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谷节抬手抹下他的眼睑,将他的身体放倒在城墙内侧,然后一言不发地提枪冲向前方。
这样的场景随处可见,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壮烈死去,他们当中有武将也有兵卒,有人已经成家立业,有人还只是一张稚嫩的面孔。他们都有放不下的牵挂,可是更放不下眼前的防线和心中的坚守,面对杀不完的敌人,没有人选择做一个怯懦的逃兵。
城防频频告急,城内的主干道上却站着整整齐齐的五千锐卒。
从始至终,保定伯蔡迁都没有动用这支预备队。
这些将士都来自靖江卫,他们甲胄鲜亮神情冷肃,听着上方各处传来汹涌的厮杀声,每个人都在拼命压制自己心中的杀意。城内其实一共有四万守军,但是除了最开始进入江陵城那天援护城防之外,这五千名精锐之士一直被蔡迁和谷节藏在城中。
虽然他们一直在养精蓄锐,可是没有人愿意承受其他同袍奇怪的目光。
“将军,我们何时能出战?”终于有人忍不住发出焦急的疑问。
“我辈军人自当听令行事,聒噪甚么!”副指挥使疾言厉色地训斥着,但他的表情看起来远远称不上镇定。
局势已经危如累卵,保定伯究竟在等什么?
除去极少数人之外,没有人知道正确的答案,但是这些十天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的将士仍然咬牙坚持着。
须发皆白的礼部侍郎盛端明带着官员们,与民夫混在一起,呐喊着号子搬运守城需要的器械。年迈的老学究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却制止旁人的搀扶,挣扎着爬起来,丝毫不在意身上的泥土,继续拿起两个箭袋冲上城头。
日头从东边到头顶,这场弥漫着血腥味的战斗已经持续超过两个时辰。
李进的脚步变得虚浮。
谷节的双手开始微微颤抖。
就连叶七的鬓发都开始散乱。
城下的周军将领当然知道成败在此一举,于是他们不断催促着士卒冲锋向前。
保定伯蔡迁走出城楼,看着遍地狼烟杀伐不断,扭头望着城内那五千名锐卒,那是最后的家底也是最后的希望,如果连他们都派上城墙,那么江陵城就会陷入真正的绝境。
然而现在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
“传令——”蔡迁须发皆张,高声怒吼。
传令官紧张地看着他。
“将军!将军!”不远处忽然响起兴奋激动的喊声。
蔡迁连忙走过去垫脚眺望,眼神猛地一亮,情不自禁地吼了起来,紧接着无数将士的欢呼声瞬间响彻城头,震惊整片天地。
江陵城西面,一道骑兵洪流席卷而来。
历经三天的艰辛奔袭,借助击溃定山营获得的战马,藏锋卫一人双马连吃喝都在坐骑上进行,仅仅维持必要的睡眠时间,终于及时赶到。
他们风尘仆仆,他们略显狼狈,他们不复往日的光彩夺目。
但是他们每个人的眼里都有着一往无前的光芒。
就像千万支长箭,绕过惨烈复杂的战场,朝着停在后方的周军本阵,径直射入敌人的心脏!
第842章 定鼎之战(上)
惊雷势欲拨三山,急雨声如倒千川。
藏锋卫就像冲开万斤闸门的洪流,咆哮席卷于江陵城西南面的平原之上,位于浪潮之巅的自然便是裴越,他身侧两边分别是谷范和唐临汾。谷范从军之后依旧没有更换兵器,右手握着那柄看似普通实则削铁如泥的长剑,剑刃上犹自沾满血迹,这都是南周斥候游骑的血。
以方谢晓的谨慎当然不会忘记安排斥候,但裴越更不可能忽略这一点,于是谷范带着百余精锐,一路前出将南周斥候杀个干干净净。
周军此刻的阵型略显松散,方云将和李忠率部攻东城,秦章和方荣领兵攻西城,安陆伯吴复统率宁国大营的三万步卒主攻南门。这五支军队距离江陵城非常近,而且此时正陷入苦战之中,根本不具备调转方向拦住藏锋卫的可能性。
宁国大营军阵的后面便是崔毅率领的一万步军,他们既能监督吴复麾下的宁国大营,也是方谢晓为了今天能够夺下江陵准备的生力军。
再往南便是方谢晓所在的中军本阵与辎重营地。
藏锋卫从江陵西北面突入战场,绕过崔毅的步军大阵,直接杀向拖在最后面的中军本阵。
骑兵高机动性的优势在这一刻显露无遗,前方南周步军惊疑不定的时候,藏锋卫已经沿着战场边缘快速逼近,直取方谢晓本人!
没人能承担堂堂镇国公被敌军突袭斩首的后果,无论方云将和方荣这些出身于平江的青壮派将领,还是秦章和李忠这种被方谢晓提拔起来的亲信,他们只能放缓攻城的力度,然后立刻调整阵型。虽然这样可以防止出现攻守失据的情况出现,却也给了江陵守军喘息的机会。
当此时,能够与藏锋卫比拼速度的仅有方淮率领的狼突营。
身为方谢晓心腹之一的亲卫营主将,方淮在发现北梁骑兵出现的刹那,立即放弃对宁国大营将士的监督,领两千骑从斜刺里杀出,冲向藏锋卫前进的必经之路。
辽阔平坦的大地上,两支骑兵部队飞速接近,带起漫天灰尘,宛如两条桀骜的巨龙。
无数目光死死盯着战场的角落,对于死战两个多时辰的江陵守军来说,他们无比期盼藏锋卫能够成功突入南周中军,即便不能杀死方谢晓,只要能砍倒那面大旗,周军必然会士气一落千丈,甚至还有可能军心溃败。
谷节持枪驻地,抬手撑在墙垛之上,战袍上的鲜血已经凝成乌黑色。他望着那支狂飙猛进的骑兵,隐约瞧见最前方的几个年轻人,虽然距离很远,但他还是认出谷范的身影。想起当初那个在京都年少轻狂的幼弟,他脸上不禁浮现欣慰又感慨的笑容。
城墙上到处都是尸首,还能坚持站立的将士们凝望着一往无前的藏锋卫,所有人心中都有一个声音在激烈地呐喊。
“冲啊!”
“杀穿他们!”
“杀!”
……
南周中军本阵之中,忽然响起连绵不绝的雄浑鼓声。
方谢晓一身戎装立于战车之上,面无表情地望着西北方向那支快速逼近的北梁骑兵。
鼓声从南到北,传进每个周军将士的耳中,这是极其明确的进军信号,也是堂堂镇国公在战局突变之时表现出来的镇定和强硬。无论藏锋卫有多么强悍,方谢晓都不会在意,此刻这道军令更是显露出他绝对的自信。
继续攻城!
方云将、李忠、方荣和秦章等武将在短暂的错愕之后,一个个面露腾腾杀气,重新组织麾下军卒进行登城作战,势必要在最后时刻摧毁守军的斗志。安陆伯吴复听到鼓声传来的军令之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副将,后者心领神会地下达将令,宁国大营的前军继续攻城,但是中军与后军却没有紧紧地跟上。
便在这时,那两支骑兵终于正面对上。
藏锋卫足有五千余人,在兵力上占据绝对的优势,但是周军仍然对方淮充满期望,因为他率领的是狼突营,这时方谢晓耗费大量心血打造出来的亲卫营,素来以群狼突袭的姿态傲立于南周各军之中。
裴越扬起钢刀,猛地一夹马腹,坐骑似闪电般再度提速,仿佛一道流光冲入狼突营的阵型之中。
谷范和唐临汾紧随其后,三人就像无坚不摧的刀尖,再往后便是数不胜数的大梁骑兵。
藏锋卫跟着裴越转战天下各地,无数次赢下最后的胜利,却从没有像今天这般,以五千骑直面数十倍于己的敌人,在万众期待的目光中发起最狂放的冲锋。
数千杆长枪同时举起,同时刺出,带起一道道血雾,喷洒的鲜血如千万滴雨降临人间。
杀阵之中,裴越策马如狂风一般掠过,随即只见方淮的头颅冲天而起,无头身躯坐在马上前行十余步,然后滚落在泥土之中。
被南周官兵寄予厚望的狼突营在藏锋卫面前就像纸糊的雕像,顷刻间损失惨重,根本无力组织起有效的反击,对方只是简简单单的一次冲锋,便越过他们用身躯组成的防线。
前方百丈,便是方谢晓所在的中军本阵。
无数周军听着战场一角传来的同袍惨嚎声,不由自主地将心提到嗓子眼。就算是听到鼓声号令重整攻势的南周各将,纵然此时还能保持镇定,因为他们知道本阵之中还有一支堪称世间最强的重甲步卒,可是忧虑却像雨后春笋一般在每个人心中疯狂生长。
与周军的惴惴不安形成鲜明对比,城墙之上到处都是兴奋的人群。
“必胜!”
“必胜!”
“必胜!”
面对卷土重来的南周军队,江陵守军毫无畏惧地发出响彻天地的欢呼声。
保定伯蔡迁紧握着长剑用力一挥,激动振奋的心情溢于言表,甚至很想像身边的将士那样纵情高呼。没有亲眼见识过强大的骑兵碾压敌人的场面,很难明白那种浩荡洪流席卷地表一切的壮阔与宏伟。
他只能让自己强行冷静下来,转头望着等待多时的传令官,近乎于嘶吼地喊道:“出击!”
“遵令!”传令官面红脖子粗地回应,然后撒开脚丫子疯狂地跑下城墙,朝着城内主街上那支严阵以待的五千锐卒冲去。
东面城墙上,叶七最后看了一眼城外远处接近南军本阵的藏锋卫,提着长枪与筋疲力尽的李进告别。
“叶姑娘,请小心!”李进在她身后喊道。
“无妨。”
叶七的语调依旧平静,只是多了几分肃杀之意。
她走下城墙来到南北方向的主街之上,与带领那五千步卒的靖江卫副指挥使颔首致意,然后面朝紧闭的阳春门,站在队列最前方。
后方的将士们披甲执枪,面上沸腾着压抑许久的愤怒和杀意。虽然他们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但是通过同袍的转述,他们知道有一支精锐骑兵正在突袭敌人的核心地带,而他们将作为江陵城内的一把利刃,彻底改变整个战局。
始终没有被攻破的阳春门徐徐打开。
外面的周军无不惊愕,当先映入他们眼帘的便是那一袭鲜艳的红衣。
叶七微微勾起嘴角,长枪拄地,然后猛然向前冲去。
在她身后是万众一心的呐喊声。
“杀!”
第843章 定鼎之战(下)
倘若藏锋卫是世间最锋利的矛,那么陷阵营就是坚不可摧的巨盾。
在如潮水一般湮没螳臂当车的狼突营后,藏锋卫继续保持着高速冲锋,前方的南周帅旗已经清晰可见,甚至能看见那个立于战车之上的中年男人。
从古至今,中军被破之后还能保持战力的军队寥寥无几,甚至能维系住大体的建制便已经称得上百战雄兵。绝大多数情况下,当己方主帅阵亡或者帅旗倾倒之后,这支军队的唯一下场便是溃败。
这就是裴越选择这个策略的原因,当然他也知道此举并非没有危险,万一斩首不成,他肯定会陷入敌人的团团包围之中。骑兵一旦失去速度陷入混战,并不会立刻化身成刀枪不入的战神,同样会流血会受伤会死去。
世间从无万全之策,即便裴越已经极其敏锐地抓住对方露出来的破绽,他面临的局势依旧谈不上轻松。在眼下这座一切都摆在明面上的江陵城外,面对敌方十余万大军,所有的谋略和算计最终都需要强硬的实力来推进。
对于裴越和藏锋卫来说,挡在他们面前的陷阵营便是最后那道天堑。
兵力上藏锋卫稍稍占据优势,击溃定山营和宁国大营五千步卒并未让裴越折损太多精锐,算上轻伤者总计六百余人,如今能够跟随冲锋的至少在五千骑以上。陷阵营一直保持满额五千兵力,但是在此前江陵城北滩涂那一战中,因为保护受伤的方云天撤退的缘故,被靖江卫造成一定的杀伤,今日列阵的约为四千三百余人。
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争。
但是陷阵营只需要守住阵型,藏锋卫却必须要破阵。
方云天昂然立于大阵之中,望着前方不断接近的北梁骑兵,他脑海中闪现那次在建安皇城中与裴越的交手。当时为了大局考虑,他选择留力佯装输给裴越,算不上生死相搏。虽然他从来没有表露过怨气,但是作为方谢晓的长子,平江方氏一族这一代年轻人中的翘楚,更重要的是他身为陷阵营的主将,心中怎么可能没有傲气?
这一次他终于不需要再忍让,即便腿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他心中却已是热血澎湃。
一百丈、九十丈、八十丈。
北梁骑兵越来越近,膀大腰圆身躯魁梧的陷阵营士卒面无惧色,冷厉地望着疾冲而来的敌人。
世人大多只听说过陷阵营的名字,对这支重甲步卒的详情并不了解,下意识就会认为他们人手一支大戟。然而陷阵营真正可怕的地方在于他们拥有大量强弓手,进攻时由弓手掩护大戟士冲阵,防守时再让外围的大戟士保护内圈的弓手。
这才是陷阵营能成为世间最强步军的真正原因。
方云天蓦然高呼:“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