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大梁立国之后,高祖吸取前魏覆灭的教训,对于农民的田赋并不严苛,但是在商税上逐年提高比例,这就使得各州的局势相当平稳。想当初裴越初临绿柳庄,听到那里的租子是两成不禁非常惊讶,虽然他前世对这方面的了解不多,但两成依旧是一个可以想见的非常低的额度。
正因为赋税可以接受,大梁的百姓并不愿意舍弃自家的田地。
钦州这边亦是如此,世家大族想要重现前魏风光,近百年来暗中想方设法侵吞普通百姓的田地,将那些人变成自家的奴仆,掌握他们的命运和生死。不能说他们没有成效,只是这样的进度显然过于缓慢。
今年钦州一地出现数百年未遇的灾情,全境夏粮几乎绝收,这对于世家大族来说无异于天赐良机。他们不缺粮食,然而想要让他们按照往年的价格平售,谁都不愿意这样做。最关键的是,以王锷为首的七大家家主都意识到这是一个可以侵吞大量田产的绝佳机会。
然后便有了钦州无粮可售、饿着肚子的百姓们冲击钦差行辕等事的发生。
眼下韩公端已然箭在弦上,王锷知道成败在此一举。
若是扛不住这位东府参政的压力,诸世家的谋划便会落空,而且会授人以柄,等于承认前面那些事都是自身所为。若是不答应的话,面前这两位难道就能找到证据?王锷早已将一切处理得干干净净,就连前些日子给陈新甲送礼的家仆都已经关了起来,他不认为两条强龙能将钦州翻个底朝天。
就算他们能做到这一点,钦州百姓也早就闹了起来。
一念及此,王锷愈发恭敬地说道:“钦差大人息怒,草民亦非不经教化的野人,焉能不知王法在上,谁都不能触犯天威?大人,草民愿为赈灾出一份力,明日便让家中子弟送来存粮的一半合计三千石,无偿献给朝廷,聊表心意。”
“草民愿捐献两千石。”
“草民愿捐献一千五百石。”
孙明春等人纷纷跟上,虽然心里有些肉痛,却也知道今日踏进这碧玉阁,想要毫发无损地离开自然是痴人说梦。倘若只是付出这点粮食,相较于日后的收获倒也无足轻重。
韩公端眼神漠然地望着这些人,冷笑几声。
在他将要开口之际,裴越温言道:“韩大人,请坐。”
韩公端转头不解地看着他。
裴越道:“我算了算,这几位一共捐献一万一千石粮食,大概能够供彰德府的百姓吃两天。虽说只是杯水车薪,毕竟也算得上一片诚心,韩大人且莫动怒,听我说几句如何?”
韩公端缓缓坐下,不苟言笑地说道:“裴侯请讲。”
裴越转而对王锷说道:“王老先坐下罢,本侯见你一把年纪,要是在这里倒下了肯定会惹来非议。”
王锷连声道谢,从袖中取出帕子擦拭着脸上的汗,然后贴着半边屁股坐下来,另两桌的人在裴越的眼神示意下也纷纷入座。
裴越握着酒盏饮了半杯,淡淡道:“韩大人所言自然有他的道理,王老先别急着否认,本侯只问你一件事,诸位的家族在钦州繁衍百年,且越来越昌盛,原因在何处?”
王锷语塞,好半晌才艰难地说道:“裴侯谬赞,其实那些只是虚名而已。”
裴越笑了笑,缓缓道:“虚名也好,底蕴也罢,七大家在成京城就算不是遮云蔽日,也算得上当地豪强,这一点你们总无法否认。本侯在京都也有几门生意,对于其中的门道还算熟悉,深知买低卖高乃是商贾发家的不二法门,可对否?”
王锷愈发摸不着头脑,裴越没有借着韩公端创造出来的机会火上浇油,突然话锋一转聊起商贾之术,这里面藏着什么玄机?
见他没有回应,裴越不以为意,继续说道:“很多人认为,想要赚银子就得抓住买卖之间的机会,想要赚更多的银子就必须付出更多的本钱。就拿这次钦州旱情来说,本侯不信那些粮商真的没有粮食,他们必然已经收购数量惊人的粮食,只等着米价来到最高点再一点一点卖出来。只是,倘若米价涨不上去,这些人不仅赚不到银子,反而会被囤积如山的粮食硬生生拖死。”
裴越微笑地看着以王锷为首的七大家主,不疾不徐地问道:“你们说对吗?”
第736章 举重若轻
裴越说的话自然很有道理,然而堂内众人听完之后只觉心情怪异。
若非亲眼所见,他们肯定不会相信今日发生的事情。
出身于庐陵韩氏、在翰林院养望二十年、文坛公认为经学大家的韩公端动辄喊打喊杀,而在西境杀得吴人血流成河、返京之后亦片刻不肯消停的裴越却如春风拂面,跟他们玩起了掏心掏肺那一套,这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这些人并非没有见过世面,红脸白脸的套路也不陌生,可是也应该裴越来唱白脸对不对?
正因为这个场面太过诡异,连王锷都不敢轻易开口,唯恐掉进对方的陷阱里。
裴越并不在意唱独角戏,反正这些人只要安静听着便可,他继续说道:“大梁疆域辽阔,非止钦州一地,就算这里粮荒严重,朝廷和其他州府难道会袖手旁观?本侯只觉得那些粮商十分愚蠢,不趁着这个机会赢得朝廷的赞许和百姓的民心,反而被眼前的利益蒙蔽双眼,何其可笑。”
王锷渐渐回过神来,原来这位中山侯打得是这等如意算盘,然而钦州今年的粮食缺口何其大,这里面的利润足以令人失去理智。
想凭着只言片语就打动人心,只能说裴越过于天真。
他不慌不忙地说道:“裴侯所言甚是,草民虽不知粮商们究竟是否藏着粮食,但眼下时局艰难,官民一心才是正道。”
只要不是将刀架在脖子上逼他表态,单论耍嘴皮子又有何惧?
裴越意味深长地说道:“百姓们有粮食就不会慌乱,熬过这段最艰难的时间后,粮荒将不复存在。大梁的田赋历来不重,百姓足以自给自足,届时那些商贾囤积如山的粮食卖给谁去?一家老小齐上阵,怕是吃撑死也吃不完。”
王锷应对自如地说道:“侯爷,草民愿为朝廷效力,即刻去劝说城内那些富商,希望他们若是真有粮食立刻拿出来售卖。”
裴越颔首道:“王老有心了,本侯亦非蛮不讲理之人,倘若他们愿意主动售粮,本侯准许米价可比往年高出两成,但是不能超过两成。”
他转头望着韩公端道:“韩大人意下如何?”
韩公端并不在意他越俎代庖,点头道:“可以。”
王锷感叹道:“两位贵人心怀苍生,草民定然竭尽全力,不负贵人厚望。”
裴越笑了笑,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朗声道:“诸位请回罢,本侯会在城中待几天,希望能早些听到你们的好消息。”
众人起身行礼告退,然而裴越忽地指着那些年轻官员说道:“你们暂且留下,本侯还有事情要你们去做。”
王琦等人面面相觑,却又不敢出言拒绝,只得略显担忧地站在原地。
王锷没有看他一眼,与孙明春等人转身离去。
王琦壮着胆子问道:“钦差大人,裴侯爷,不知有何差遣?”
裴越淡淡道:“今日城内各坊都在售粮,韩大人带来的人手不足,刺史府那边也很忙碌。你们既然都是一方父母官,想必对这些事驾轻就熟,现在就去帮忙处置。等这件事忙完之后,你们再来找我。对了,各位家中颇为富庶,记得自带干粮。”
一众年轻官员垂首应道:“遵令。”
待他们离开之后,大堂内便显得十分冷清空阔。碧玉阁的大掌柜极有眼色,悄悄地带着侍女们退下,顺带将大门关上,方便两位贵人商谈。
韩公端抬手握着始终空空如也的酒盏,神色略显沉郁。
裴越见状便微笑着帮他斟了半杯酒,温声道:“大人勿忧,不过是一群将死之人罢了。”
韩公端轻叹道:“我修身养性这么多年,如今方知不过是自欺欺人,方才当真是想将这些蠢虫杀之而后快。倒是你年纪轻轻,这份养气功夫令我刮目相看,可见传闻多半不实。裴越,你觉得王锷等人会不会知错就改?”
裴越沉吟道:“多半不会。这些世家大族内部势力错综复杂,王锷也做不到一言决之,就像置身于将要冲下悬崖的马车内,仅凭他个人的力量拉不住失控的骏马。当然,他自己未必想这么做,因为这样的机会可不常见。”
韩公端恍然道:“所以你是想分化他们?”
裴越叹道:“我当然希望王锷能够改弦更张,让他们掌控的粮商立刻抛售粮食,因为每拖一天都有可能饿死人。但我也知道这样的想法略显天真,所以今日这般作态,主要是给其他人看的。七大家并非铁板一块,王家太过出挑,我不信别人没有取而代之的想法。”
韩公端沉思片刻,缓缓道:“言之有理。”
裴越道:“不仅是他们,钦州境内还有其他底蕴不深的粮商,他们只是畏于七大家的力量,而且未尝不是抱着隔岸观火的心思。只要七大家内部生乱,亦或者真正转机的出现,这些人绝对会极其果断地开仓售粮,届时所谓的粮荒便会迎刃而解。”
韩公端知道他所说的转机是什么。
算算时间,这个年轻权贵应该是在自己还没有离京时就已经筹谋今日之局面。想起当时在开平帝面前,裴越怒发冲冠大义凛然的表情,纵然韩公端久历宦海,亦不禁涌现哭笑不得的情绪。
看着韩公端略显古怪的眼神,裴越立刻就明白过来,便打着哈哈说道:“来,韩大人,我再敬你一杯。”
韩公端举起裴越倒上的酒盏,握在手中欲言又止,最后却没有表现出丝毫被晚辈戏耍的恼怒,反而神情郑重地说道:“这杯酒,我代表朝廷和钦州百姓敬你。”
两人一饮而尽,一切尽在不言中。
……
且说王锷等人回去之后,先是聚在一起密议小半个时辰,然后各自分别去拜访城内那些家门紧闭的粮商,至于谈了什么无人知晓。
次日上午,王锷将要出门之时,忽地想起那位心思难测的中山侯,转头对身边的心腹低声问道:“裴越现在何处?”
心腹垂首答道:“回老爷,咱们的眼线方才回报说,中山侯清早带着一辆马车离开,似乎是去城外赏景。”
王锷登时一脸诧异,钦州粮荒如此严重,他还有这等闲情雅趣?
莫非他真的能弄到如山如海的粮食?
王锷不信,遂冷笑数声,出门继续做着敷衍他人的表面功夫。
第737章 高山仰止
成京城的出现离不开那位名叫林清源的名臣。
有些读书人经常感叹,高祖皇帝与林清源可谓是君臣相谐的典范。
前魏倾覆之前,天下已现乱象,一众枭雄占地为王,偌大的帝国被分割成十几块大小不一的割据地盘。高祖起事后,林清源为他坐镇后方,堪称殚精竭虑死而后已,将高祖率领一众帅才打下来的地盘经营得极其稳固。
十余年时间过去,高祖皇帝扫平大部分割据势力,占据着这天下的腹心地带,仅剩下南周、西吴和西南方向两个小型政权。当时立国的条件已经完全成熟,在诸多重臣猛将三番五次的劝进之后,他终于昭告天下即皇帝位,国号为梁,将前魏都城定为京都。
然而令人扼腕的是,大梁立国前夕,操劳过度的林清源沉疴难愈,于登基大典的前夜撒手人寰。
据传林清源垂危之时,高祖皇帝坐在他的病床前,执其手痛哭难止,几近晕厥。
事后高祖皇帝为了彰显此人的功绩,也为了稳定南境局势,大笔一挥将林清源的桑梓之地中山县破格提为陪都,亲自命名为成京,以为成就大梁王朝之意。
关于这对君臣的故事,绝大多数读书人都是耳熟能详,自然满心仰慕,只恨自己遇不到那般明主。但世间不乏心思古怪之人,偏要生出别具一格的想法,于是一个可怕的传闻不胫而走。
传闻并不详细,只说当年这林清源功劳虽大,却抱着一种古怪的念头,似乎是要限制君王的权力,让朝臣能够对其产生制约,实乃大逆不道的逆臣。故此,在他一再犯颜进谏之后,高祖皇帝终于无法忍受,于登基大典的前夜赐下一杯毒酒,亲眼看着林清源毒发身亡。
此等传闻自然无人相信,源头亦不可考,大约是从京都西城最先传出来。
当时已是太宗皇帝在位,他对这种传闻嗤之以鼻,只让最疼爱的祁阳公主派人在坊间正本清源,并未过于严苛地追究。
又数十年过去,传闻终于湮没在变幻无方的岁月当中,如今无人再提起。巍峨的成京城耸立世间,林清源这个名字依旧是史书上光彩夺目的传奇。
城外直道上,宽敞舒适的马车平稳地驶动,车内三位妙龄女子听着裴越有一搭没一搭地讲故事。
听完之后,叶七意犹未尽地问道:“林老大人到底是不是高祖皇帝所害?”
也就是在这辆马车内,话题才会如此露骨直白,寻常府邸哪有这个胆子。裴越自不用说,叶七历来视权贵如粪土,谷蓁眼里只有裴越,至于坐在角落里双手抱膝的桃花,只看她津津有味的模样就知道小脑袋里压根没有犯忌的概念。
裴越摇头道:“这种事莫说那些读书人,即便是皇族子弟也很难知晓。林清源在那些开国元老的心中地位极高,定国公裴元、成国公路泉和楚国公冼恒这些人能百战百胜,一个稳固富饶的大后方何其重要。且不说高祖有没有必要动那种心思,就算他真的想杀林清源,必然是极其隐秘的手段。什么君臣对峙毒酒赐死,这只是读书人的臆想罢了。”
叶七忽然说道:“我倒觉得传闻未必全假。”
裴越微笑道:“陈年旧事而已,当做一桩谈资即可。”
这番对话里自然藏着玄机,因为去年在灵州那座湖心岛上,叶七陪着裴越见到那位定国公裴贞,也从对方口中听到很多当年的故事,其中就有林清源的传说。
桃花一脸迷糊,谷蓁左右看看,忽地挪到叶七身边说道:“叶姐姐,你同我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七尚未开口,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外面传来亲兵的声音:“禀侯爷,到了。”
叶七便轻声道:“晚上再告诉你。”
裴越神情古怪地看着两人,话说自从离京之后,叶七和谷蓁的关系愈发亲近。裴越在西境的时候,两人便已经时常接触,如今更是亲如姊妹。
谷蓁有点吃不消裴越直勾勾的眼神,微微垂首道:“裴兄弟,莫非有什么不妥?”
裴越摸着下巴说道:“你们最近晚上是不是睡在一起?”
谷蓁大羞,俏脸顷刻间染上红晕。
叶七随手拿起靠枕砸在裴越身上,佯怒道:“让你信口开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