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裴越也没有选择当场翻脸,因为今天与冼春秋的对话给他解开很多谜题,而且对方说不定还有用处。
故此,两人道别的时候十分客气,冼春秋离去时甚至还带着两分罕见的笑意。
昏黄的霞光洒在庭院里,偶尔响起秋蝉的鸣声。
盛端明望着神色肃然的裴越,好奇之色已经浮上面颊,只是碍于尊重强忍着没有问出口。
裴越扭头见到老学究一脸便秘的模样,忍不住失笑道:“老大人,你不会觉得我跟那位拒北侯达成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吧?”
盛端明连忙摇头道:“老朽怎会如此不智?只是——裴侯啊,这冼春秋心思狡诈性情狠毒,偏偏装着一副淡泊名利的样子,你可千万不要被他的言语迷惑。”
裴越饶有兴致地问道:“老大人对他很了解?”
盛端明怔了怔,随即叹道:“了解倒也算不上,他叛逃南周的时候老朽还在翰林院里修书,只知道其人从小到大掩饰得极好,连定国府那位国公爷都被他蒙骗。那还是建平二年,都中波诡云谲,好多人都在传一些武勋要造反,甚至连翰林院里的同僚都在议论。没多久中宗皇帝派禁军查抄了楚国府,果然搜出一些大逆不道的书信和证据,再然后便是冼春秋带兵叛逃。”
想起当年的往事,这位老学究仍然眼神愤怒,他抬头看着裴越说道:“此人绝非善类!”
裴越心情复杂,想了想之后诚恳地说道:“冼春秋对我说,上午太平街那些刺客是陛下派来杀我的。”
盛端明脸上浮现果不其然的神情,怒道:“简直胡说八道!陛下对你的器重和恩宠不知惹来多少人羡慕,年仅十八岁的一等国侯翻遍史书也找不出来。这个贼子竟敢如此信口开河,老朽明天便上书南周皇帝弹劾他!”
裴越笑道:“老大人,切莫动怒,我只当他放了个屁而已。”
将这位老学究安抚劝走之后,裴越回到自己的书房里。
他坐在窗前陷入长久的沉思之中,一直到月升日落,夜色溶溶,始终都没有起身去做别的事情。
期间桃花来过两次,一次端着熬好的伤药,另一次则是拎着食盒,里面装着厨子精心准备的饭菜。看到少爷眉头紧锁的模样,她没有多嘴询问,哪怕心里非常担忧他的伤势,也只是安静地坐在旁边,不时帮他添着茶水。
裴越将今日这场漫长的对话复盘一遍,想清楚很多问题,也在不断推演每个决定的得与失。
时至今日,他总算搞清楚自己的身份,然而想着冼春秋关于平江八百子弟的回答,脑海中有个问题始终没有答案。
陈希之究竟是谁?
第802章 无端星月浸窗纱
大梁,京都。
兴业坊,广平侯府。
谷梁一丝不苟地用着晚饭,夹菜时看了一眼旁边神色恹恹的赵氏,遂放下筷子温和地说道:“当初就应该让越哥儿带着你一起南下,免得你这般茶不思饭不想。”
赵氏闻言勉强笑道:“老爷又说笑,妾身跟着越哥儿一起去像什么话?虽说他已经和蓁儿定亲,终究没有完婚,若是不仔细礼节规矩,说出去怕是会被旁人笑话。”
谷梁其实能够理解她的心思,以往他和三个儿子在外领兵,谷范又是个不着家的洒脱性子,只有谷蓁能够在家中陪伴她。如今自己虽然在都中住着,但是因为王平章年迈的缘故,越来越多的军务都压在他身上,像今夜这般夫妻二人坐在一起吃顿晚饭都非常难得。
谷蓁又不在府中,难免她会思念漂泊在外的儿女们。
想到这儿,谷梁的神色愈发柔和,宽慰道:“越哥儿派人送回来的信你也看了,他带着使团去南周迎亲,蓁儿和那位叶姑娘留在南境各州游玩,先后见了老大和老二,连谷范那个家伙也见过面,一路纵情山水颇为畅快,你就不要担心了。”
赵氏点了点头,轻叹道:“妾身倒也不是担心,只是……罢了,老爷又要说妾身胡思乱想。”
谷梁笑道:“你我夫妻数十年,有什么话不能说?”
赵氏看着他温和的眼神,迟疑道:“老爷,陛下为何一定要让越哥儿南下迎亲?妾身当时没察觉古怪,可是现在越想越不明白,难道这不是文官老爷的事儿?”
谷梁面不改色地说道:“南边乃是文华鼎盛风流之地,陛下只是希望越哥儿的杀性能中和一些,不是什么坏事。”
赵氏对自己的夫君有一种近乎于盲从的信任,闻言便放下心来。
谷梁微笑道:“吃饭罢。”
赵氏颔首道:“是,老爷。”
用过饭后,夫妻二人又闲谈片刻,谷梁便来到书房,坐在窗前继续翻阅最近西府一些需要他核准的请示。
大梁军制不算特别复杂,西府通过五军都督府管辖近百万将士,其中指挥使、统领和游击这三级军职的调动都需要军机亲自批准。当然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游击和统领的任免可由大营主帅决定,只需要事后形成奏本送到西府存档。
简而言之,谷梁身为右军机主管的便是大梁七十多个指挥使的调动和任免。
他看着面前一份关于南境昌平大营信阳卫指挥使新任主将的奏请,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启禀侯爷,府外有人拜访。”亲兵统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谷梁面色如常地问道:“何人?”
亲兵统领垂首答道:“他说他叫席思道。”
谷梁遽然扭头望去,眼中精光射出,说道:“请他进来。”
片刻过后,风尘仆仆的席先生走进书房,谷梁起身相迎,望着这位消失快一年的中年男人,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请席先生坐下,然后亲自为其斟茶,再屏退所有护卫之后,目光复杂地感叹道:“你怎么弄得如此狼狈?”
席先生并非像裴越那个噩梦里看见的那样满身伤痕奄奄一息,只是穿着一件简朴甚至显得很寒酸的长袍,而且衣袖上满是脏污。虽说他从来不是那种贪图享受的人,但在谷梁的印象里,其人十分讲究干净舒适,极少以这般形象出现。
席先生接过谷梁递来的茶杯,风轻云淡地说道:“我从灵州赶来,用了七天时间。”
谷梁心中一震,灵州到京都足有两千余里地,就算对方的武道修为比自己还要强大,这区区七天时间也称得上搏命。
他不解地问道:“为何如此急迫?”
席先生瞧见谷梁眼底深处那抹紧张,神情沉重地说道:“国公爷过世了。”
谷梁极其罕见地愣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开口说话。
裴贞当年假死脱身,谷梁起初并不知情,毕竟他当时还在南境带兵。后来通过席先生的转述知道这件事,他能理解裴贞为何要这样抉择,毕竟这大梁终究是刘氏皇族的天下。
西境之战过后,裴越大胜凯旋,但是席先生留在灵州,那时谷梁便已经猜到裴贞的身体出了问题。
方才听说席先生深夜突然来访,谷梁心中便有了猜测。
良久过后,他摇头喟叹道:“不值……”
席先生当然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缓缓道:“这是国公爷自己的选择,我又何尝没有劝过,但终究无济于事。罢了,斯人已逝,徒增伤痛也无益处。”
谷梁重重呼出一口浊气,镇定心神之后说道:“你这般急着回来,应该不是只为报丧。”
席先生闻言正色道:“你为何不劝阻皇帝,不要让越哥儿南下迎亲?”
在这位中年男人面前,谷梁当然不能用安慰赵氏的理由糊弄过去,他稍稍沉默之后坚定地反问道:“为何不能这样做?”
席先生摇头道:“我在听闻这个消息之后,若非国公爷已在弥留之际,定会立刻赶回来。谷梁,我不知道你究竟有多大的把握,但是你真的不该让越哥儿这么早就面对那些事情。”
谷梁神色复杂地笑了笑,轻声道:“什么事情?”
席先生神色凝重地说道:“冼春秋会告诉他所有事。”
谷梁平静地说道:“他早晚都得知道。”
席先生沉声道:“让越哥儿安安稳稳做个权臣有何不可?”
谷梁闻言嘴角扯出一抹讥讽,缓缓道:“既然想做权臣,何来安稳一说?”
席先生静静地看着他,良久之后说道:“这些年你一直在越哥儿的心里种下造反的影子,故意藏着掖着不让他知道当年的那些事,我原本以为你是真的为他好便答应了你,可你根本没有想过万一事败之后的结局!”
谷梁冷静地反驳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让他造反,所以才不肯让他知道当年那些恩怨,只希望他能一步一步活出自己的人生。他也没有让我失望,甚至比我想象得更好,他的父母在天之灵若能看到,想必一定会十分欣慰。”
席先生盯着他的双眼,沉声道:“既然如此,你更不应该让他南下。”
谷梁是何等人物,根本不需要对方述说详细就能反应过来。
他满面肃容地看着席先生,忽地起身走到书桌边翻起几份此前略有些奇怪的奏报,神情越来越凝重。
席先生长舒一口气,他对开平帝天然就有着浓重的戒备和警惕,不像谷梁这样有着复杂的观感,所以只会将对方往最下作的方向去想。
艰辛跋涉两千余里地,他只是想确认谷梁是否还像当年那样值得托付。
片刻过后,谷梁猛地将那几分奏报拍在桌上,怒道:“原来如此!”
席先生起身问道:“沈默云何时离京?”
谷梁应道:“半个月前。”
席先生沉吟道:“算算日子,他现在应该到了南境,只是不知他能否察觉到那边的动静。罢了,事不宜迟,我明日一早便离京追上去。”
谷梁敛去怒容,语调异常果决:“好,我会安排后续诸事,配合你在南边的行动。”
席先生离去之前,迟疑道:“你在京都注意安全。”
谷梁点头道:“放心。”
书房内安静下来。
谷梁沉默良久,忽地扭头望着北面,那是皇宫的方向。
第803章 父与子(上)
京都,皇宫。
时间来到九月中旬,清晨的皇城染着万丈霞光,渐渐有了两分凉意。
开平帝素以勤政著称,即便是像今天这样没有朝会的日子,他也会在卯时(早上六点)之前醒来,或处理一些需要长期斟酌的朝政,或在御书房中研读史书。这个习惯从他登基之后便雷打不动,十七年来从未有过一日懈怠。
只是今日御书房中的气氛略显肃穆,宫人们打起十二万分小心,不敢弄出半点动静,至于陛下说的那些话,所有人都非常清醒地左耳进右耳出。
按理来说,侍奉开平帝这样能够绝对掌握内外大权的君王,宫人们不敢将宫中的秘密泄露出去,但是时常会有一些无关紧要或者有特定意义的消息流传宫外,这是因为避免中外隔绝造成朝臣们恐慌。然而宫人们心里很清楚,有些事情连半个字都不能往外说,譬如今日御书房中这场谈话。
殿中立着一副巨型地图,上至大梁南境五州,下延南周最南方的宜州,中间着重突出的部分便是天沧江两岸的各处守御重镇。
虽已须发皆白但精神还算矍铄的王平章坐在一张圆凳上,双手拢在小腹处,望着地图说道:“梁周之战首要在于水师,若不能重创南周水师,则我军难以形成稳固的压制,后续兵力无法在短时间内渡江支援。”
开平帝从来没有想过要将王平章逼到绝境,这对君臣之间的较量和存续绝非简单的对错二字能够断定。在中宗皇帝在世的时候,王平章身为军中青壮派武勋中的翘楚,给予当时还没有资格窥视大宝的开平帝最大的支持,这是他能够不断扩大在军中影响的重要原因。
至于永宁元年的波诡云谲,自然不必赘述,可以说没有王平章就没有开平帝御宇天下的机会。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王平章的权柄越来越重,军中近半将领都是他一手提拔,眼见又是一个裴元的诞生,开平帝不得不重用路敏和谷梁来对其施加限制。如今路敏已成一捧黄土,谷梁顺利进入西府,新的格局已经形成,开平帝当然要让局面稍微松缓一些。
最重要的是王平章表现得十分恭顺,除了连京都百姓都知道是他亲手打造的京军西营之外,这位老者堪称壮士断腕干脆利落,王家子弟里除去王九玄之外,其他人的军职都被他亲自撤下,这个举动甚至连开平帝都略有几分尴尬。
一边听着王平章的分析,一边考虑当前的局势,开平帝缓缓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王平章神色肃然,并未流露出丝毫自得之色,因为他知道此刻自己能坐在御书房中,与皇帝谈论南境局势,非关他这段时间的步步后退,而是因为如今大梁与南周之间的对抗格局,基本出自当年他在南境的手笔。
望着那张地图上蜿蜒曲折的天沧江,王平章沉吟道:“陛下,此番并非决胜之战,只需要在守住江陵三城的同时,伺机夺下孟津渡口便算大功告成。”
开平帝平静地说道:“此前你说,这次南周至少有六成的可能先动手?”
王平章点头道:“南周内部分为主战和主和两派,后者自不必细说,前者亦分为死战和蛰伏两种截然不同的派系。关于支持蛰伏的这部分武勋,他们支持联姻和亲,因为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我朝在西境大胜之后,一定会转头向南。他们只要能利用和亲争取到几年时间,那就可以继续拖下去。至于死战那一派,尤以军中青壮派将领为代表,联姻和亲被他们视作未战先降、民心溃散之举,这些人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和亲成功。”
开平帝沉吟不语。
王平章继续说道:“陛下,裴越在南周会遭遇一些麻烦,尤其是在他返程的阶段。依老臣对方谢晓的了解,他多半会利用这个机会谋取江陵三城。届时我朝可以给他一记当头棒喝,顺势让尧山大营前出,夺下孟津渡口之后抢占无为、太谷二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