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裴越亲率一千背嵬营骑兵跟在后面。
城墙上站着无数守卒,其中有半数是身高臂长的弓手。
城楼下方,一位年过四旬的武勋双手按在墙垛上,面无表情地望着逐渐靠近阳春门的队伍。
此人便是保定伯蔡迁,当年家境贫寒入军为卒,凭借过人的武勇和胆识从边军转入京营,得到开平帝的赏识之后步步高升,而后又跟随谷梁南下征伐。他凭借军功晋为保定伯,又因开平帝的信赖得以坐镇江陵城。
秋风猎猎,旌旗招展。
午后的阳光倾泻在高耸的城墙上,映照出墙面斑驳沧桑的纹理,这是十余年来梁周两国围绕这座城池不断攻杀留下的痕迹。随着岁月的流逝和战争的侵蚀,曾经坚不可摧的江陵城因为缺少修缮的缘故,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坚固。守军当然想加固城防,但是江上两座浮桥并不足以承担运送材料的重任,再加上方谢晓绝对不会坐视不管,所以一直只能缝缝补补。
这也是徐子平率领使团北上谈判的时候,大梁朝廷数次将修缮江陵城纳入条件的根源,只可惜最终未能达成这个目的。
城门缓缓向内拉开,幽深的门洞出现在众人眼前。
使团成员和裴越的亲兵当先进入,随后便是清河公主的车架与随员。
裴越骑着那匹跟随他南征北战的神骏,抬头望向城头上的保定伯蔡迁。
但是蔡迁却没有看他,反而将目光投向远处的南面。
距离城门十里左右的地方,缓慢行军的金吾卫忽然停了下来,然后转身变向,面朝江陵城。
上将军夏飞遥望着北方,目光紧紧盯着城门,从一名亲兵手中接过长枪。
第820章 夺门之战(中)
江陵城的城门洞长约五丈,使团的车马穿过之后,南周宫廷禁卫护送着清河公主的车架前行,后面则是等待进入的宫女和仆从。
守城将士站在两旁,略带着几分好奇地打量着这些周人。
两国之间长达数十年的摩擦与战事,显然不会因为一桩婚事就彻底放下仇恨,尤其是这些时常要面对周军袭扰的普通将士,此刻不免露出些许居高临下的神态。因为在他们的朴素价值观里,如今是南周主动求着将公主送过来,低头认输的意味不言自明。
南周禁卫面对这些目光依旧神色如常,护卫着公主车架缓缓前行。
宽敞舒适的马车内,清河公主的神情略显紧张,因为从进入江陵城开始,她便要接受一种全新的生活,余生都将以大梁王妃的身份活着。按照以往听来的一些消息判断,那位大皇子极有可能成为太子,意味着她甚至有可能成为将来大梁的皇后。
从公主到皇后,这个身份的转变并不算过于离奇,可是清河公主心中并无喜悦之情,反而充满担忧与忐忑。
马车十分平稳,车内感觉不到颠簸,清河公主的心绪却无法安定下来,她转头望着坐在旁边的少女,却发现她的面色微微发白,眼神略显失焦,不禁关切地问道:“初容,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徐初容摇了摇头,忽然问出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话题:“姐姐,随行的这些人你都熟悉吗?”
清河公主自然觉得有些奇怪,但仍旧耐心地答道:“宫女大多是昭纯宫的宫人,父皇希望我在北梁那边不至于两眼一抹黑,至少有一些可以信任的人。至于那些内监、仆从和护卫,我以前都没有见过。”
“没有见过?”徐初容只觉得心跳突然开始加快。
清河公主疑惑地说道:“是,有何不妥?”
“姐姐——”徐初容才刚刚开口,一直平稳的马车陡然加速,她险些朝前面扑倒,还没等两位少女镇定心神,外面猛然爆发出尖锐的喊声。
“杀!”
在这辆奢华的马车穿过门洞,进入前方宽敞平整的主街时,车夫猛地甩动马鞭,马匹吃痛嘶鸣然后迈动四蹄朝前狂奔。与此同时,南周三百禁卫握紧手中兵刃,毫无预兆地朝两边杀去。
大梁守军躲避不及,瞬间就阵亡数人,其他人立刻拼死抵抗,但是双方的个人武艺悬殊较大,再加上门洞内部是一个较为狭窄的区域,行伍阵型无法发挥出威力,更适合这些武道高超的南周禁卫。
最重要的一点,这些普通的将士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动手。
一时间喊杀声接连不断,反应过来的大梁守军被迫后撤,南周禁卫很快便控制住门洞和城门。
变故突然袭来,已经进入主街前方的大梁使团官员无不目瞪口呆,盛端明匆匆走下马车,望着城门附近展开的惨烈厮杀,须发皆张地怒道:“你们快去帮忙夺回城门!”
冯毅和盖巨对视一眼,然后拱手答道:“盛大人请放心,城门绝不会有失!”
二人率领一百亲兵调转马头,风卷残云一般纵马驰过长街。
清河公主乘坐的马车刚好就在他们冲锋的路线上,车夫露出视死如归的笑容,挥动长鞭拼尽全力地抽打在马臀之上。
双方不断高速接近,车夫发出狂热的嘶吼声,然而冯毅却忽然举起左手,于是骑士们变动方向一分为二,宛如分开的洪流一般从马车两边冲过。
车夫脸上的笑容在这一刻凝结,紧接着便有几名亲兵飞身跃下,领头那人一脚将他从马车上踹下去,余者一拥而上,有人卸掉他的下巴,有人捆缚他的手脚,很快便让他再无挣扎之力。
众人将马车带到街边,领头之人对着车内恭敬地说道:“公主殿下,徐姑娘,我家侯爷命小人转告二位,还请不要惊慌,他会保护你们的安全。”
车厢内传来清河公主的颤声:“究竟发生了何事?”
亲兵答道:“殿下带来的那些护卫正在攻打城门。”
清河公主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
徐初容连忙扶住她,担忧地说道:“姐姐,保重身体,先不要理会这些事情。”
清河公主满面凄苦之色,哀伤地说道:“初容,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啊……为什么要这般冷血绝情?
徐初容想不明白,其实从进城开始她心中的预感便越来越强烈,然而她始终无法相信裴越的推断会成为现实。望着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的清河公主,她只觉得自己十六年的生命宛如一个笑话。
公主姐姐为了大周的安危,宁愿嫁去遥远的北梁,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怨言。难道在陛下眼中,她的幸福甚至连她的性命都是可以舍弃的棋子?
至于她自己……往昔父亲的宠爱变成极其强烈的讽刺。
少女仿佛在这一刻忽然长大,她握着清河公主的手腕,柔弱却又坚强地说道:“姐姐,不要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马车被裴越的亲兵护送着前行,车厢内却陷入一片死寂。
虽然城内守军在人数上占据压倒性的优势,但是此时阳春门附近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态势。
在冯毅带着亲兵赶到之后,双方隔着大约五六丈的距离对峙,南周禁卫显然不敢离开门洞附近,因为他们的任务就是占据阳春门,等待后续己方大部队的支援。然而守军似乎并不着急,在最开始应对不及阵亡十余人后,他们选择撤出门洞范围,如同冷静的野兽一般静静地注视着敌人。
保定伯蔡迁此刻依旧在城墙上,他只派了一名将领下来处置,冯毅看见此人后不禁怔了怔,旋即下马上前与其见礼,其余人依旧保持这种安静的局面,似乎压根不急着夺回城门。
这一幕让南周禁卫心中发寒,他们完全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进展,很多人已经意识到不妥,但是此刻箭在弦上,他们没有第二种选择。
一些禁卫扭头向后望去,目光穿过还没有入城的宫女和内监,投向城外广阔的平地。
裴越和他的背嵬营就在那里。
混乱发生的那个瞬间,身段姣好容貌清丽的宫女们在经过短暂的错愕之后,立刻瑟瑟发抖地向两边躲去。她们中绝大多数人都不愿意远离家乡,然而圣意不敢违逆,如何能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此刻朝着两侧墙角奔逃只是求生的本能。
与这些宫女们截然不同的是,数百名内监和仆从没有选择逃命,反而做出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
他们在第一时间就让那几十辆大车挡在城门外,虽然无法将入城的道路封住,但是在极短的时间里组成一个抵挡背嵬营的车阵。这些人十分麻利地打开大车上的箱笼,那里面原本应该是清河公主的嫁妆,然而他们拿出来的却是各种趁手的兵器。
至此,这场南周君臣费尽心机勾勒的阴谋终于露出全貌。
他们所有的退让都只是为了今日这一战,目的自然是夺回至关重要的江陵城,然后用强大的水师彻底荡平整个天沧江的防线。
此战最关键的地方就在于夺下阳春门,然后支撑到大军前来。
裴越望着城门外那些人冷硬的姿态,微不可察地笑了笑,然后拨转马头面向南方。
第821章 夺门之战(下)
城门处的骚乱虽然还没有达到惊天动地的地步,可是那些宫女们的奔逃和其他人摆开的阵势足以说明一切,对于十里开外的那支军队来说便是一个极其明确的信号。
随着三枚烟火令在天际炸开,南周金吾卫朝着江陵城冲杀而来。
不久前还在裴越面前非常谦卑的上将军夏飞满面杀气,右手握着一杆长枪,额上青筋暴起,策马狂奔之时怒吼道:“杀!”
“杀!”
他身后的所有骑兵异口同声地咆哮呼应。
这一千骑兵就像离弦之箭,以最快的速度冲向背嵬营。紧接着便是两千步卒,虽然双腿的速度肯定无法与骏马相提并论,但是因为这段距离并不算太远,所以他们并不需要太多的时间。
裴越看着远方天上有些熟悉的烟火令,吐出胸中一口浊气,拔出那柄陪伴他多年饮尽无数敌人鲜血的长刀,然后猛地双腿夹紧马腹,神骏似流光一般向前冲出。
邓载眼中浮现兴奋又热切的神色,催马跟了上去,背嵬营的精锐骑兵们紧随其后。
金吾卫的骑兵一路咆哮,然而这边从裴越到骑卒没有人发出丁点声音,和煦的秋风在高速奔驰的过程中变得凌厉,他们脸上的表情却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沉默且坚定。
这是一支跟随裴越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铁血骑兵,无一不是百战老卒,早已见惯生死无惧凶险,甚至越是艰难的处境越能激发出他们的嗜血之心。
大地辽阔,千骑卷云冈。
裴越的选择不仅让那些严阵以待的内监仆从震惊不已,更让领军冲来的夏飞满心疑惑。按照庆元帝和方谢晓的推测,这个时候裴越应该会选择强冲城门外的车阵,只有尽快与城内的守军联合,将占据城门的数百人全部斩杀,在周军接近之前退回城内,他才能顺利脱身并且保住江陵城。
然而他没有这样做,径直朝着迎面而来的金吾卫杀过去。
夏飞渐渐咬紧牙关,脸上杀气愈发浓重。
裴越很快就会后悔他此时的选择,因为他这样做必死无疑!
江陵城头上,一名偏将朗声说道:“伯爷,周军出现!”
保定伯蔡迁神色平静地说道:“我看见了。”
城外东西两面,两支骑兵伴着冲天而起的灰尘奔袭而来。
东边那支骑兵约三千人,排头的魁梧军士双手抱着一杆大旗,仅凭双腿便能轻松地驾驭胯下的神骏。旗上绘着一颗凶狠的狼头,最上面写着一个硕大的“方”字。
对于大梁守军来说,这支骑兵称得上非常熟悉,它便是南周镇国公方谢晓的亲卫狼突营,极其擅长正面冲阵。
西面那支骑兵人数在两千左右,为首者乃是一名年轻的武将,与旁人不同之处在于除了马腹两侧悬挂的箭壶之外,他背后还有一个箭袋。
蔡迁看向西面冲来的骑兵,冷笑道:“那是定山营?”
偏将仔细看了两眼,恭敬地说道:“回伯爷,的确是南周定山营,主将名叫方云松,乃是方谢晓次子。”
蔡迁轻哼一声道:“方谢晓倒是舍得下血本,为了这一战拿出所有的家底。”
南周缺乏养马之地,所以历来无法培养出强大的骑兵,如今出现在江陵城外的六千骑兵几乎是全部的家当,故而蔡迁才会有这样的说法。
他冷静又坚决地说道:“传令下去,动手罢。”
“遵令!”
偏将满面振奋,走到旁边传达命令,随后只听得悠扬高亢的号角声响彻天际。
阳春门内,听到号角声的南周禁卫如临大敌,先前平静的局面太过诡异,他们原本已经做好必死的决心,只为挡住梁军的反扑守住城门,然而对方压根没有动作,只是站在几丈外冷漠地盯着。
苍凉的号角声中,激昂似鼓点一般的马蹄声在城内主街上响起。
紧接着死守门洞的南周禁卫便看见对面的步卒快速向两边避开,随即映入眼帘的是让他们浑身战栗的一幕。
一眼望不到头的骑兵径直朝他们冲来!
从十几年前开始就是坚守不出的江陵城中为何会有这么多骑兵?
南周禁卫想不明白,甚至压根没有时间去想,因为对方的速度已经提到最高,似风卷残云一般冲向城门。在这个火药还被视作奇淫巧技上不得台面的时代,骑兵便是最恐怖最强悍的杀器,肉身如何能够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