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贾衡轻哼一声道:“正是在下,中山侯有何指教?”
裴越道:“指教谈不上,只是本侯突然想起曾经听过一个典故,恰好与阁下有关。”
徐熙愣了一下,贾衡亦稍显不自然地问道:“什么典故?”
裴越环视周围,见很多人不由自主地露出好奇的神色,便微微一笑道:“贾兄如今名声响亮,且多次直言自己不愿入仕,爽直清高历来为人称颂。只不过当年你参加科举舞弊不成,牵连同场数百学子与功名无缘,不知你这些年是否有过半点愧疚之意?”
“胡说八道!”贾衡蓦然脸色涨红,大声争辩道:“那是有人陷害我,你不知事情详细怎能信口雌黄?”
裴越“哦”了一声,不轻不重地说道:“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是贵国朝廷冤枉了贾才子?你放心,本侯虽是梁人,历来有打抱不平之心,过几日定会求见贵国陛下,想方设法为你洗尽冤屈。”
贾衡语塞不能言,目光中尽显愤怒,又夹杂着几分惧意。
若是换成以往,他对那桩陈年旧事肯定会小心对待,但是裴越的反击让他短暂地失去理智,继而落入对方的语言陷阱。现在他根本无法争辩,若是死撑着自己是被人陷害,那无疑是在梁人面前控诉朝廷的不公,可要是承认对方所言属实,那岂不是打自己的脸?
在他进退维谷之时,徐初容开口说道:“裴侯,那边是我提前准备好的席位,可愿入座?”
裴越转头望着少女,眼神直白无误地告诉对方,这次看在你的面子上先饶过他。
徐初容只能垂首低声道:“谢谢。”
两人遂朝堂内东面坐席走去。
徐熙眼神唏嘘地抬手轻拍贾衡的肩膀,轻声道:“先入座吧。”
他并不惊讶于裴越锋利的言辞,因为早就从徐子平和徐初容的口中听过,这个梁人权贵不光军功卓著,口才也极好,曾经多次在北梁朝会上让他的政敌们哑口无言。他真正担忧的是裴越对大周内部的了解,仅仅通过一个名字就能瞬间想起贾衡的所有秘密,这是何其恐怖的事情。
换而言之,裴越对大周各方势力已经达到了如指掌的地步。
更进一步说,他连清河徐氏和平陵贾氏私交亲近都知道,所以才会装模作样地给徐初容一个面子。要知道平陵贾氏并非南渡世族,而是南边土生土长的豪门大族,一般人很难知道这两家之间的真实关系。
徐熙想通这一点,愈发好奇裴越前来参加文会的原因,同时情不自禁地生出犹豫的情绪,看对方这般气定神闲的姿态,到底有没有必要强行去撩拨此人的怒火?
只是明堂内的局势走向显然非他能控制,换成他的父亲徐徽言还有几分可能。
方才进来的时候,裴越便已经发现明堂的格局与青云阁极其相似,这里也是典型的分餐制,每人一几自在享用。他的位置在东面前半段,右首是几位年迈大儒,左边便是徐初容。
依照文会这些年的流程,今日初宴乃是文人们互相熟络的场合,谈不上正式肃穆,后几日的诗会、文评、文论、策辩才是正题。按理来说,明堂内的气氛应该是轻松祥和,待宴会开始之后会更加热闹喧嚣。
然而因为裴越的到场,气氛始终显得凝滞,连那些生性狂放的才子们都能清晰地感知。
忽地有人开口说道:“敢问裴侯,如今周梁已成友好邻邦,更有我朝公主与贵国皇子联姻之喜,当年的恩怨理当放下,贵国是不是应该归还我朝的江陵三城?”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
裴越循声望去,只见斜对面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右手握着酒盏,神态冷漠地望着自己。
徐初容轻声道:“他是我朝大儒张既老先生,字德容,号黎川居士。”
裴越转头朝她微微一笑,这个笑容温和又从容,让徐初容不明所以,同时心中又有一种古怪的情绪,想不通自己为何会突然出言提醒,难道就不能让他自己询问?
张既这个问题瞬间就让明堂内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众人皆知江陵三城早已是北梁的囊中物,除非朝廷派兵攻打夺回,北面绝对不可能拱手相让。
所以他们敢于质疑裴越的文采,却不会直接将问题抬升到两国之间的疆域争议,谁也没有想到老态龙钟的张既胆气如此雄壮。
裴越面色平静,缓缓道:“德容公此言差矣,江陵三城与贵国有何干系?”
虽然知道对方不可能在这种场合下退步,张既也没有料到裴越竟然如此强硬,这位学识渊博的老者怒道:“那是我朝的国土!”
面对四面八方审视且带着敌意的目光,裴越端起酒盏朝张既示意,轻轻一笑道:“如今不是了。”
第770章 舌战群儒
裴越一句轻描淡写的“如今不是了”瞬间点燃文士们的怒火。
“狂妄!”
“不知廉耻!”
“尔身为北梁正使,焉能出此颠倒黑白之语?”
“自古以来,江陵三城便是我朝的国土,如今被你国强行侵占,不仅没有半点愧疚之意,竟然还敢在此信口开河!”
“果真欺我大周无人乎?”
“奉劝中山侯收回此言,莫要破坏周梁两国之间的关系!”
如是种种,纷至沓来,偌大的明堂竟然在极短的时间里变得无比吵闹。南周文人们无论有没有官身,也不管他们内心真实想法为何,这一刻都站起来大声指责裴越,仿佛那短短的五个字是天大的耻辱,势必要逼着裴越吞回去。
连徐初容都被这等阵势吓了一跳,很显然她没有经历过这种千夫所指的局面,一时间不由得无比担心,万一身边这位年轻权贵狂性大发,出手殴打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后果谁能承担?然而当她满面忧色地转过头去,却发现裴越竟然在笑。
不是那种狂妄自大的大笑,也不是那种虚张声势的假笑,更不是那种阴冷狡诈的奸笑。徐初容忽然觉得自己还不够了解裴越,因为这一刻对方脸上的笑容分外平静从容,似乎压根没有将那些围攻他的人放在眼里。
但她没有被这份笑容迷惑双眼,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清楚双方的立场。
无论如何,江陵三城都是所有周人心中的一道伤疤。
故此,她冷声问道:“你笑甚么?”
喧嚣的声浪之中,她的声音略微有些轻,但是因为裴越五感极其敏锐的原因,所以听得一清二楚。他依旧望着周围那些对自己怒目而视的文人,平静地说道:“我觉得你们周人不讲道理。”
“道理?”徐初容蹙起眉头,她不明白这和道理有什么关系。
裴越清了清嗓子,高声道:“诸位,我刚才所言确实不太妥当。”
众人面面相觑,虽说本就只是争一争口头上的气势,他们也没有想过裴越会真的当众服软。他要是敢这么做,难道北梁皇帝能够容许?即便那位君王对裴越格外看重,北梁朝野上下也不会放过他。所以当裴越此时突然转变口风,很多人都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趁着堂内突然安静下来的机会,裴越不慌不忙地说道:“江陵三城不能说如今才是我朝国土,应该说一直以来都是,只不过先前被贵国无端侵占,如今被我朝收回而已。”
张既不待其他人再次喧闹,厉声驳斥道:“荒谬!七十六年前,我朝太祖皇帝定都建安,当时天沧江南岸皆为我朝国土,此皆有据可查,焉能容你巧言相辩?”
裴越饮下半盏酒,淡然道:“既然老先生要讲道理,那么本侯便同你讲一讲。三十六年前,我朝叛将冼春秋渡江南逃,被贵国先帝重用挂帅,倚仗他对我朝南境边军的熟悉和了解,一度侵占我朝国土至如今的钦州南端。”
张既面色微变,他目光冷峻地望着裴越,已经意识到这个年轻人要说什么。
裴越环视众人,略带两分戾气地说道:“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三十多年,可是我朝南境仍然有许多亲历者。你国军卒北上之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苍茫大地几近于血流漂杵。那时候我朝中宗皇帝多次派遣使臣南下交涉,希望贵国能退兵至天沧江南岸,归还我朝国土。”
“砰!”
裴越猛然拍桌,沉声道:“贵国先帝如何说的?天下之大,能者占之!”
张既皱眉道:“过往恩怨绝非一方之错,如今贵国陛下既然同意两朝联姻,理应拿出诚意,如此才能让世人信服。”
裴越冷笑道:“笑话!你们占据优势的时候就理所当然,现今处于下风便要求别人宽仁谦和,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张老先生,诸位文士,今日本侯来此只是观瞻文坛盛事,并不欲攀扯那些陈年旧事。可若是尔等咄咄相逼,就请你们先将贵国先帝的话好生批判,然后再来同我论个是非对错!”
张既默然不语,他在南周文坛德高望重,但是终究做不到死缠烂打无理强争。
其他人暗自思索对策,然而裴越的说辞太过阴险,直接就占据大义的制高点,让他们根本不敢随意开口。
想要批驳他的话,必须先否定本朝先帝的话,哪有这样无赖的争论手段?
短暂的平静过后,另一位中年文人开口说道:“裴侯先前所言,在下颇为认同,两国之间的战事很难理清对错,攻守之势时常变换,是是非非难以论断。不过,归根溯源的话,天沧江南岸为我朝国土乃是不争的事实。”
“归根溯源?”
裴越笑意浅淡地望着此人,从容地说道:“好,本侯就跟你说说这源头。”
中年文人拱手道:“愿闻其详。”
裴越缓缓道:“既然说到源头,那么当然要从前魏覆灭说起。诸位皆是当世大儒,对于史书记载一清二楚,本侯就不啰嗦了,只说一点,前魏覆灭罪有应得,但我大梁才是正统所在。”
此言一出,连旁边的徐初容都变了脸色。
裴越继续说道:“前魏覆灭之时,京都遭遇大火,皇族中人几近于死伤殆尽,是我朝高祖皇帝挽狂澜于既倒,率领京都军民扑灭大火修缮宫城。后四年,前魏灵帝禅皇帝位于我朝高祖,大梁与前魏便是一脉相承。在前魏覆灭之前,无论西吴还是贵国领土皆为前魏疆域。”
纵然中年文人修养极好,此刻也忍不住驳斥道:“裴侯此言未免强词夺理。”
所谓的禅让是怎么回事谁不清楚?你们那位高祖皇帝仗着兵强马壮,挟天子以令诸侯,欺负人家前魏皇室孤儿寡母,有什么脸面这般夸夸其谈?
裴越微笑道:“这位先生,当年前魏灵帝曾经明发圣旨,要求贵国太祖皇帝献城撤兵,后来还是我朝高祖皇帝屡次劝谏,这才封贵国太祖为周王,难道你连这些事都不记得?当然,后来有人自立称帝,僭越立国,这也是世人皆知的故事。”
一席话说得满堂无言。
裴越确实没有研究过诗词文章,可是从他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只要有机会就会研读史书,在绿柳庄的时候更是每日都不会放松懈怠。他没有想过会有今日这个局面,但他知道想要在这个世界生存并且崛起,必须要清楚这个世界的历史。
眼见他将一众文士驳斥得哑口无言,徐熙心中轻轻一叹,开口说道:“请恕在下唐突,窃以为裴侯所言关乎正统与否有失偏颇,不足为论。”
裴越转头看着他,淡然道:“徐公子有何高见?”
徐熙沉声道:“若论正统,首在民心。”
很多人眼神一亮,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可谓恰如其分,毕竟清河徐氏乃是当年那些南渡世族中的代表,更代表着这方水土浓郁鼎盛的文华气息。
得民心者得天下,从古至今都是世间正道。
裴越微微颔首道:“言之有理。只不过徐公子未免想左了,耕读传家虽然是一桩美德,可是区区上百个家族加起来数万人可代表不了民心。”
忽有一人高声道:“清河徐氏代表不了,那么多文华世族代表不了,难道阁下沽名钓誊抄两首词作就能代表吗?!”
第771章 重剑无锋
临近开宴之时,明堂内的文人越来越多,原本该是其乐融融之状,如今却变成南周众人围攻裴越之态。
其实他们心里很清楚,裴越的言辞固然是诡辩,张既的诘问也站不住脚。
两国相争数十年,是非对错早已掰扯不清,即便将时间前推到大周立国之时,那时候太祖皇帝名义上还是前魏灵帝敕封的周王。灵帝禅位于梁高祖,世人皆知这是怎么回事,但是在这个时代而言,北梁承续前魏在法统上完全站得住脚,大义上更是无可指摘。
类似这样的疆土纷争,说到底是要靠国力为支撑,裴越敢在东林文会上以一敌百面不改色,原因便是大梁如今要比南周更强,边境上数十万大军就是他的底气。
无论从实力还是法理上看,裴越都能占据天然优势,这才是他能够侃侃而谈的根源,并非明堂内的文人思辨和口才能力远不及他。
但是人活于世终究要看所处的位置,所谓无理也要争三分,更何况事关国家大义。当很多人发现裴越并非一窍不通的粗鄙武夫,反而对史书颇有研究,便只能转移话题,一味寻找他言语中的漏洞。
譬如此刻又将矛头转到裴越自身才学的那位年轻士子。
明知对方在胡搅蛮缠,裴越依旧神色平静,不慌不忙地说道:“豪门大族无法代表民心,本侯自然也代表不了。”
那人显然没有想到裴越如此坦然,不是说他飞扬跋扈张狂恣意?
又有一位中年文人开口问道:“那在中山侯看来,谁能代表民心呢?”
裴越环视众人,淡淡道:“你我皆无法代表,民心本就不能由某种势力代表,它是世间百姓最单纯的愿望。生老病死,柴米油盐,这些皆可化作民心的具体表象。换句话说,你让百姓吃饱穿暖,衣食无忧,幼有所养,老有所依,病可诊治,死能安葬,百姓们就会拥护你,这才是真正的民心向背。”
这一刻他想起灵州暴雨里的孤儿、钦州烈日下的灾民、京都冬雪中的老妪,眼中透出几分凝重之色,缓缓道:“我朝陛下曾经说过,君者舟也,民心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句话仿若黄钟大吕,明明他的语调不高,落在堂内众人耳中竟有振聋发聩之感。
那位德高望重的大儒张既忽地起身,朝裴越举起酒盏说道:“老朽方才失言,中山侯请勿见怪。”
裴越亦起身道:“老先生言重了,今日不过是闲谈而已。”
两人饮尽然后落座。
堂内的气氛变得十分古怪,徐熙心中翻来覆去地默念“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八个字,情不自禁地露出一抹苦笑。徐初容看着自己兄长脸上古怪的神情,不由得担心起来,因为她知道徐熙很容易钻牛角尖,本质上是一个心思很简单的文人,而非裴越这样城府深沉的老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