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但是他们脸上的笑容却有些勉强,因为最后的价格超出他们的预估。虽然按照契约上写明的条款,他们可以无限期地拥有这些分店,且能依照祥云号总店的权益享有蜂窝煤的最低进价,但在裴越别出心裁的竞标会中,这些富商只能暗自喟叹,没有为自家争取到最大的利益。
在后续必须完成的交接手续之前,裴越起身来到高台边缘,望着台下数十位家底雄厚的富商,微笑道:“各位今日辛苦了,本侯还有一件事要向你们说明。”
哪怕心中有些不爽,面对裴越此刻的笑脸,富商们仍旧不敢大意,几乎同时起身道:“裴侯请吩咐。”
裴越清冷的目光扫视当场,缓缓道:“倒也不必如此客套。祥云号部分产业的出售已经告一段落,本侯名下还有一座沁园,想必诸位早已做过了解。后日辰时初刻,本侯将在此地继续出售沁园的股份,诸位今日给予这么大的支持,所以你们享有优先购买权。当然,本侯一直认为商贾之道贵在自由,不会行强迫威凌之举,是否购入沁园的股份,一切皆由各位自行决定,本侯保证不会与祥云号分店的生意勾连在一起。”
言笑晏晏之间,仿佛这只是极其普通的商业买卖。
然而站在一旁的邓载却心如明镜,自家侯爷的这步棋才刚刚拉开帷幕。
第959章 破我执
三月十四日。
沁园,议事厅内。
前日那场别开生面的竞拍会结束后,最终的结果令无数人咋舌,既惊讶于京都内外富商之多,亦感慨中山侯裴越生财有道,短短一天时间便入账四百多万两。
只不过这次眼红嫉妒裴越的人不多,尤其是那些消息渠道比较灵通的达官贵人,私下里无非神色复杂地说一句“裴越倒是个聪明人,知道早晚留不住那些摇钱树,不如主动出手还能获得一些实惠。”
实际上在裴越确认将要出手一部分产业时,权贵们便对这几个月来都中的风云变幻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
自南境之战结束后,宫中对于裴越的态度耐人寻味,既没有明升暗降夺其权柄,也不再像以前那般亲切器重。随着年前最后一次朔望大朝落幕,裴越顺利推却国公之爵,然后便开始利用自己积攒的人脉为大皇子游走说项,成功帮助刘贤在储君之争中站稳脚跟。
及至昨日京都祥云号售出八十五家分店,这家对于京都民生稳定越来越重要的商号不再独属于裴越,超过六成的分店落入数十位富商手中。如此一来,裴越对京都的影响力大幅下降,再加上此前他做出的努力,相信宫中能够暂时放下对他的忌惮之心。
简而言之,在开平帝流露出打压之意后,裴越在坚守底线的同时主动出击,成功化解这一次的危机,这对君臣显然已经达成一定的默契。
裴越动作太快,以至于那些想要攻讦他的人还没来得及出手,隐患便逐渐消失。甚至还有那等反应迟钝的人,直到此刻才理清楚整件事的全貌。
王平章和二皇子自然不在此列,他们只是觉得很可惜,没有利用这次的机会扳倒裴越。
这同时坚定了王平章心中朴素的念头,如今的裴越依旧简在帝心,且在朝中拥有大量的盟友和至交,想用普通的朝争手段解决他几无可能,只能改用最原始也是最直接的办法。
今日沁园的议事厅内氛围雅致,裴越正与对面坐着的年轻人手谈,似乎懒得理会外面那些风风雨雨,只愿躲进小楼成一统。
单论对弈之力,裴越显然不是大皇子的对手。刘贤虽也有过愚鲁莽撞的过往,毕竟从小接受最传统和严厉的皇家教育,纵谈不上锦心绣口,他在这些文雅之道上确实要强过裴越。
然而今日棋盘上的对阵却显得势均力敌,特别是当裴越在左下角用出一手“小尖”后,刘贤便陷入长考之中。
裴越见状微笑道:“看来殿下心事很重,这盘棋到此为止,如何?”
刘贤便将手中那枚棋子放入盒中,赧然道:“唉,近日来确实有几件事令我忐忑难安。”
裴越略有些好奇与不解,如今大局对于大皇子来说一片向好。经过长达两个月的漫长争论,朝中关于嫡长子继承制的辩论渐渐偃旗息鼓,话题的重点转移到两位皇子自身的优劣之上。
大皇子在这方面占据绝对优势,不论是此前四皇子谋逆案中他的表现,亦或者这一年来他观政礼部给出的几条提案赢得满堂彩。虽然二皇子不止一次暗中愤愤不平,因为那些法子肯定是吴贵妃所想,可他自己同样没有离开过陈皇后的帮助,自然没有胆量将宫闱中的隐秘捅出去。
甚至连当初平阳公主算计裴越,刘贤替她顶罪的举动也成为证明他纯孝之心的实证,只能让人感慨世事变化无常,非人力所能计算。
按理来说,刘贤此刻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即便小心谨慎不授人以柄,亦断不至于如此忧虑。
裴越便问道:“殿下究竟有何烦心之事?”
刘贤叹道:“裴越,我知道你这次出售名下的一部分产业有不得已的苦衷,无论于公于私,我都应该派人替你鼓噪吹捧,更应该拿出一笔银子为你壮声势。只是……你也知道,七宝阁倒闭之后,王府便失去了最重要的进项,对待这种大事委实无能为力。且不说我能不能从朝廷拿银子,就算我有这个胆子,礼部也拿不出那么多银子。”
他如今观政礼部,至少在名义上拥有对礼部的管辖之权。
裴越失笑道:“殿下,倘若你真敢从礼部拿银子,贵妃娘娘怕是会大动肝火。”
刘贤略显尴尬地道:“这倒也是。”
裴越温言开解道:“殿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乃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更何况我还是京营主帅,再将祥云号这样事关民生安稳的商号完全握在手里本就不妥,谈不上不得已的苦衷。其实就算没有都中这段时间的风浪,我还在南境时便想好要放弃一部分产业。财富于我而言,已经不是当初定国庶子心中的执念。”
刘贤望着裴越纯澈的目光,不禁信服地点点头,随后试探地问道:“所以你还利用这个机会给老二挖了一个坑?”
裴越心中微讶,面上不动声色地问道:“殿下此言何意?”
刘贤笑道:“老二对你的产业觊觎良久,当初父皇让韩参政接手南境和谈的时候,他便迫不及待地让刘费出手谋夺,你这次主动出售他哪里还忍得住?你用竞标的法子将祥云号分店的价格提到很高,今日又用同样的手段出售京都沁园的股份,他手里可没有那么多银子,毕竟竹楼这两年为了保住门面让出很多利润。”
裴越耸耸肩道:“殿下想得太远了,我没有考虑那么多,只想早点出售一些产业,不愿徒然引来攻讦罢了。”
刘贤亦不争辩,他早就知道对面这位年轻权贵城府极深,心机手腕浑不似弱冠之年,因而似有所指地道:“工部的油水一直很丰厚。”
裴越笑了笑,话锋一转道:“想不到我这点小事竟然能让殿下忧心,实乃荣幸之至。”
刘贤明白对方不愿深谈,或者说裴越从始至终都没有将自己放在低人一等的卑微处境,即便他这段时间为刘贤前后奔走确实出了不少力。更为奇妙的是,大皇子亦不觉得这样有所不妥,不知是过往的恩怨纠缠中裴越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还是吴贵妃这几年的谆谆教诲有了收效,以至于他非常平静地接受裴越与自己平起平坐的事实。
这次能够洞察到裴越的谋算,只因为刘贤一直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对整个局势看得比较透彻,再加上以前亲历过裴越的种种手段,所以能极其理性地分析裴越的想法。
只是他心中还有两处不解,老二即便一时银匮,也不至于动用工部的银子,哪怕他用竹楼作为抵押去太平钱庄拆借银两,也能凑足收购裴越产业的本钱。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的用了工部的银子,裴越又有什么办法揭开这个盖子?
事涉皇子,风闻奏事可不行,当初若非裴越出手相助,悍然弹劾大皇子的简容未必能全身而退。
其二,如果从最好的结果去斟酌,纵然老二看不清这里面的玄妙,难道王平章那头老狐狸也看不透?
刘贤如今已然知晓,刘赟和魏国公府暗有勾连,于是便直视着裴越的双眼,坦诚地问道:“裴越,你觉得老二和王平章会上当?”
裴越不紧不慢地将棋盘上的棋子收入盒中,微笑反问道:“殿下觉得,王平章会出言提醒二皇子?”
刘贤怔住。
第960章 大势至
如今都中官场上出现一个很有趣的景象。
随着两位皇子的储君之争趋于白热化,大部分朝臣或主动或被动开始选择站队,目前来看刘贤和刘赟的支持者大抵形成一个对等的状态。
朝争当然不会一味平和,实际上这两个月来两拨朝臣相互之间的弹劾和攻讦不在少数。刘贤依靠这些年的经营加上吴贵妃的暗中照拂,在朝中本就拥有一些实力,在裴越出面替他解决最重要的大义名分后,他的势力如雨后春笋一般快速壮大。
无论古今中外,权力场上永远不会缺少投机主义者。
从龙之功的诱惑太大,所以在刘贤正式入局后,不断有人投奔至他的麾下,充当在第一线冲锋陷阵的大将,对二皇子一系的朝臣展开非常猛烈的攻势。对面自然也非善茬,毕竟真要论起来屁股底下干净的人没多少,无非是看谁会被对方抓住痛脚。
裴越这些时日刻意远离中枢,但他如今在都中已经拥有一套完备的情报系统,对于这些明面上的信息了如指掌。按照邓载呈上来的汇总数据,近半个月内通政司便收到四十七份弹劾奏章,涉及到的官员上至六部侍郎,下到七品小官,几乎囊括都中所有衙门。
有趣的地方在于,这些弹劾奏章没有一份牵扯到三品以上高官,更遑论两位身处风暴中心的皇子。
而且从表面上来看,三品以上高官即东府重臣、六部尚书乃至各个重要衙门的头头,目前都没有公开表态更支持哪位皇子,虽然私底下的勾连串通难以禁绝。
至于王平章和二皇子暗通款曲之事,裴越和刘贤倒也心知肚明。
此刻听到裴越意味深长的反问,刘贤在短暂的错愕之后,脑海中犹如一道闪电劈下,很多事情竟有豁然开朗之感,随即不敢置信地问道:“王平章为何要这样做?”
裴越微笑道:“与此相比,我更好奇另外一件事,二皇子缘何会相信王平章?或者说那头老狐狸能给他怎样的支持?”
刘贤沉吟道:“王平章身为左军机,屹立朝堂四十年不倒,在军中拥有众多亲信。即便他只在关键时刻开口声援,对于老二来说便是最好的支持,毕竟父皇也要考虑到军中的态度。”
裴越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悠然道:“既如此,为何在北郊夜袭这件事上,王平章明明看出这有可能是我设局,想方设法让王九玄抽身而去,却不愿提醒一下刘费,导致他一条道走到黑?殿下,刘费这些年帮二皇子打理竹楼继而敛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绝对算得上二皇子的亲信。倘若王平章真是二皇子的坚定盟友,如此作为难道不怕二皇子寒心?”
刘贤微微皱起眉头道:“也有道理,却不知王平章事后如何说服了老二,至少眼下看起来他们还在一条船上。”
裴越心中冷笑,依他对王平章过往事迹的研究,这头老狐狸多半又存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想法,只不过有些话藏在心里便是,现在还没有到坦诚相待的时候。
他顺着刘贤的话锋接着说道:“我也很好奇。姑且不论那两位怎样才能做到仿佛从前那般如胶似漆,就算王平章能看出我这次出售产业的意图,就算他能尽职尽责地提醒二皇子,就算二皇子不计前嫌采纳他的建议,不动用工部的一分一毫,我也不会在意。”
他顿了一顿,眼中精光微露:“因为我本来就没有打算用这个明摆着的局去坑二皇子,再者刘费前不久才踩过类似的陷阱,无论如何二皇子身后还有皇后娘娘,总有明眼人拦着他跳进坑里。”
虽然裴越尽量说得风趣直白,但刘贤仍然感觉到有些吃力。
就像他当初在开平帝面前所言,他在谋算这方面并无所长。或许这就是开平帝一直空悬储君之位的原因,刘贤如果想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储君,还需要长时间的历练。
比不过裴越这种怪胎不要紧,毕竟国朝近百年来也只出过林清源和裴元两位类似的人物,至少他要能逐渐磨砺出身处纷繁复杂局面中的分析和决断能力。
望着裴越温和的目光,刘贤汗颜道:“我本以为你是想利用出售都中产业的机会,诱使老二挪用工部的存银,再让人突然发起弹劾,一举坐实他的昏聩之名。如今看来,终究还是我想得太浅显了。”
“对也不对。”
裴越不紧不慢地说道:“殿下,自古以来青史可见,谋局能否成功不在于布局阶段如何完美,因为人力终有穷尽之时,而且随时都可能会出现不可控的变化,这会导致局势的发展出现偏差。所以布局只是前奏和铺垫,最关键在于看清局中人的性情和心思。”
他饮了一口茶,侃侃而谈道:“譬如北郊小院之局,其实事后来看非常粗糙,但它之所以能成功,便是因为入局之人性情偏执,抓住机会便想尝试。对于这样的人,只要我露出几分破绽,他便会迫不及待地咬住鱼钩。”
刘贤便问道:“林合?”
裴越颔首道:“关于我和此人的交集,乃是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说来也是无趣。我只是想问殿下一个问题,二皇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刘贤陷入沉思之中,面对这个看似很简单的问题,他不由得想起曾经的许多往事,缓缓道:“皇后娘娘性情沉肃又谨小慎微,这当然也和父皇有关系,因而对老二的管束比较严格。只是老二长大开府之后,因为嫡长子的身份渐渐不服管教,而且越来越偏执,变得不太好相处。”
“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裴越言简意赅地道。
至于刘贤理应称呼陈皇后为母后的细枝末节,两人都没有在意。
刘贤点头道:“没错,便是这个意思。”
裴越镇定地道:“开平六年初,我刚从西境回来的时候,与二皇子有过一面之缘,起因是他受人撺掇,想要强迫那位南琴姑娘相陪。殿下应该知道,南琴是我兄长谷范的意中人,焉能再做那等侍奉人的事情?即便我和谷范面子不够大,广平侯府的脸面够不够?他明明知道这些关节,却依然要做出那等行径,可见并无人君之像。”
这番话说得刘贤略显尴尬,因为当初他也对祥云号动过贪念,并且在裴越手里吃了一个大亏,从那之后才开始成熟起来。
裴越一笑带过,继续说道:“如是观之,二皇子有野心,但是并无支撑他野心的能力,尤其缺乏远见,更无时常自省的习惯。”
刘贤尽力跟上他的节奏,眼中微露激动之色,轻声道:“所以今日之局只是诱饵,你已经做好了更周全的准备?”
裴越坦然道:“其实一直在准备。当然,这个局是否诱饵,还要看二皇子会不会跳进坑里,如果他真的挪用工部存银,那便会省去我们很多麻烦。天家之所以要另设府库,便是要和朝廷区分开来,避免国朝的财政出现问题。莫说他现在还只是皇子,就算是陛下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挪用朝廷衙门的存银。”
刘贤对此深以为然,又问道:“倘若他没有这样做呢?”
裴越从容地道:“那么诱饵便是障眼法,欲使人灭亡必让其疯狂。”
刘贤没有继续追问裴越的详细安排,他自然明白机事不密的道理,只是神情真挚地说道:“裴越,此番能得你鼎力相助,我才有机会实现胸中抱负。无论将来如何风云变幻,我不会忘记今日之情义。”
倒是比以前长进了一些,至于他口中的承诺……
裴越心中微微一叹,不由自主地想到史书上的那些故事,其实如今的他也看过不少实例,譬如中宗皇帝和裴元、开平帝和裴贞、开平帝和王平章,甚至开平帝和他自己。
今日之情义?
罢了。
他按下这些遐思,面色如常地道:“这一战虽然不会见血,但我一定尽力而为,请殿下静观之。”
还没等刘贤说出几句漂亮话,外间忽然传来邓载的声音,在得到裴越的允许后,他拿着一本册子走进来,脸上难掩振奋神色。
见礼之后,裴越便说道:“殿下面前不必虚饰,直言便是。”
邓载领命,垂首道:“少爷,沁园股份已经成功售出。”
裴越微微一笑,眼帘垂下,风轻云淡地说道:“可以开始了。”
第961章 识本心
“我心里有个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