”
裴太君在温玉的搀扶下走进来,夫妇二人赶忙迎上前请安。
裴太君先是看了一眼地上的酒壶,闻着暂时还未散尽的酒味,面色便有些寡淡,坐下之后对李氏和温玉说道:“你们下去罢,外面不用留人了。”
李氏垂首行礼道:“是。”
待她们离去之后,裴戎面露尴尬地说道:“母亲怎地来了,若有事吩咐,派人喊儿子过去便是。”
裴太君沉声道:“你上前来。”
裴戎有些疑惑地走到老太太跟前。
裴太君指着面前说道:“跪下。”
裴戎还未彻底酒醉,意识还很清醒,所以不敢发疯,老老实实地在自己母亲跟前双膝跪地,嘴里仍赔笑道:“母亲,到底出了何事?”
“啪!”
裴太君忽地扬手,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在裴戎的脸上。
火辣辣的痛感传来,裴戎神情呆滞,竟是被这一耳光抽蒙了。
裴太君上身微微前倾,眼神冷漠如冰,一字字道:“这一巴掌我是替你父亲打的。”
裴戎捂着脸不解地问道:“母亲,儿子究竟犯了什么错?”
裴太君斥道:“当初你父亲抱着那孩子回来,我就知道他心里很看重,否则也不会特地养在你名下。你父亲过世后,你因为没了前程变成那副样子,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想着平平安安也不是坏事。你对越哥儿冷漠厌憎,我本该依着你父亲的遗愿,好好教训你一顿,可看着你彻底失了心气,难免有些不忍。”
她摇摇头,十分失望地说道:“原本只想着混过几年,等那孩子长大成人,便将他分出去,可是你那糊涂媳妇愈发不像,我只好提前让他出府。然而你竟然做出那种事,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你的父亲?”
裴戎气息渐粗,压着嗓子说道:“母亲,若不是这个贱种,我们裴家——”
“住嘴!”
裴太君怒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父亲病故,你自己丢了前程,你将这些事都赖在那孩子身上,你怎会变得这般愚蠢?你是不是以为,越哥儿是天家血脉,你父亲掺和进那种事情里,所以才落得个客死他乡的结局?”
裴戎怔怔地道:“难道不是?”
裴太君恨不能再给他一个耳光,然而看着短短几日就苍老许多的长子,她终究没有狠下心,只是骂道:“你个迷了心的混账!我问你,今上登基之时,满朝文武可有人反对?中宗皇帝膝下虽有六子,可当时除了今上之外,其他皇子可有半分的可能?”
裴戎缓缓垂下眼帘。
裴太君看着他这副模样,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父亲虽然没有明说越哥儿的身份,可你只要稍微动动脑子,便知道这孩子肯定是他故旧之后,毕竟那两年都中局势混乱,很多人家突然就败了。这件事今上未必就不知情,如果越哥儿真是天家血脉,十几年来他为何不管不顾,莫非你以为今上的手段还不如你?”
裴戎摇头,似乎不愿相信这样的论断。
裴太君皱眉道:“我原以为你只是迁怒越哥儿,想着将他分出去便也罢了,左右见不着面。可是你竟然勾连山贼,还要害他性命,若你父亲尚在,你想想他会怎样处置你?”
或许是那个耳光打醒他的酒劲,虽然对裴越的观感没有改变多少,裴戎也只能满面苦涩地认错道:“母亲教训的是,这件事是儿子想左了。”
裴太君叹道:“无论你父亲是在帮谁,但他决定那样做,我们就不能害了那孩子的性命。从今往后,你莫要再动什么歪心思,记住了没有?”
裴戎犹豫片刻,最终面色颓败地应道:“是。”
第88章 献策
大梁京军南大营,正式称谓是龙骧大营,位于京都南面二十里的庆阳岗附近。沿官道行军,南大营的步军在保持战斗力的前提下,两个时辰之内便可赶到京都正南朱雀门外,至于骑兵速度更快。
历经多次精简,南大营如今有一卫骑兵和三卫步兵,计五万精锐善战之士。
如果再算上负责辎重后勤的杂兵、运送粮草物资的民夫、都头以上将领的亲兵,这座军营里足有六万多人。
大营背山靠水而立,营盘外有宽三丈深丈余的壕沟,壕沟之外有拒马阵和鹿角陷阱,壕沟内则是一圈高约两丈的栅栏。大营正门两侧设有箭塔,正面则是吊桥和营门,从空中俯瞰,这座大营更像是一座小型城池,只不过里面住着的都是士卒。
裴越与谷范相伴而行,他轻装简从,只带了一个装着换洗衣物的包袱,身上还有十张从太平钱庄换来的百两银票。
一路接近南大营,裴越这才发现自己前世的部分认知很荒谬。
譬如在一些影视作品中,经常会有潜行到军营附近打探的情节,但实际上只要这座军营还处在正常的状态下,想要做到这一点几乎是天方夜谭。在距离南大营还有十里左右的时候,两人就已经遇到三拨巡哨斥候。等他们进入五里范围之内,更是明哨暗哨无数,就连谷范也必须拿出谷梁交给他的将令,两人才能继续前行。
进入大营之后,裴越沉默又细致地观察着营内的布局。
眼下席先生还没开始教他军旅扎营之法,但他毕竟是从一个信息爆炸的世界穿越而来,虽然谈不上内行门道,但肯定比世人眼中的十四岁少年要懂得多些。从营内井然有序的氛围和齐整严明的军容来看,谷梁治军颇有章法,可见他能够从一介庶子做到军中大佬之一,绝非侥幸偶然。
谷范走在旁边打趣道:“要不是我带着你进来,像你这样一路东张西望的模样,肯定早就被当成探子抓了起来。”
裴越懒得反驳,他思索片刻后问道:“营中好像没有五万人?”
谷范点头道:“龙骧卫,也就是那一卫骑兵,之前被魏国公要过去统一指挥。京都外围的山贼被肃清之后,他们在指挥使魏霄的带领下前往西南两条要道上布防,防止山中剩余贼人从此地逃走。另有两卫步军在周边县镇驻守。”
他虽然没有入军,但自幼耳濡目染,又经常在军营中厮混,所以了解得并不少,继续说道:“其实平时这大营里也不可能时刻都有数万人,要么出去拉练,要么在左近偏营中驻扎,营内常在的亦不过一卫之兵,再加上我老子的亲兵而已。”
两人来到中军大帐附近,谷范领着裴越进入一座偏帐,笑道:“我老子今天一大早就被传旨内监喊去了京都,他让我先招待一下你,估摸着下午才能回来。”
帐内陈设简单,除了两张简易木床和一些生活用具外,最惹眼的便是那一排摆在木架上的兵器,刀枪剑戟样样都有,只不见弓弩甲胄。
谷范拿着一只碗倒上清水递到裴越手中:“这里不比都中,我老子向来讲究以身作则,所以条件简陋了些,你别介意。”
裴越接过说道:“你应该知道我过去的处境。”
谷范哑然失笑,问道:“听说你在定国府中经常吃不饱饭,是不是真的?”
裴越不答,环视帐内,忽地抬眼望着谷范问道:“兄长,可有桃花的下落?”
谷范摇头,面带歉意地说道:“父亲将他的一半亲兵派出去,每队二十人,皆是精锐勇猛之士,一人双马,从京都往南撒开大网一路追缉,暂时还没有消息传回来,不过我觉得贼人应该跑不掉,因为还有各州县官府的配合。”
裴越知道为了桃花搞出这样大的阵仗有些兴师动众,但他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欠下谷梁这样一个大人情。
谷范说道:“你先在这里歇息片刻,我还有些事要去办,中午会有人送饭菜过来。”
裴越颔首道:“兄长自去办事,我在这里等谷伯伯回来便可。”
谷范冲他挤挤眼睛:“中午要不要弄点酒?”
裴越没有迟疑地道:“好啊,如果有人唱个小曲儿就更好了。”
谷范愣了一下,哭笑不得道:“我说着玩儿的。”
裴越附和道:“我也是。”
“嘿!”
谷范啧了一声,便告辞离去。
裴越没有出去乱走,谷范虽然说的婉转,但潜台词他也能听懂。这里毕竟是军营,有谷范陪着还好,若他一人独自乱逛,说不定真的会被当成探子抓起来。即便谷梁很看重他,也不会提前在军中传令,将他一个少年当成贵客,那样才是儿戏之举。
好在裴越性子沉得住,他和衣躺在那张床上,双臂枕着脑袋,一遍遍推演着横断山脉中的局势,最重要的是他很想知道山里的那个女子究竟想做什么。
当初方锐曾经特意提过的那八个字到底有什么含义?
中午果然有人送饭菜来,有肉有菜白米饭,虽然谈不上精致,但在军营中已经很不错了。
一直到傍晚日落时,方有谷梁的亲兵来请他去相见。
跟着亲兵来到主帅大帐,帐内已经燃起十余支儿臂粗的蜡烛,谷梁站在一副巨型沙盘跟前,神色凝重,不苟言笑。
帐内并无他人,连谷范也不在此。
裴越上前行礼道:“见过大帅。”
谷梁抬头,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摆手道:“你现在还不是我的亲兵,叫什么大帅?跟平时一样喊伯伯就行。”
“是。”
裴越应了一声,目光看向沙盘,只见是京都附近的地理图,西南方向密密麻麻地做了许多标识。
“今日上午,陛下将我和魏国公还有西营主帅长兴侯曲江召至宫内,命我等三月之内扫清山中贼人。越哥儿,此事你如何看?”谷梁饶有兴致地问道。
这话差点给裴越问懵了,如此军国大事,你问我怎么看?
我又不是李元芳。
裴越老老实实地摇头道:“侄儿不懂。”
谷梁笑道:“随便说说,此地只有你我,不用顾忌什么。”
裴越听出他话语中的鼓励之意,犹豫片刻后,斟酌着说道:“伯伯,侄儿觉得这些贼人的行事风格可以用八个字概括。”
“哪八个字?”
“人进我退,人驻我扰。”
裴越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
谷梁原本只是带着些考校之意,同时也想放松一下自己的心境,所以和裴越随便闲聊。然而听到这八个字后,他神情渐渐凝重起来,片刻后点头说道:“的确如此,这些贼人与沙场对阵不同,实际上真在战场上放对,无论他们有多少人,我麾下骑兵一次冲击就可以击垮他们。但他们藏在茫茫大山中,以复杂的地形为依托,时不时派出小股人马偷袭百姓。越哥儿,你觉得该如何应对?”
既然早就决定要做些事,裴越便扮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姿态说道:“横断山脉太大,如果大举进兵,面对这十万大山,恐怕很难奏效。侄儿觉得,不如以其治人之道还施彼身,从各营中抽调擅长山地作战之精锐,加以训练,然后用这支精锐去对付山中的贼人。”
谷梁沉默地踱步,时不时看一眼沙盘上的地理,眼中精光逐渐凝聚。
他停下脚步,望着裴越赞道:“你这个法子说不定有用。”
裴越面色恬淡,实际上让他此时说出个行军之法,他肯定说不出来,但他知道这个时代的人还是忽略了精锐斥候的能力,更没有特种作战这个概念。两军对垒肯定是比拼硬实力,但对付这些行踪诡秘的山贼,特种作战才是正道。
他微笑道:“侄儿也是胡思乱想,伯伯听听便好。”
谷梁正色道:“这不是胡思乱想,这个想法如果能够完善的话,也许能彻底解决这些贼人。这样,过两天京军会召集统领以上将官议事,由魏国公主持,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