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蓝宇想做什么?”
“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你问我问谁去?”
“还装。”
“多半是想试探试探我的斤两,或许也有别的原因。”
谷范仿佛又回到京都那个充满勾心斗角的地方,遂嫌弃地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而后话锋一转问道:“陛下为何要同意联姻一事?”
此刻两人缓步行于林荫小道上,距离雪浪亭已经不远。裴越听到这个问题之后,停下脚步转头望着谷范脸上的那抹戾气,不禁轻轻叹了一声。
谷范之所以陡然生出离京从军的心思,是因为南琴死在方云虎的替身手里,这笔账肯定要记在方家人的头上。像他这样外表随性实则倔强执着的人,但凡下定决心就很难改变,当初连谷梁都没办法逼他从军,如今更没人能打消他复仇的念头。
但是梁周联姻的消息却给了他当头一棒,在他看来这显然预示两国将进入一段和平时期,谁都不会轻易动兵。
国战不发生的话,他如何能够报仇?
裴越明白这家伙的想法,也欣慰于他没有像以前那般,因为自己是迎亲使就直接发难,便温和地说道:“亏你还是侯府公子,连这点事都看不通透?不管大梁与南周是否联姻,该发生战事的时候谁都无法阻止。”
谷范明显神色一松,叹道:“我不想等得太久。”
裴越失笑道:“少放屁,我没记错的话你也才二十一岁。”
谷范眼神黯然,低声道:“我怕她等得着急。”
裴越默然,以前总觉得像谷范这样英俊的男人肯定会四处留情,却没想到他是个痴情种子。
他抬手轻轻拍着谷范的肩膀说道:“我觉得她的在天之灵更不想看到你出事。”
谷范抬头望着天上,无尽怅惘地说道:“我一直有些担心,离开京都之后我没有再梦见过她,想来她是因为我当初没有去追杀方云虎而生气。有时候去天沧江边巡防,我很想偷偷过江,然后找个机会杀了方家父子。”
裴越皱了皱眉,但最终没有出言劝阻。
便在这时,小道那头传来叶七的声音:“你们不愧是好兄弟,体己话可真不少。”
两人只得按下话头,迈步走向雪浪亭。
即便抛开谷梁那层关系,谷范和裴越也算得上通家之好,自然无需避讳。其实亭中三女,谷蓁是他的亲妹妹,叶七与他多次练手切磋,桃花更是早就见过,原本也不需要太过在意礼节大防。
众人见礼之后各自入座,叶七郑重地说道:“方才那一剑一气呵成,几乎无迹可寻,草莽间能胜过你的人不多了。半年来你的境界又有提升,相较于以往更加专注,渐有自成一家的迹象,恭喜。”
谷范摇头道:“现在还不是你的对手。”
叶七正色道:“若生死相搏,胜负犹未可知。”
谷范道:“就算能侥幸赢你,我这身修为多半也保不住,所以还是赢不了你。”
这番话让裴越和谷蓁心中唏嘘,曾经那个绝对不会服软的谷四少已经一去不复返,现在的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这多少让他们有些难以适应。
裴越便岔开话题道:“四哥,两位兄长近来可好?”
谷家四子,长子谷节现年三十二岁,任定州镇南大营靖江卫指挥使。次子谷苍二十九岁,现任思州昌平大营桂阳卫指挥使。二人皆是南军新一辈中的中坚大将,且不完全是因为谷梁的照顾,他们自身的军功并不少,虽然比不得裴越这种异类,可与其他同辈将领比起来已经足够优秀。
谷范歉然道:“他们都很好,只是无法擅离驻地来此相见,你不要见怪。”
裴越失笑道:“这话有失偏颇,于理来说应该是我去拜访他们。只是二哥离得有些远,若只拜访大哥未免不合适。等我忙完南周的事情,回程必然会专程去拜访两位兄长。”
谷范点头道:“如此也好。”
打开话匣子之后,气氛渐渐热闹起来,众人就着清酒点心聊着过往的趣事,时间过得极快。
斜阳西下之时,一行人踏上来时的路,朝清江县城而去。
当夜裴越和谷范大醉一场。
翌日清晨,城外直道的路口处,裴越目送那辆宽敞舒适的马车在五十名亲兵的保护下朝西南方行去,眼中满是眷恋不舍之意。
叶七和谷蓁此去定州西南角上的靖江城,先行探望谷梁的长子谷节,然后继续往西进入思州,再去见次子谷苍。等见过这两人之后,她们打算沿着天沧江继续游览风光,算好时间再返回与裴越相见。
“我也该走了。”谷范轻声说道。
裴越回头看着他,颔首道:“你如今在军中做事,确实不好离开太久。”
谷范的神情忽地严肃起来,郑重地说道:“去南周那边小心一点,别中了那些人的圈套,也别像以前那样快意恩仇,将那个劳什子公主尽快接回来。总之,我希望你能全须全尾地回来,不要让我带着人渡过天沧江去救你。”
裴越好奇地问道:“若是我真的身处险境呢?”
谷范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谁让我说过这辈子要罩着你呢?”
裴越哈哈大笑,片刻之后凛然道:“等到了南边之后,我会想办法先弄死方云虎。”
谷范心中一惊,断然拒绝道:“你不要胡来!”
裴越在他肩膀上捶了一拳,认真说道:“方谢晓那头老狐狸不好对付,我没有把握算计他,但是方云虎敢在京都对付你,我为何不能在建安城给他挖坑?放心,我有太史台阁的人相助,他们做这种事非常老道。”
谷范定定地看着他,心中不由得涌起一阵感动。
虽然裴越说的云淡风轻,可是他岂会看不出其中的风险?
谷范抬起右拳拍在自己的胸上,朗声道:“珍重。”
裴越平静心神,缓缓道:“珍重!”
大道朝天,就此分别。
第746章 大江东去
尧州,位于大梁版图的东南角,毗邻天沧江的入海口。
南境五州之地,尧州的面积最大,即便放在整个大梁十三州内也能排到第四。
这里物产丰饶水网密布,属于典型的南境水乡地形,极不利于骑兵作战,却也因此操练出南军之中名列前茅的步卒。
尧州有两座大营,分别是靠近瀚海方向的固垒大营和靠近定州方向的尧山大营。
当年冼春秋便是尧山大营主帅,在得到都中心腹的密报之后,连夜渡过天沧江投奔南周。这件事一直被尧山大营的将士们视作耻辱,三十六年来无时无刻不想洗刷,但是却没有人认真想过,为何冼春秋要叛逃?
出身于楚国府的冼春秋能力强悍,年仅二十六岁时便独当一面成为尧山大营的主帅,前途可谓一片光明,要知道当时的谷梁和路敏还只是刚刚从军的毛头小子。然而他在主帅的位置上才坐了半年,震惊朝野的楚国府谋逆案爆发,冼春秋就此成为流落异国他乡的孤魂野鬼。
即便有中宗皇帝的强力压制,民间依然无法禁绝各种猜疑的声音。
因为冼春秋虽然年轻有为,但掌控的是边军而非京军,难道他靠着一个尧山大营就能千里奔袭攻取京都?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三十余年时间过去,经过朝廷无数次的定论,冼春秋最终成为一个谋朝篡逆的叛臣贼子。
尧山大营的将士们从入营之日起就需要接受这样的教育,这是六年前雄武侯蓝宇接任主帅之后定下的规矩。
雄武侯府并非开国元勋,在裴越加封之前,蓝宇是六位一等国侯中唯一的新晋武勋。
其人身长八尺,身躯魁梧,虎头燕颔,不怒自威,即便只是坐着也能给人巨大的压迫感。
蓝元琛乃是他的独子,虽然在尧州乃至整个南境都算排得上号的权贵子弟,在外面几乎人人吹捧,可是在父亲面前乖巧地宛如一只鹌鹑。即便他眼下受了伤,脸上疼痛难忍,可依旧笔直地站着,眼睛望着脚边的地面,丝毫不敢乱动。
“这么说,裴越只是打了你十几个耳光,并没有对你动杀心,甚至让人帮你挪开马匹,以免你双腿残疾?”蓝宇正襟危坐,双手搭在扶手上,声音低沉语调平缓。
蓝元琛毕恭毕敬地说道:“回父亲,是这样。”
蓝宇缓缓抬起头,面无表情地问道:“为父让你先下手为强,为何不敢?”
蓝元琛“噗通”一声双膝跪地,紧张地说道:“父亲,他毕竟……毕竟是一等国侯……”
“哦?”蓝宇眼睑微动,缓缓说道:“你与他并未互通姓名,他也只带着十几个护卫,依你尧州第一大纨绔的性格,竟然不敢动手,只会学那些妇人喋喋不休?”
蓝元琛脸上大汗淋漓,垂首道:“父亲教训的是,儿子当时优柔寡断,丢了父亲的脸面。”
“起来,为父没有罚你。”蓝宇端起几上的茶盏,淡淡道:“给你三天时间,想清楚为何要让你挑衅裴越,下去。”
蓝元琛如逢大赦,恭敬地行礼之后退下。
蓝宇目光平静地望着前方,沉吟道:“你的堂弟空有一身骄纵脾气,行事手段却不及你半分。”
从侧后方走出来一个年轻男人,微笑摇头道:“二叔,元琛只是在您面前畏惧过甚,其实这件事他没做错。裴越心狠手辣杀性极重,要是元琛先下手为强,那压在他身上的马匹恐怕就没人来挪开。”
蓝宇不疾不徐地说道:“看来你去了一趟京都,被王九玄那小子灌了不少迷魂汤。”
年轻男人站在他旁边,沉静地说道:“二叔,侄儿与王九玄去过裴越的沁园和祥云号,也曾远远看过藏锋卫的操练,不得不说此人乃是当世罕见的英才。”
蓝宇轻哼一声,意味深长地说道:“比之当年的冼春秋如何?”
年轻男人怔了怔,神情凝重地说道:“难道二叔和魏国公准备效仿当年故事?”
蓝宇眼中射出一抹锐利的光芒,摇头道:“冼春秋恐怕还会死在魏国公后面,裴越这种祸害岂能留那么多年?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应该知道死人才安全。”
年轻男人品味着这句话,片刻之后躬身道:“二叔,侄儿想去南周。”
蓝宇沉默片刻,缓缓道:“去可以,但是记住不要插手我的安排。”
年轻男人喜道:“侄儿谨记。”
蓝宇摆摆手,年轻男人领命退下。
他端着茶盏放到嘴边,将已经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
“江上渡,江边路。
形胜地,兴亡处。
览遗踪,胜读史书言语。
几度东风吹世换,千年往事随潮去。
问道傍、杨柳为谁春,摇金缕。”
——《天沧江怀古》
定州南境,蒲圻城。
这座雄城矗立于天沧江北岸十余里外,岸边便是定州水师水寨,连接南岸江陵三城的两座浮桥耸立在江面上。
城墙上斑驳的痕迹象征着当年的风云激荡,虽说很多事情已经湮没于历史长河的吉光片羽之中,但站在城下依旧能触摸到过往的金戈铁马。
背嵬营与迎亲使团前往江边准备渡江,裴越策马立于城门外,仰望着充满战火遗迹的巍峨城墙。
旁边有一位年过而立的武将,正是当年与裴越一起在横断山中并肩厮杀的李进,如今是镇南大营燕山卫指挥使,同时身兼蒲圻城守军主将,而且他还是指挥使一级武将中少数的子爵之一。
离园一别,迄今已有三年矣。
李进开口提醒道:“越哥儿,去了南边之后你要格外小心一些。”
其实刚见面的时候他也是像别人一样称呼侯爷,但裴越执意不许,至多在外人面前可以那样叫,私下里自然还是按照当年的叫法。
裴越颔首道:“我明白。李大哥,燕山卫驻守蒲圻城,这是谷伯伯的安排?”
李进道:“是,蒲圻城在整个江岸防线中位置最重要,侯爷他不希望有任何闪失。其实——唉,愚兄说句实话,守城倒也罢了,蒲圻城却不好守。”
裴越笑了笑,说道:“因为头上有一堆婆婆?不过我看保定侯不像是那种媚上欺下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