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这些亲兵的给养需要武勋自己负责,朝廷不会给一文钱,绝大多数人都负担不起太多数量的精锐骑卒,而招募一些花架子充门面除了引人注意没有任何好处。
裴越如今有亲兵二百人,其实就算是四百人他也养得起,但是没有太大的必要,因为这些亲兵都是最早跟随他的军中精锐,每个人都是一身本事,而且对他极其忠诚。
一行人刚刚离开永仁坊,转进南北方向的正街,便见到前方有一队人驻足不前,似乎是专门等候在此。
冯毅连忙上前询问,然后急匆匆来到马车边禀报:“少爷,前面是谷侯爷。”
裴越心中微微一动,随后平静地说道:“同行吧。”
“是!”
冯毅领命而去。
及至进入皇城承天门,来到承天殿前的广场上,裴越抢先从马车中出来,快步走到广平侯府的马车旁边,与那些相熟的护卫们颔首致意,然后恭敬地等待着。
车门被推开,谷梁宽厚的身影出现在裴越的视线中。
两人目光交错,各有深意。
谷梁眼中的亲近一如往日,又多了几分欣赏。
裴越作势上前要搀扶他下来。
谷梁失笑道:“过了,我还没有老迈到这种程度。”
裴越尴尬地笑了笑,与谷梁并肩向前行去。
广场上早已聚集无数官员,原本略有些嘈杂,在裴越和谷梁出现之后忽地安静下来。
借着四周摇曳的光亮,几乎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这对翁婿。
大梁如今仅有七位一等国侯,他们便占据二席,且一个是西府右军机,一个是京军北营副帅,再加上他们身上的军功和在军中的人脉,没有人敢轻视小觑。
除了羡慕之外,还有一部分略显古怪的目光集中在裴越身上。
传闻也好流言也罢,都中近来的风云变幻实则有迹可循,这些在朝堂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人精谁会看不明白?他们忌惮裴越的权势不假,但也很好奇这位年轻权贵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设身处地想想,面对陛下这等风轻云淡却又如山压顶的手段,恐怕只有任命接受。
但是不论这些人作何想法,在最终尘埃落定之前,他们还不敢得罪这对翁婿,于是便听见问好声此起彼伏。
“见过谷侯。”
“见过军机大人。”
“见过裴侯。”
一路行来,见礼不断。
谷梁神色淡然脚步从容,或颔首致意或微笑寒暄,偶尔看向身旁的裴越,心中不由得老怀甚慰。几年前裴越初入朝堂,他还得时时照拂,避免这个年轻人被人欺负,如今那棵瘦弱树苗已经成长为参天大树,有资格和他并肩而行。
裴越注意到今日参加朝会的大臣格外多,有很多令他意外的身影出现在宫前广场上。
东面宫墙下站着长兴侯曲江,任京军西营主帅。
前方不远处是定军侯罗焕章,任京军南营主帅。
再加上那位面色沉郁忧心忡忡的修武侯谭甫,统率十五万京军的三大主帅尽皆到场。
凛凛夜风之中,裴越愈发清醒冷静,看来开平帝今天不仅要敲打自己,还要利用南境大胜的机会进一步调整军中势力格局。
他站在谷梁身边,继续观察着其他重臣。
文臣那边除了还在蒲圻城的东府参政韩公端之外,自右执政洛庭以下,三品以上重臣一个不缺。
不多时,一辆马车慢悠悠地停在广场边缘。
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走下马车,仿佛有凛冽的肃杀之气混入夜风中,让靠近边缘的那些朝臣不自觉地微微垂首。
来人便是大梁如今唯一实封国公、西府左军机王平章。
出人意料的是,他并未迈步前行,反而驻足于原地。
又过了一小会儿,一辆简朴的马车出现在众人视线里。
只见王平章缓步上前,代替车夫的职责,将那位老人搀下马车。
宫前广场上陡然间陷入沉默,唯独夜风呼啸声从耳边掠过。
然后便只见几名年轻官员小碎步跑过去,恭敬地行礼过后接替王平章,继续搀扶老人前行。
能够让王平章执后辈之礼,老人便是那些年轻官员的恩师,东府左执政、四朝元老莫蒿礼。
年初那场大病之后,莫蒿礼便一直在府中休养。他前后十余次递上乞骸骨的折子,可是开平帝一再留中,而且不断加恩赏赐,让莫蒿礼成为大梁数十年来唯一生前便集三公于一身的文臣。
为了保证这位老臣的健康,开平帝直接派了两名太医进驻莫府,至于各种药材补品更是流水一般送去。
谁都没有想到会在这样一个严冬腊月的拂晓,再次见到莫蒿礼出现在皇宫中。
无论官职大小、派别分属,所有人在莫蒿礼经过时无不躬身行礼。
来到大殿前方台阶下,莫蒿礼忽地停了下来,示意弟子们松开手,先是对同行的王平章说道:“有劳国公爷了,老朽委实当不起这般礼遇。”
王平章淡笑道:“均行公自然当得起。”
莫蒿礼微微颔首,倒也没有继续客套,目光转向身前这对手握实权的翁婿。
谷梁微笑道:“见过均行公。”
莫蒿礼轻声道:“谷侯爷风采尤甚往昔,老朽只恨这副病躯残体不堪大用,不能与阁下共事于朝。”
谷梁微微垂首道:“还望均行公保重身体,只要您在一日,朝中便能安稳一日。”
莫蒿礼轻轻一笑,转头看向身姿挺拔的裴越,望着年轻人似旭日初升一般的形容气质,老者混浊的双眼中泛起一抹奇特的光彩,和蔼地说道:“裴家小子,听说这次你又立了大功?”
明明对方只是一位已近风烛残年的老人,裴越却感觉自己突然面对极大的压力,不过他的语气听起来似乎没有恶意,便谦逊地说道:“执政大人,晚辈只是运气好,谈不上什么功劳。”
莫蒿礼格外温和地说道:“不亢不卑,不骄不诌,难怪你能成为年轻勋贵的表率,为大梁立下这么多功劳。老朽虽是将死之人,仍旧替陛下和国朝高兴,惟愿你能持盈守成,慎终如始。”
裴越心中蓦然一紧,老人这番话看似是在提点和劝诫,却让他猛地警惕起来。
何谓慎终如始?
字面意思是劝他不要得意忘形,谨慎行事始终如一。
即便是开平帝此时在场,也不会觉得莫蒿礼的言辞有什么问题,更不必说其他人。
迎着莫蒿礼复杂的目光,裴越不由得想起在他病倒之后,自己曾经去莫府拜望,与这位老人有过一番长谈。
当时有这样一句对答。
“老大人希望我不要南下?”
“这对你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言犹在耳,醍醐灌顶。
这说明早在大半年之前,莫蒿礼就已经预见到今日的局面,意味着他不仅对时局的发展把握得极准,还对开平帝和其他重臣的心思看得非常透彻。
当时他不希望裴越出使南周,说明他早就料到无论开平帝还是南周皇帝,都不会让两国联姻风平浪静地进行,边境上必然会有战事爆发。如果裴越再立大功,君臣相争之势不可避免,这便是莫蒿礼最担心的结局。
当时他所说的那些话,归根到底无非是在担心裴越将来的处境,落于纸上便是何以为继四字。
何以为继?
唯有慎终如始。
寒风拂过眼前,裴越感觉到恢弘的宫前广场上弥漫着淡淡的杀气。
至于这杀气的来源,或许是不远处面色淡然的王平章。
或许是那些觊觎他权势和财富的武勋亲贵。
或许是不愿见到一位武勋权臣出现的文官集团。
又或许……
裴越扭头看了一眼上方巍峨高耸的承天殿,轻轻吸了口气,他当然不会忽略这座皇宫的主人。
竟是四面杀机。
裴越忽然领悟到这位老人今日突然出现的原因,不论他是像盛端明那样对自己心存善意,还是单纯不希望大梁陷入内乱,这都是一位老臣的爱护之意和耿耿忠心。
见四朝元老莫大人和风头正盛的中山侯相对而立,周围那些朝臣都已经竖起了耳朵。
裴越望着笑容醇厚的老人,哪怕心中思绪翻涌,他依旧神情沉稳又带着几分感激答道:“谨遵大人教诲。”
莫蒿礼点了点头,通过对这个年轻人神色变化的观察,他知道裴越已经明白自己的深意,故而微笑道:“看来去了一趟异国,你愈发显得成熟稳重,若是换做以往肯定会嫌我这个糟老头子啰嗦不休。”
裴越垂首道:“晚辈岂敢,还望大人日后能不吝指教。”
莫蒿礼的目光愈发显得柔和,欣慰地说道:“好。”
只言片语之间,彼此都已明白对方的话中深意。
而在其他人听来,这只是再正常不过的寒暄客套,并无出奇之处,于是渐渐放下了好奇心,等待着朝会开启。
片刻过后,承天殿厚重的大门徐徐打开,纠仪御史洪亮高亢的嗓音响彻广场。
卯时四刻整,群臣鱼贯而入,开平六年最后一次朔望大朝终于开始。
其时,天光微熹,人间依旧一片静谧。
第895章 臣反对
皇帝坐于龙椅之上,满殿山呼万岁。
群臣平身之后,开平帝深邃的目光扫过下方,满含关切地说道:“来人,为左执政赐座。”
他中气十足的嗓音在大殿内响起,前排重臣无不震惊。
莫蒿礼脸上浮现感佩莫名的神色,颤巍巍地说道:“陛下圣恩隆重,然老臣万万不敢领受。”
无论是在御书房或是两仪殿偏殿,往常开平帝召见重臣议事时经常会赐座,这是君王对臣子的施恩之举,反过来说凡是在皇帝面前有个座位,必然是朝堂上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但眼下是朔望大朝,此地又是极其庄严肃穆的承天殿,谁能想象除了皇帝之外,还有臣子可以享受坐着上朝的待遇?
若是说严重一些,这种状况能和皇权的安危牵扯在一起。
君不见王朝危急之时,往往就有权臣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甚至可以在龙椅旁另设一座,以摄政之名行篡逆之实。
虽说考虑到莫蒿礼的身体状况和他的地位,其他朝臣不会站出来反对,但是今日这场大朝会从一开始就显得气氛有些古怪。
莫蒿礼坚辞不受,然而开平帝却更加坚决,朗声道:“今天是本年最后一次大朝,有很多政务要处理,时间或许会很久。旁人自然无碍,但是以均行公的身体如何能一直站着?倘若你有个闪失,让朕如何能接受?”
莫蒿礼感激涕零,再三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