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他神情一片冰冷,语调淡漠继续说道:“今日我一定会跟先生离开,你若想在定安堂上动刀兵,那便试试。”
席先生走到堂下,看着裴戎用仅存的温和说道:“收手吧,只要你肯主动辞了爵位,看着先辈的面上,没人会对你赶尽杀绝。”
裴戎失笑道:“收手?先生真是自信啊,可如今外面都是我的人!”
仿佛是在呼应他这句话一般,外面陡然传来两声惨叫,片刻后一位中年汉子龙行虎步踏入定安堂内,后面还跟着一个面容俊俏的少年。
来者正是大梁广平侯,京军南大营主帅谷梁。
谷范满面得意的笑容,冲裴越眨了眨眼。
裴越心中一暖。
谷梁浑身气息剽悍,堂内除了席先生之外,无不被他那身浓烈杀气震慑。
裴戎首当其冲,几乎是被这股霸道气势冲得后退两步。
谷梁停下脚步,用那大山一般宽厚的肩膀将裴越挡在身后,一双虎目直视裴戎,如杀神一般沉声道:“今儿你敢再动越哥儿,老子亲手剁了你的脑袋!”
第77章 低头
“谷梁!你莫要忘了,当初若非我家先祖相助,你谷家早就身死族灭,焉能于今日在我面前叫嚣?”对于方才的退却,裴戎心中只觉十分丢脸,便站在谷梁面前恼羞成怒地吼道。
谷梁双眼微眯,毫不留情地当面斥道:“那是国公爷对谷家的恩情,与你这个酒色财气之徒何干?国公爷在世时,我自然要以他老人家马首是瞻。他如今不在了,我等晚辈要做的便是替他守好裴氏的荣光。你生得五大三粗,心眼却比鸡仔还小,对自己的儿子百般刁难。如此所为只会让定国公府蒙羞,你也配坐在这个家主的位置上?”
裴戎面红耳赤,满眼恨欲狂。
今日若是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亲近的勋贵,都不会对裴戎如此不假辞色,但他毕竟是谷梁,沙场上死人堆里爬起来的军中虎将,皇帝陛下亲口嘉许“朕之肱骨”的天子心腹。这些年来直言敢当便是谷梁的特色,除了两府那些大佬外,连敢在他面前开玩笑的权贵都不多了。
不过在斥退裴戎之后,谷梁没有继续责骂,他来到高台下对裴太君拱手一礼道:“太夫人,非晚辈鲁莽无礼,只因犬子昨夜便在绿柳庄上,亲历山贼夜袭的全过程。个中惨状,不便在太夫人当面叙说,晚辈只心疼裴越这个孩子。他从小饱受凌虐不说,如今更是连活着都很艰难,简直岂有此理!晚辈也有几个不成器的儿子,虽然管教甚严,可与越哥儿比起来实在是差远了。昨夜犬子说越哥儿今日回府,晚辈担心他有什么闪失,所以便领着一队亲兵回京都,冒昧登门不请而入,无礼之处请太夫人治罪。”
裴太君摇头叹道:“你这么做分明是一心为了我们裴家,老婆子虽然年老,但还不至于昏聩到那般程度,又怎会怪罪你?说起来,还要多谢你教出来的好孩子,帮越哥儿度过这次劫难,若他真有个什么闪失,那便是我的罪过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想从对方的目光中寻到一些蛛丝马迹。
谷梁挪开视线,转头看着裴越说道:“越哥儿,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裴越先是道谢,然后将之前那番话说了一遍。
谷梁沉吟片刻,对裴太君说道:“太夫人,晚辈觉得越哥儿这个法子很好,定远伯难堪大任,又做下这等犯忌讳的事情,不如主动退一步。他上书请辞之后,我会求见圣上,从旁转圜。圣上宽容仁厚,又有裴家百年来的赫赫功勋,此事不会酿成大祸。”
这话终究太直接了些,裴太君只感面上无光,看了一眼面色冷厉的裴戎,她不由得陷入沉默之中。
裴戎在看见谷梁进来之后,便知道今日无法留下那个小畜生,一个席先生已经很难解决,如今又来一个少年时便以武道天赋名动京都的谷梁,凭他收留的那些江湖草莽实难与之为敌。而且谷梁身份不同,面对这样一个圣眷正隆的实权国侯,那些游侠儿恐怕连动手的勇气都没有。
虽如此,裴戎却没想过自己真的要上表辞爵。
被谷梁一番痛斥,他反倒冷静下来,再一细想裴越的那番作态,心中隐隐明白过来,这小畜生不过是趁机恐吓自己,否则他今日进京就该直接去皇城,而不是特意来府中跟自己放对。
他做这些,不过是要借势威逼自己低头罢了。
哼,凭你这点心机也糊弄得了我?
这时一名大丫鬟战战兢兢地走进定安堂,行礼后对裴太君说道:“老太太,外面有位大人求见,他说他姓沈。”
裴太君有些疲惫地说道:“请他进来吧。”
谷梁看了一眼裴越,少年摇摇头,示意自己没请这位执掌太史台阁的密谍首领。
沈默云孤身入内,先朝裴太君请安,然后又与席先生相见,接下来则是谷梁,最后才是裴戎。他气度中正,言辞温和,仿佛没有注意到堂内剑拔弩张的气氛。这时候因为有太多外客,李氏便带着裴宁下去,少女临走前担心地看着裴越,裴越则回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裴太君请诸人入座。
席先生和谷梁坐在她左首下方,沈默云和裴戎则坐在右首。
至于裴越和谷范两个晚辈,此刻却没有他们的座位,只能比较悲催地站在堂下。
裴太君看向沈默云问道:“你怎么来了?”
沈默云自然不会将那个名叫戚闵的少年那番夸张的言辞说出来,只微微一笑道:“早上被陛下叫了去,问了侄儿一些事情。”
裴太君紧张地问道:“何事?”
沈默云仿佛很随意地说道:“近些时日以来,朝中弹劾左军机魏国公的奏章越来越多,指责他剿贼不力,贻误战机,致使百姓蒙难,京都人心惶惶。陛下说,言路闭塞乃亡国之兆,所以看到朝中有这么多为国尽忠的臣工,他很欣慰。但是最近有些人大肆串联,想要借这件事彻底打倒左军机,未免太过猖狂。”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陛下说,此风不可长。”
见众人都看向自己,裴戎怒道:“此事与我有何干系?”
谷范在裴越耳边轻声道:“你这老子真的会做梦,那位魏国公根基何等深厚,想要靠这种事扳倒他,简直可笑之极。”
裴越不置可否,当沈默云开口后,今日之事的基调便已经定了下来,他不愿在这个时候再当出头鸟。
沈默云淡淡道:“少师不必着急,陛下并不曾说此事由你主使。”
裴戎心中稍安,虽然他的确暗中指使几个交好的御史上表弹劾王平章,但这种事只能做不能认。
然而沈默云又道:“陛下只说了一句,裴戎放着好好的伯爷不做,自甘堕落与那群贼子厮混在一起,你究竟想做什么?”
裴戎悚然而惊,高台上的裴太君脸色也很难看。
老太太担忧地问道:“默云,你今日来究竟所为何事?”
沈默云轻轻一叹,道:“婶婶,侄儿在您面前不绕圈子,少师这件事做得太离谱!我替陛下掌着太史台阁,有些事涉及到府上,我自会帮忙遮掩一二。但婶婶应知,陛下的消息来源并非只我这里,京都里的事很难瞒过他。”
他望着裴戎,正色道:“你怎能与那些山贼勾连在一起?”
裴戎面色发白,心中升起无穷的惧意。
谷梁直白地说道:“既然陛下已经知道,又特意对沈大人露了口风,想来也不会真的要将定国公府如何,只不过需要这边给一个交代。裴戎,你身为定国家主,又做了这等错事,自然要承担起来,否则别逼我大口啐你。依我看,越哥儿的法子就很好,你主动上表辞爵,爵位就由你家老大承继。从今往后,你就在府中高乐吧,旁的事情不要插手了。”
沈默云沉吟道:“可。”
裴太君仍不放心,对沈默云问道:“如此这般,圣上真能放过戎儿?”
沈默云微笑道:“婶婶放心,陛下既然命我来办这件事,就不会穷追不放,毕竟他知道我和府上的渊源。如今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今日在座的也都是定国一脉,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少师,你意下如何?”
众人纷纷看向裴戎。
沈默云依旧态度温和,只不过这副淡然神态带给裴戎的压力最大,因为这个中年男人此时代表的是皇帝陛下。
席先生目光复杂,其实昨夜一见之后,他便对裴戎彻底失望,否则也不会这般彻底地站在裴越身边为他撑腰。然而想起裴戎的父亲,那些年的峥嵘岁月,两人之间名为主仆实为兄弟,他心中不禁有几分悲凉之意,对裴戎自然是怒其不争。
至于谷梁,他倒没有这两位的心思,毕竟席先生和沈默云都受过裴贞的恩惠,而他更感激的人则是第一代定国公裴元。
虽然都是一个裴字,这其中却有很大的差别。
裴越面色平静,谷范轻声笑道:“别装了,想笑就笑吧。”
裴越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谷范大怒,若非此间还坐着数位大佬,说不得他就要亮起拳头。
且不说两个小辈之间的胡闹,裴戎在沈默云淡淡目光的注视下,终于低下了那颗骄傲的头颅,满心屈辱化成一句话:“我明日就上表请辞。”
谷梁不耐烦道:“何需明日?你不是养了许多清客?待会就让人草拟一份,你誊抄之后让沈大人带回去就行了。”
裴戎双目喷火地瞪着谷梁。
裴太君长声一叹,面色颓败地说道:“戎儿,就这么办吧,往后你在家里修身养性,圣上念在我们裴家往日的功劳上,说不准还会将爵位赏给你。”
裴戎面颊抽动,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起身道:“儿子明白了,母亲,儿子这就去办。”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定安堂,一刻都不愿多待。
裴越看着他狼狈而去的背影,心中冷笑,这爵位交出去还想要回来?等他辞爵之后,裴城承继爵位,除非裴戎能将西吴或者南周皇帝的脑袋砍下来,否则哪来的机会一门双爵?
虽然今日颇多曲折,但是总算完成自己的设想,裴越轻轻地舒出一口气。
然后便听沈默云对自己问道:“越哥儿,今日午后可有空闲?”
裴越不解道:“沈伯伯有事?”
沈默云微笑道:“老夫想请你去府上做客。”
不等裴越回答,谷梁便皱眉道:“沈大人,你这就不厚道了,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正打算待会带越哥儿回府一叙,你跟我抢什么人?”
抢人?
裴越看着两个中年男人突如其来的热情,一时间竟有些茫然。
这又闹的是哪一出?
第78章 念去去
普通勋贵在谷梁面前往往会自觉矮上一头,但沈默云终究不同。
论圣眷之隆厚,且不说西府左军机王平章,东府那两位执政亦深得皇帝信重,不在谷梁之下。但是满朝文武皆知,陛下最信任的人非沈默云莫属,而且这个中年男人连儿子都没有,可谓是孤臣的绝佳人选。
论官位和功劳,沈默云执掌太史台阁以来,皇帝对大梁两京一府十三州的掌控力度愈发强大。不仅如此,这些年西境和南境的战事胜多负少,太史台阁的乌鸦出力甚大,且还传闻这些无孔不入的乌鸦在敌国境内弄出好几件了不起的大事。
就连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南周边境士卒都知道,如果哪天执掌太史台阁的沈默云横死,不说大梁会陷入倾覆的危机中,至少也会引发一场动摇朝堂根基的大动荡。
此刻面对谷梁的诘问,沈默云面色如常,淡然反问:“难道本官想请人赴宴,还需要得到谷侯爷的准许?”
谷梁自然不会示弱:“就算是请客,也讲究一个先来后到,本侯开口在前,沈大人难道想仗势欺人不成?”
这话却瞒不过沈默云,他微微笑道:“方才那种局势,谷侯爷还有闲心请他做客,此等言辞未免可笑,却是将本官当成三岁小儿糊弄。”
谷梁嘿嘿一笑,颇有一种算计得逞的得意,朗声道:“沈大人,本侯可是在半年前就下了邀请,不信你可以问太夫人。”
裴太君这才想起当日自己寿宴上,谷梁的夫人赵氏曾经提了一句。然而她脸上并无笑意,原因在于今日裴戎被逼辞爵,老人家心中不太舒服,此刻见这两位朝中重臣为了裴越你来我往,不禁愈发感慨莫名。转念一想,裴越这孩子现在毕竟姓裴,哪怕分家也还是定国子弟,今日之事虽然用了些心机,终究不是他的错。
好不容易才稍稍驱散一些心中的郁闷,裴太君点头道:“是有这么回事儿,广平侯夫人跟老身提过,说是想请三个小的去府上做客。”
谷梁闻言笑道:“沈大人,越哥儿这几天就住在广平侯府,你要是想见他,可以打发人送个帖子来。”
裴越此时不得不上前说道:“谷伯伯,您这话显得小子狂悖无知。沈大人是长辈,小子自然该主动去拜见,下帖子之说实在是折煞晚辈。”
谷梁虽然奈何不得沈默云,却也不会惧他,所以言辞并不会刻意讨好。但裴越终究不同,他自忖细胳膊细腿的,经不起别人掂量,更何况像沈默云这样城府似海的情报大佬,他压根不想得罪。
所以在说了这番话之后,裴越略带恳求地看向席先生。
席先生看了半天戏,心中很是有趣,毕竟当年他和沈默云是裴贞的左膀右臂,还极少见到沈默云被人用言语挤兑。此时看见裴越的眼神,他只得开口打圆场:“我与思道兄多年未见,既然谷侯爷想请越哥儿赴宴,那他也不用我跟在身边了。思道兄,不如我去你府上,手谈几局如何?”
思道是沈默云的表字,他欣然颔首道:“求之不得。”
然后又看向裴越说道:“越哥儿得闲的时候,可以直接来我家,不必提前下帖。”
裴越拱手道:“多谢沈大人厚爱。”
沈默云点点头,然后向裴太君告辞,便与席先生一同离去。
堂内安静下来,裴越犹豫片刻,对裴太君说道:“老祖宗,今日事虽有缘由,但孙儿未免过激了些,实在愧对老祖宗的恩情。但是请老祖宗放心,孙儿无论何时何地都是定国子弟,在外绝不会玷污裴家门楣,对老祖宗亦会将孝顺二字牢记心中。”
裴太君心中熨帖不少,叹道:“这件事怪不得你,都是你那老子得了失心疯。罢了,往后我也会管着他,不让他再胡作非为。今日看来,你这孩子将来也会有一份大造化,不用记挂我这老婆子,只盼你能兄友弟恭,亲爱和睦,也就不枉你我祖孙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