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第779章 刺裴(六)
江南素来多雨,且天气变幻极为迅速,不知何时天际一团乌云飘然而至。
方云虎的属下想方设法地救治受伤的同伴,那些没了呼吸的暂时还顾不上,可无论是陷阱里的短矛还是夹住腿骨的捕兽夹,这些伤势都非常难以处理,一时间只听得林中哀嚎不断。
空中渐渐飘起绵绵细雨,间有电闪雷鸣,再加上从乌云边缘照射下来的月华,林中光线勉强视物,气氛愈发肃杀。
方云虎遥遥望着裴越,脸色阴沉似水。
裴越这句话杀气四溢,但他并未放在心上,因为双方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关系,不至于因为一句话大动肝火。
真正让他脸上无光的是眼前的局面。
这次他纠集自己掌控的所有力量,欲狮子搏兔一般狙杀裴越,然而数百人出手没有伤到裴越一根毫毛,反而被他利用非常简单的陷阱和工具造成大量的杀伤,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
如果今夜不能杀死裴越,那么他本人乃至整个平江方家都会沦为笑柄。
从林中这些陷阱和捕兽夹判断,裴越早就做好应对偷袭的准备,甚至有可能在他还没有抵达建安城之前,便有人在暗中帮他做这些事情。虽说方云虎统领的密探隶属于军中,但若是能够在诛杀裴越的同时挖出北梁在建安城的细作体系,这显然是一桩大功劳。
一念及此,方云虎没有着急忙慌地继续出招,他站在树枝之上,冷笑道:“谷范过得还好吗?我听说他悲痛万分心如死灰,年初便投身军中,如今在镇南大营里当个小哨官。没看出来这位谷少爷还是个痴情种子,或许我可以帮他一把,因为南琴还有个妹妹,容貌颇为相似,你看如何?”
裴越喟叹道:“我听说镇国公行事光明磊落,方云天也算得上正气凛然,怎么就偏偏养出你这样一个卑劣阴险的儿子?”
方云虎不屑一顾地说道:“中山侯口才无双,我早已如雷贯耳,所以你不必在我面前鼓弄唇舌。若论卑鄙无耻,我还比不上你的造诣。”
裴越望着对面那一百多人,轻笑道:“既然不想听我说话,那为何不敢直接动手,难道是害怕了吗?方云虎,我现在孤身一人,今夜你若是不好好把握这个机会,平江方家可就要变成笑话了。”
这是一句非常直白的激将。
方云虎当然不是刻意要浪费时间与裴越做口舌之争,他只是在思考眼前陷阱的破解之法。回想裴越进入林中之后的细节,他逐渐发现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
许是艺高人胆大,方云虎没有任何迟疑,直接从树上一跃而下,然后落在前面一棵大树旁边。
属下们颇为紧张地看着他,但是方云虎并未掉入陷阱,他脚下踩着的是坚实的土地。
“呵呵,不过如此。”
方云虎抬脚跺了跺地面,伸开双臂舒展着身体,然后右脚朝树干上一蹬,身体朝前荡出大半丈,稳稳地停在另一棵树旁。
裴越见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看出林中的秘密,似笑非笑地说道:“虽说你心思毒如蛇蝎,但脑子还不算蠢笨。”
方云虎不慌不忙地紧贴林中大树前行,他的属下有样学样,不断朝着裴越的位置逼近。
听到这句话后,方云虎得意地说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不逃命?”
裴越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风轻云淡地说道:“言之有理。”
他转身继续朝着西北方向前行,速度不快也不慢,不至于让方云虎和他的属下追上,也不会因为太快让对方失去追击的目标。事到如今,他的想法几乎摆在明面上,甚至都不屑于隐藏,就是要以自己为诱饵,让方云虎继续闯入他设置的重重陷阱里。
除非对方直接放弃。
方云虎自然明白这是心战的手段之一,赌的就是他有没有勇气孤注一掷。
倘若裴越后续并无手段,而方云虎又被他吓退,那么今夜他便是大获全胜,只需要将此事传扬出去,平江方家在南周朝野上下的风评将会一塌糊涂。先不说方云虎私自刺杀北梁正使会引来多少朝臣的攻讦,光是林中这一百多具尸首便会成为方家的耻辱。
但要是裴越真的还有后手,方云虎极有可能连剩下这一百多人都保不住。
这些人不是普通的草莽高手亦或是招募而来的杀手,其中大部分都是平江方家子弟,少部分是方云虎这些年培养出来的心腹亲信,可谓是他全部的家底,无论能力还是忠心都远远胜过普通的属下。
赌还是不赌?
方云虎几乎不用思考,因为他本身便是一个极致的赌徒,否则也没有胆量在北梁京都谋局挖坑。
初秋深夜的雨越下越大。
冰凉的湿意在树枝和夜风中流淌,裴越步伐从容笃定地前行,偶尔回头看一眼那些小心翼翼追上来的周人,目光中没有半点笑意,只有冰冷的杀气。
这片林子面积不算特别大,约莫半炷香的时间过后,他已经来到林子的边缘。
方云虎带着属下追了上来。
裴越轻吸一口气,持刀猛然加速。
那个刺耳的声音从后方传了过来:“现在想逃有些迟了。”
话音未落,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在斜前方响起。
裴越抬眼望去,只见四个魁梧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奔袭如风朝自己冲来,而此时后面的方云虎已经距他不足三十丈。
不光他有后手,对方显然也有。
方云虎毕竟是方谢晓的儿子,虽然不像其他四个兄弟一般在军中带兵,可是从小就耳濡目染,对于兵法亦颇有涉猎,行事自然会粗中有细,一如当时他在绮水上的安排,称得上狡兔三窟心思缜密。他既然要杀裴越,肯定不会将所有力量都摆在明面上,哪怕是方才极速追击裴越的过程中,他也没有暴露这四名藏在暗处的高手。
待裴越在林中完成反杀,想要从容地离开之时,这四名躲在林外的高手猛然杀出。
目的只有一个,这四人只需将裴越缠在原地,哪怕用性命拦住他,方云虎很快便会带着大队人马赶到,一击必杀!
第780章 刺裴(七)
四人持刀而来,转瞬即至。
一刀直取中军,朝向裴越的胸腹重地,刀身平举,刀刃朝下,带起一片沙场独有的杀伐之气。用刀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浓眉男人,他的手很稳,钢刀在高速突进的过程中没有一丝颤抖。
一刀斜斜砍来,目标是裴越的左肩,刀刃破空,划开这凝涩的夜幕,呜呜的声音令人牙齿发酸。这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如此飘逸的刀式在他手中却变得十分沉重。然而飘逸虽美,却不适合杀人,唯有沉重杀人方能畅快,这一刀如果落到实处,裴越会被斜劈成两半。
一刀拦腰右斩,欲将裴越切成两截。这把刀格外长,刀身格外宽,于是刀势更猛,刀意勃发惊得雨水四处逃逸。使刀的男人眉眼间有一道长疤,此刻他双手握刀,强大的力量从腰腹间传到双臂,惊人的杀意伴刀而行,似乎他切的不仅仅是人,更要连这夜色一齐切开。
一刀不见痕迹,如毒蛇般出没在夜幕中。这是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在启动的瞬间便扑倒在地,依靠双脚蹬地让自己快速前冲,长刀荡开地上的泥水,砍向裴越的双腿。
四个人,却似千万人。
四把刀,却似千万刀。
刀意如网,将裴越牢牢困住,无论他朝哪个方向移动,都有一把钢刀在等着他。
千钧一发之际,裴越面色肃然,瞬间进入无我之境,周遭的景象仿佛突然慢了下来。
他右脚猛然蹬地,溅起一圈泥水,随即身体蓦然拔高。当此时,脚下那把长刀已至,杀意已近他的双腿,间不容发之时,他的左脚一踏,牢牢踩在刀尖上,矮小男人便再也无法前进分毫。继而他的右膝提起,如同钟摆一样弹在中间那把刀上,刀身看似不动,只有握刀的浓眉男人知道,在那一瞬间钢刀已经颤动无数次,险些从他手中掉落。
看不清却依然在颤动的钢刀向右摆去,正好击在拦腰砍来的那把长刀上,刀身相接,继而摩擦,绽出一片璀璨的火花,发出一阵刺耳的锐声。
眨眼间三把刀攻势已废,但还有一把刀,一把斜斜砍来欲将裴越劈成两半的刀。
面对自上而下羚羊挂角的这把刀,裴越在间不容发之时伸出自己的左手。
这把沉重的刀被他抓住,纵然将他的手掌割出一道深深的痕,却再也动不了,年轻男人发觉此时的刀身才是真的沉重,重到他几近于拿不动。
裴越沉声怒喝,右手挥动着钢刀,挟大山压顶之势朝前方劈出!
凌厉暴戾的内劲喷涌而出,刀锋从对方右肩到左腹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衣服连带着血肉齐齐外翻。年轻男人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被裴越这一刀直接砍飞出去,然后倒地毙命,伏在混浊的泥水之中。
与此同时,另三人不得不同时弃刀。
裴越落地欺身而近,钢刀顺势前刺,直接贯穿迎面而来的浓眉男人的前胸,裴越推着他的身体疾进五步,不断流血的左手握紧成拳,强忍着剧烈的疼痛,一拳砸在左侧刀疤男人的小腹。
“死!”
裴越须发皆张,气势狂放,在推着浓眉男人前行的同时右脚抬起,小腿猛然一摆,宛如前世那种出膛的炮弹一般,直接弹在地上那个男人的头顶。
然后抽刀而出,肃然站立,回头望去。
这一切发生在短短几瞬之间,四名刀客三死一伤,只有那个被裴越一拳砸中小腹的男人侥幸活了下来。
雨势渐浓,一道闪电劈开夜空,裴越俊逸的面孔出现在方云虎眼中,那双杀气腾腾的眼眸令他下意识停下脚步。
雨水拍打着周遭的草地。
浓烈的杀气仿佛凝固了时空。
唯一活着的刀客痛苦的呻吟声打破死寂。
到了此时此刻,一切口头上的较量都已经失去意义,方云虎看了一眼四名倒在地上的刀客,双目渐渐赤红,视线随即锁定在十余丈外的裴越身上,蓦然仰天发出一声怒吼,秋雨不断坠落在他脸上。
“杀了他!给我杀了他!”
方云虎的咆哮声被雨幕遮盖,无法穿透这片深沉的夜空,但是足以让后面的属下听清楚,于是他们背着长弓手握兵刃,一窝蜂地朝裴越扑了过去。
在定州雪浪亭的时候,谷范曾经一剑击倒数十人,极其飘逸潇洒,虽然他现在比起以前已然成熟许多,但骨子里的武道风格仍旧无法改变。裴越与他截然不同,这辈子都做不到那样恣意,因为他更习惯于用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战果。
或许这便是理想主义和实用主义的区别。
在对方发狂一般涌过来的时候,裴越想的不是如何实现以一对百的壮举,而是在刚刚完成极其霸气壮烈的四杀之后,立刻不顾形象地转身拔腿就跑。
夜色忽明忽暗,渐有狂风骤雨,只见一道身影在风雨之中快速穿行,后面跟着一百余人穷追不舍。
片刻过后,裴越终于穿过山野,却被那些近乎不要命的刺客们逼到一个堪称绝境的地方。
这里是丹霞湖畔,已经脱离东林的范围。
湖畔一片缓坡空地上,裴越呼吸略显急促,长刀拄地站在岸边。
暴雨倾泻在湖面上,叮咚之声宛若杀伐之气弥漫的古筝曲。
方云虎的属下形成一个半圆形,将裴越堵在里面,他穿过人群来到前方,望着抬手擦拭脸上雨水的裴越,狞笑道:“跪下求饶,我可以给你留个全尸。”
裴越嘴角勾起,神态依旧从容。
……
一群气质各异的男人小心翼翼地在雨幕中穿行,他们约有二十余人,从外表上看更像是一群游商。有人大腹便便,有人神色苍老,甚至还有一名身着缁衣的出家人。
这些人原本在建安城东的贫民区潜藏,今日清早从北门出城,然后沿着景灵原转向西行,最后从丹霞湖北面潜入东林之中。
他们基本互不相识,最多只认识身边的两三人,但是所有人心里都清楚,今夜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那便是刺杀大梁一等中山侯。
行进的过程之中,忽然有一人停下脚步,众人不得不驻足扭头望着这个三十多岁的落拓汉子。
另一位五十余岁的老者皱眉道:“典雄,怎么了?”
典雄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问道:“老江呢?”
老者微微一愣,视线在身边众人脸上扫视一圈,脸色微变道:“他何时不见的?”
典雄摇摇头,紧张地说道:“我也是刚刚才发现,你们有人知道吗?”
众人纷纷摇头,虽说大家都是替那位贵人卖命,可是他们心里都清楚,那个农夫一样的剑客才是真正的绝顶高手。
有人便问道:“会不会是蓝公子对他另有交代?”
典雄想起前段时间老江的异常,犹豫再三终究不敢说出来,只能摇头道:“不知,或许是这样,那我们继续赶路吧?”
老者想了想,点头道:“也好,那边已经杀了半夜,我们得抓紧机会过去,时机稍纵即逝。”
众人各怀心思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