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薛稷冷然道:“所谓嫡长子,指的是先嫡后长,你莫要胡言乱语混淆视听。”
当此万众瞩目之时,路皋只觉得双手微微发颤,同时心里又涌起兴奋的热血,尽力平静地说道:“尚书大人,下官岂敢曲解圣人之言。只不过纵观历朝历代,此言并非一以贯之,常有打破陈规之举,可见嫡长之论需要因时因地而论。”
群臣哗然。
薛稷眉头皱起,拂袖斥道:“荒谬!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此乃万世不易之法,焉能由你在这里鼓唇弄舌巧言伪饰!路主事,你当着陛下的面质疑祖宗成法,究竟是何居心?”
路皋微微一窒,即便他已经做好不成功便成仁的心理准备,然而对方根本不同他分析利弊,言语间动辄便是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这还争论个屁?
薛稷话音刚落,吏部尚书宁怀安便紧随其后道:“储君之位确实不可久悬,然而自古以来的规矩便是立嫡立长。路主事强词夺理,竟然以极少数先例质疑高祖皇帝拟定的铁律,其心可诛也。”
兵部尚书柳公绰亦捻须道:“长嫡承统,万世正法,路主事还需慎言。”
面对这些大人物的驳斥,路皋彻底没了反抗的勇气。
两府重臣之中,莫蒿礼今日并未上朝,王平章、洛庭和谷梁此刻都一言不发,他们的身份地位举足轻重,一旦表态就无法挽回,所以不可能轻易开口。
六部尚书已有三人站了出来,此外礼部尚书吴宽、户部尚书陆之涛和刑部尚书高秋尽皆眉头微皱,沉默不语。
路皋只是区区一个主事,甚至都不是屯田司的主官,硬顶三位尚书已经溃不成军,再加上一些侍郎和御史引经据典,将他批得体无完肤,局势登时呈现出一面倒的趋势。
武勋班首,三位成年皇子并肩肃立,神色各有不同。
二皇子刘赟眼中的惊喜难以掩饰,薛稷的支持在他的意料之中,但是另外两位尚书和那些清贵文臣的拥护委实令他意想不到。难怪陈皇后一直教导他少安毋躁,只要不行差踏错被人找到破绽,他天然便会拥有一批坚定的支持者。
这便是祖宗规矩的威力,也是那些将先贤之言奉为圭臬的读书人的操守。
大皇子刘贤微微低着头,从他的脸上看不到半点失落之色,想来他同样预料到眼下这个场面。这段时间吴贵妃再三训示,让他不要随意表明态度,遇事需有静气。
刘赟注意到身边大哥的镇静,不由得心中暗暗冷哼一声。
至于看起来和储君之位毫无关联的六皇子刘质,此刻仿若神游物外,对殿中的争执漠不关心。
龙椅之上,开平帝静静地望着略显混乱的朝会,并未出言打断臣子的辩论。
他幽深的目光看向王平章身后的裴越,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这位帝王已经认定路皋的发声和裴越脱不开干系。其实按照他的安排,揭开储君之争要等到大皇子成婚之后,裴越的发动稍显突然。
只不过这个年轻臣子历来会给他惊喜,所以他没有阻止这场争论的发酵。
似乎感应到皇帝的注视,裴越微微抬起头,望着站在不远处的路皋,只见这位小主事在部分大臣的围攻下,宛如惊涛骇浪之中随时都会倾覆的扁舟,看起来弱小无助又十分凄惨。
他轻咳两声清了清嗓子,不慌不忙地说道:“我倒觉得路主事的话有几分道理。”
一言出,周遭渐渐安静下来。
工部尚书薛稷沉着脸问道:“不知裴侯有何高见?”
裴越淡淡道:“高见谈不上,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薛稷神色阴冷地道:“莫非裴侯也想质疑祖宗成法?”
裴越从容地说道:“我是个粗鄙武夫,听不懂你们说的那些大道理。不过我经常听人说,大梁以忠孝治天下,薛尚书以为如何?”
薛稷道:“这是自然,不过这与今日所议之事有何关系?”
裴越轻笑道:“既然说起忠孝之道,我不禁想起今年年初,废庶人刘赞意图谋害陛下,当时鲁王殿下坚定地维护陛下,甚至敢随臣一起闯入叛军之中。由此观之,鲁王纯孝之心无可置疑,温厚宽仁的性情更是世人皆知,难道这样的皇子没资格成为储君的人选吗?”
眼见薛稷要出言反驳,裴越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直截了当地说道:“启奏陛下,臣觉得鲁王若为储君,愈能彰显忠孝之道才是万世不易的治国大道。”
随着他挑起这个头,路皋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而且此刻不再是他孤身作战,有不少大臣都站出来或直白或隐晦地表达了对大皇子的支持。
局势终于从一面倒变成互有攻守,虽然暂时来看两边谁都无法压倒对方,但是在大皇子看来这已经是非常满意的结果。
一直到朝会结束,双方都没有争论出一个胜负。
可以预见的是,接下来朝中将为此事陷入漫长的缠斗之中,绝大多数朝臣都无法置身事外。
裴越除了关键时刻站出来替大皇子稳住局面之后,接下来便回到沉默的状态,旁观渐露混乱之势的朝局,悄然抽身而出。
时至今日,他不会再一根筋地冲锋在前,今日之举一方面是帮大皇子拉开争储的阵势,另一方面则是给这些朝臣找点事情做,以免他们总是盯着自己。
借力打力,仅此而已。
第930章 狼烟北望
“混账东西,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齐王府中,一只传承数百年的云纹玉高足杯伴着刘赟的怒骂声狠狠砸在地上,顷刻间四分五裂。
面对陷入暴怒状态的亲王殿下,仆人战战兢兢地收拾着地上的碎片,然后忙不迭地行礼退下,唯恐自己成为刘赟迁怒的对象。
渭南郡王刘费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劝道:“殿下息怒,眼下这种时刻万万不可自乱阵脚,而且局势对殿下还算有利。”
“局势?”刘赟愈发气不打一处来,寒声道:“如果不是裴越那厮横生枝节,今日朝会便已经有了定论。父皇是圣明天子,绝对不会公然违逆祖宗法度,只要满朝大臣达成共识,些许几人根本影响不了大局。”
刘费闻言轻叹道:“陛下的态度……”
刘赟转身走回去坐下,阴沉着脸说道:“不用你刻意提起,本王知道父皇更喜欢刘贤那个伪君子,但是本王又有哪里做得不好?自古以来,嫡庶之争永远不曾断绝,但是只要本王守得住初心,再加上朝中那么多重臣的支持,父皇不会强行立刘贤为太子,否则他何必迟迟不允许皇子入朝观政。”
刘费闻言微惊,下意识地抬眼打量着刘赟,没想到这位亲王殿下竟然看得这般透彻。
开平帝太过追求史书清名,所作所为讲究的是名正言顺,所以他才没有逼着群臣点头,没有一意孤行地废嫡立庶。
刘费收起心中那抹轻视,郑重地说道:“越是如此,殿下越不能乱了分寸。”
刘赟平息着胸中的怒气,缓缓道:“放眼朝野上下,只有裴越那厮铁了心地支持刘贤。本王知道那路皋是他安排的人,也知道他前段时间的游走说项有了效果,今天后来站出来的那些人多半是受了他的蛊惑和怂恿。”
刘费点头道:“殿下所言极是,其实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裴越自知功高震主,陛下早晚会猜忌他,所以才如此不管不顾地拥护大殿下,凭此重新获得陛下的信任。只可惜我们迟了一步,如果能够抢先用弹劾的奏章困住他,说不定他在朝中的影响力就会大打折扣。”
刘赟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沉声道:“现在说这些已经迟了,储君之争被摆到明面,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这件事上,没人会在意裴越那点破事。这个时候你再去抓他名下产业的问题,反而会被人看成是我们在打击报复,稍有不慎就会起到相反的效果。”
刘费愈发惊讶,开平帝的几个儿子无论性情如何,看起来似乎天生就擅长操弄权术。
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对付裴越这种人不能心软,只有下死手才能彻底解决这个麻烦。”
刘赟的脸色阴晴不定,抬手摸着下巴,问道:“你是指那件事?”
刘费颔首道:“当初裴越之所以能起势,依靠的就是横断山剿匪之功。后来他在灵州杀了陈家唯一的后人,借此赢得陛下的信任,随后便平步青云。倘若那人的推断没错,陈家后人或许没死,只要抓住这个破绽,裴越必死无疑。”
刘赟提醒道:“你不要忘记,林合可是沈默云的人。”
刘费冷静地分析道:“殿下,沈默云定然不会站在裴越那边,我们不必怀疑他对陛下的忠诚。如果他有问题,陛下肯定不会坐视,毕竟太史台阁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至于林合的心思,此人在灵州被陈家后人砍断左手,要不是沈默云全力救治,他早就成了废人。单论对裴越的恨意,林合不在任何人之下。”
刘赟沉思片刻,又问道:“既然他如此仇恨裴越和陈家后人,为何不直接动手,反而要通过你的关系找到本王?”
刘费答道:“殿下,林合对裴越非常忌惮,再加上裴越如今在都中的人脉相当广阔,光明正大地查证极有可能被裴越反制。他想出其不备直接动手,只是裴越麾下的力量太强,仅凭他自己的人手恐怕力有不逮,所以才找到了愚弟。”
刘赟沉吟道:“如此倒也说得过去,魏国公那边如何说?”
刘费微笑道:“王九玄传来密信,说是魏国公同意一试,我们三方精锐尽出,肯定能挖出裴越身上的秘密。只要他就此倒下,大殿下那边便失去了最强力的支持。”
良久之后,刘赟终于点头道:“这件事你亲自去办,我会让王府暗卫听从你的指挥。”
刘费喜不自胜,起身行礼道:“愚弟定不负殿下厚望!”
……
魏国公府。
王平章靠在软榻上,面上稍显疲乏之色,淡淡地道:“跟齐王府那边谈妥了?”
王九玄颔首道:“是的,祖父。”
王平章冷笑两声,摇了摇头,叮嘱道:“此事让齐王和那个林合主导,你切记不要出面,派出去的人从外围人手中甄选,总之不要跟王家扯上关系。简单点说,我们可以出一些炮灰,但是不能在这件事里留下痕迹。”
王九玄应下,随后略显惊讶地问道:“祖父觉得此事有诈?”
王平章打了个哈欠,平静地道:“老夫早就猜到陈希之没死,否则路敏不会那么干脆利落地自尽。只可惜路家先祖一世英名,到头来毁在路敏这个痴情种子手里。去年裴越从西境回来的时候,老夫原本打算在古蔺驿狙杀他,还好最后否决了这个念头,不然如今哪里会有如此有趣的局面。”
他望着长孙了然的神情,微笑道:“裴越历来喜欢行险,你也研究过他在战场上的风格,应当知道此人胆大包天又心细如发。连老夫都无法查清楚沁园后巷的底细,林合凭什么能够发现陈希之身边丫鬟的踪迹?如果裴越行事这般粗糙,他早就成了战场上的一具白骨。”
王九玄点头道:“也对,林合被仇恨迷了眼,齐王府那边又自视甚高,落入裴越的算计并不稀奇。只是孙儿不明白,祖父为何要坐视他们入坑?”
王平章淡然道:“原因有二。一者陛下在裴越婚礼上的表态说明这对君臣又达成了某种默契,所以这个时候的京都越乱越好,这便是老夫没有在朝会上替齐王说话的原因。光有储君之争还不够,他们暗中的交锋会让这潭水更加浑浊。”
他将双手拢于胸前,老眼中精光熠熠,继续说道:“第二点,老夫对沈默云非常忌惮,正好利用这个机会看看他的心思。林合是他故人之子,算是他半个儿子,只有他能够接受林合和裴越的死斗,才能证明他配合老夫做事的决心。”
王九玄敬佩地说道:“孙儿明白了。”
王平章凝望着窗外初春的景色,话锋一转道:“派去荒原的人回来了吗?”
王九玄摇头道:“还没有,算算时间的话,现在他应该还在返程的途中。”
王平章的神色晦涩难言,缓缓道:“虽说这次要借助蛮人的力量,但是不能真的让他们壮大起来。等京都事毕,你亲自领兵去荒原,彻底解决这个隐患。”
王九玄垂首道:“是,祖父。”
……
大梁往北,荒原腹心之地。
夏塔山畔,三千蛮族勇士如猛兽般结阵肃立。
魁梧如山的蛮族首领猎骄靡走下祭坛,望着下方昂首仰望的勇士们,胸中生出无尽的豪壮之意,抬手指向遥远的南方,怒吼声响彻苍穹。
“南下!”
第931章 攻心
京都东南面,有地名为秦州。
这里拥有大梁最长的海岸线,松宁城更是举世闻名的优良港口,每日都有数量繁多的货船在此停靠,将天南地北的货物通过绮水转运至京都和永州境内。
松宁城同时还是秦州水师的驻地,相较于集南境数州之力打造出来的定州水师,秦州水师和云州境内的宣化大营处境相似,一直被人戏称为后娘养的。
这种情况在近两年开始发生变化,有心人发现秦州水师不仅悄悄换了好几艘崭新的战船,连水师官兵们的精神面貌都变得积极向上。
平波卫指挥使胡大有便是其中的典型,他站在焕然一新的座船甲板边缘,带着腥味的海风迎面吹来,眺望着远处岸上的松宁城,不禁生出一阵志得意满的感慨。
“胡将军。”一个平和的声音将胡大有从幻想中惊醒。
他扭头望去,只见来者是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面上带着温和憨厚的笑容。
虽然对方看起来貌不惊人,胡大有却不敢有丝毫轻视之心,迎上前说道:“见过钱主事。”
来人便是太史台阁兑部主事钱冰,只听他微笑道:“多谢胡将军一路护送,本官感激不尽。”
胡大有连忙摆手道:“钱主事这话折煞末将了,这可是裴侯亲自交代的任务,末将不敢有半点轻忽。”
且说当初协助裴越围堵南周细作之后,裴越曾经许下诺言会对秦州水师施以援手,胡大有起初只当这是大人物的客套,没想到谷梁入主西府之后,五军都督府很快便批准了秦州水师添置战船的申请。
后来祥云号请求秦州水师护送货船往来南北之间,从水师提督到普通官兵都得了不少好处,胡大有自然也不例外。虽然从那次绮水上的战斗之后,胡大有便不曾见过裴越,但他对于那位年轻的侯爷可谓打心底里崇敬。
钱冰无意探查面前这位水师将军和裴越之间的关系,微笑抱拳道:“本官回京之后,一定会向裴侯转达胡将军的心意。港口上人多眼杂,为了避免引起旁人的注意,我们会悄悄下船,然后从陆路返回京都,所以提前来向胡将军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