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顶着大盾的少年迟疑一下,随即连忙大声应道:“小的在!”
裴越丢下一句让山贼们错愕的话:“前面交给你指挥,只有一个要求,不许放跑这些贼人!”
随后他拽着薛蒙快速进入大门内,少数几个反应过来的山贼发狂一般冲过来。然而这毕竟只是一座三进宅子的大门,而非京都城门,关起来并不困难,又有薛蒙这等天生神力的壮士出手,所以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门被紧紧关上,紧接着还听到横木被放上去的声音。
夜风习习,山贼们面面相觑,宅前平地上一片令人心慌的死寂。
庄户们盯着已经彻底变成瓮中之鳖的山贼,渐渐从这些穷凶极恶的狠人眼中看出一丝畏惧,于是他们握紧手中的兵器,体内的力气仿佛一点一点充沛起来。
冼丛看着身后紧闭的大门,旁边一丈多高的山墙,以及不远处扛着大盾和古怪兵器的庄户,如何不知自己这些人妄称精锐,竟然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心中羞怒夹杂,却又生出一丝怨恨,虽然自己也姓冼,可只不过是被人赏赐一个姓氏罢了,那些行军打仗的本事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否则早就应该看出这少年的套路。
裴越的想法其实一点都不复杂,毕竟这只是他在方才极短时间内想出来的对策。
首先基于他对武道的了解,那种高来高去的强者不是没有,可数量极其稀少,只看那领头的年轻男人需要借助手下的协助才能跃起杀人便知道,起码这些山贼中极少有这样的高手。主宅前方从门楼到倒座房这段建筑外高内低,且倒座房外是一丈多高光滑的墙面,想要徒手爬上去极其困难,对于外面的山贼来说无异于天堑,裴越可以借此将战场切割。待他上了屋顶之后,先是让庄户们组织好简单的阵型,趁势引诱那年轻男人将大部分手下都派到宅外,这个时候再关上大门,整个过程一蹴而就。
原本他安排邓载去做的里应外合之计过于粗糙,但通过这样的方式临时完善,终于形成内外两处关门打狗的格局。
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除了那个身为山贼主心骨的年轻男人被谷范死死缠住,裴越利用自己年纪上的优势,让这些人心生轻视,再步步抢占先机,根本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
当然,这么顺利也有一丝运气的成分,如果冷姨未走,而是她来替代冼丛,恐怕裴越在从屋顶上跳下来的瞬间就会被她不顾一切地率众击杀。
但是现在,冼丛没有任何办法,他身旁这些山贼中身法高明能爬上倒座房屋顶的仅有两人,一个被裴越拿刀捅死,另一个被薛蒙生生撞断了胸骨。
他更没有时间后悔。
邓载最大的优点就是会不折不扣地执行裴越的命令,不像戚闵偶尔还会耍点小聪明。
他顶在最前面,喊一声,进一步。
庄户们跟着他的步伐,动作越来越整齐。
狼筅顶在最前面,这种带着尖刺的古怪兵器能极大限制对方的行动空间。大盾护在众人身前,基本可以挡住对方的长刀劈砍。剩下的庄户们手持长枪,他们要做的很简单,找准机会将长枪捅出去,一个多月以来他们练的就是这个动作。
山贼们聚集在冼丛身旁,面对越来越近的庄户们,虽然不少人脸色难看,但终究是在横断山脉中艰辛熬过一年多又与大梁京营交过手的精锐,在无路可退之际,他们立刻爆发出强烈的战斗欲望。
“杀!”
随着冼丛一声怒吼,所有山贼都冲了上去。
“杀!”
邓载面红耳赤地吼着,响应他的是庄户们高昂的吼声。
双方终于相遇,如巨浪拍打着坚固的礁石。
裴越自从关上门后就没有再想外面的局势,能做的他已经都做了,剩下的就要看这些庄户们究竟有几分胆气,以及鸳鸯阵到底能发挥怎样的效果。
虽然他只离开了一炷香左右的时间,但是对于王勇这些少年来说,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只能维持着不完整的防御阵势,攻击全都仰仗谷范和秦贤。
不过随着薛蒙扛着大盾来到少年祁钧身侧,裴越亦手持双刀进入阵型中,局面登时大为缓解。
然而——
裴越一眼看去,七个少年还站着的只有六人,一名叫做程学的少年已经永远地躺在地上。
剩下六人也都受伤不轻。
裴越没有说什么,只对秦贤说道:“兄长,不要再有什么顾忌,杀了他们。”
秦贤沉声道:“就等你这句话。”
裴越又对谷范说道:“谷世兄,我要这个人活着。”
已经彻底将对方压制住的谷范点头正色道:“好。”
那平江方家子堪堪避过袭来的长枪,冷笑道:“少做梦!”
裴越却不与他再做口头之争,他只是沉着脸挥舞着双刀。
除了被谷范牵制住的方家子之外,此时院内还站着的山贼也只有七人。
薛蒙为盾,秦贤为矛,裴越领着还站着的六个少年结阵护住侧翼。
这些山贼虽然都是好手,可遇上秦贤和薛蒙这两个武道高明配合默契的京军西营哨官,自然要差几个档次,还要防备时不时从旁边捅过来的狼筅与长枪,他们的体力和战意都在飞速下降,结局自然可想而知。
那平江方家子已经被谷范逼到角落,一边艰难地闪躲,一边看着自己最信任的手下接连倒下,满心恨意却又无计可施。
山贼一个个被放倒,裴越拎着双刀,面无表情地从他们身边走过,不时停下脚步,漠然地将长刀插进对方胸膛,确保他们死得不能再死。
动作之干脆之冷静,连薛蒙这样去过边境见过血的猛人也有些心惊,他不禁担忧地看向秦贤。
秦贤也察觉到裴越此时的心境不太对劲,从解决外面的问题进来之后,少年浑身散发着冰寒的气息,让人难以接近。他走上前拍着裴越的肩膀,温声道:“越哥儿,你没事吧?”
裴越将双刀放在一旁,摇头道:“我没事,兄长,你和薛世兄去帮谷世兄吧,将那人擒下之后绑严实一些,卸掉他的下巴。”
秦贤担心地看着他,然而裴越只是看着地上躺着的程学的尸首。
他轻叹一声,冲薛蒙使了个眼色,快步朝谷范那边走去。
王勇等人个个带伤,此时也只是胡乱收拾一下,一起走到裴越身前。王勇昂着头,泪水却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悲痛说道:“少爷,是我没用,没护住他。”
裴越目光似冰,摇头道:“与你们无关,不要自责,先将他抬到自己的床上,晚些时候我们再帮他料理后事。”
少年们神色沉痛地抬起程学的尸首走向倒座房,气氛压抑凝滞到了极点。
裴越忽地说道:“你们先处理一下自己的伤势,家中早就备了伤药,王勇知道在什么地方。”
“是,少爷。”少年们异口同声地答道。
裴越静静站立,心中无比疲惫。
不多时,秦贤走过来对他说道:“越哥儿,已经擒下他了。”
裴越点头道:“兄长辛苦,还请兄长留在此处帮我看着此人。”
他又看着将长枪扛在肩上的谷范问道:“还能战否?”
谷范耸耸肩,一脸轻松地道:“爷最擅长持久战。”
然而裴越此时没有跟他说笑的心思,又问了一遍薛蒙同样的问题,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他便对二人说道:“走吧,前面还有很多人急着去投胎,我们去送他们上路。”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再看被五花大绑丢在地上的方家子一眼。
这让自诩甚高的年轻男人极其不爽,他没想过自己会被这少年视若无物,区区一个庶子竟然如此放肆,简直欺人太甚!
只是他不知道,在裴越眼中他已经是个死人。
仅此而已。
第67章 长夜余烬
天阶夜色凉如水。
沈默云回到沈府已是亥时初刻,外面渐渐有了些寒意。
从那顶普通的轿子中出来,他轻轻咳嗽几声,眼神中难掩疲倦。
“大人,请保重身体!”那个左手执剑的年轻人站在旁边,往常十分冷漠的眉眼多了一些发自内心的关切。
沈默云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长剑,轻声道:“我无事,倒是你以后要明白一件事,这世上的人不是非杀不可。”
这句话指的是之前在裴戎的那座小院里,年轻人出手极重,眨眼间连杀四人,将裴戎从江湖草莽间找来的所谓高手吓得魂飞魄散。
年轻人略显犹豫,不过在看到这个中年男人温和的目光后,他冷寂的心里泛起一丝暖意,点头道:“大人放心,属下以后会谨慎行事,只要不是威胁到大人和您的家眷,属下就不出手。”
沈默云微笑道:“倒也不必如此谨慎,只是你需记住,很多时候不杀比杀更有效果。”
年轻人显然不太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但他没有刨根问底,只将这句话牢牢记在心里。
入府后,沈默云来到后宅,刚过内门就瞧见沈淡墨站在廊下,不禁微微责备道:“墨儿,为何还不去歇息?”
沈淡墨并不惧他,露出一个乖巧又带着些许讨好的笑容迎上前说道:“爹爹,可将那位定远伯抓住了?”
沈默云奇道:“为何要抓他?”
沈淡墨撇撇嘴道:“此人身为国朝伯爷,竟然与那些无恶不作的山贼勾连,还利用这些贼人谋害自己的儿子,简直丧心病狂。就应该把他抓起来,关进台阁的地牢里。”
沈默云目光古怪地望着她,直到少女俏脸微红,露出极为罕见的一抹羞恼之意,他才恍若未觉地轻笑道:“夜深了,外面风有些大,我们进去再说。”
沿着抄手游廊来到外书房,沈默云并未让丫鬟们跟着。
沈淡墨很勤快地帮父亲泡茶,笑眯眯地端过来。
沈默云沉默片刻后,继续刚才的话题说道:“裴戎若只是个普通伯爷,为父哪怕没有确凿证据,向圣上禀报一声,将其下狱审问倒也不难。但你应该明白,裴家毕竟不同,就算圣上想要治罪他,也需拿出翔实的罪证,否则军中人心难安啊。”
其实这些道理沈淡墨何尝不知,只两位定国公立下的赫赫功劳,便决定了裴家的特殊地位,连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否则必会引起各方面的动荡。
若今上是个昏君,倒也不必在意这些,无非是折腾二字,但偏偏如今这位皇帝陛下雄心勃勃,御宇十多年来励精图治,大梁国力蒸蒸日上,渐有威压吴国和周朝之势。三年前皇帝改元开平,当时朝野议论纷纷,以为这是陛下准备用兵天下,开万世之太平,邻国自然大为警惕,边境上重兵云集,一时间风声鹤唳。
如今已是开平三年,世间并未发生大规模的战事,仿佛这次改元只是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一次随意之举。
沈淡墨终究不是修炼几十年的官场老手,哪怕明白这里面的曲折,仍有些愤愤不平地说道:“纵然如此,这个定远伯也太狠毒了些!”
沈默云好奇地问道:“墨儿,你这是在为朝廷考虑,还是替裴越那孩子打抱不平?”
沈淡墨双眸中闪过一抹慌乱,连忙摇头道:“爹爹这是说的什么话,女儿和裴越连面都没见过,哪里就有那么深的交情。只是前些日子去定国公府,裴宁姐姐担心她的三弟,唯恐那位席先生不在绿柳庄的时候,有人欺负她三弟,当时女儿心中不忍,这才答应帮她一次,故而回来后才将此事告知爹爹。”
沈默云没有追问,微微颔首道:“也幸亏你提醒的及时,否则为父也不会特意关注绿柳庄那边的情况。今天裴戎让裴府大管家将席兄诓骗到京都,为父知道后便带人赶过去,还好没酿成太严重的后果。”
沈淡墨闻言惊道:“那绿柳庄出事了吗?”
沈默云不太确定地说道:“应该没事。”
虽如此说,沈淡墨依然放心不下,不免有些气愤地道:“听说那个席先生是当年定国公十分信重的谋士,如今看来,莫非是归隐十年以至于变得迟钝了?这么简单的调虎离山计竟然看不出来,真让人想不通。”
沈默云心中一动,他不禁想起一些往事,然后裴戎和席先生的面容在他脑海中闪过,最后却变成一张俊秀清逸的少年面庞。
似乎有一根线出现在沈默云的眼前。
线的这头连着裴越,另一头却延伸向虚无的远方,遥指被他封存很多年的回忆。
这一刻,沈默云隐隐约约有了一些想法,只是还需要时间去验证。
“爹爹?”旁边沈淡墨好奇地打量着突然陷入沉默中的父亲。
沈默云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说道:“席兄肯定有安排,不会让那孩子吃太多苦,其实在为父看来,越哥儿多吃些苦不是坏事。”
沈淡墨稍显不满地说道:“爹爹难道觉得裴越吃过的苦还不够多?”
沈默云笑道:“既然你对他如此友善,那改日为父请他来家中做客如何?”
虽然这对父女不同常人,但沈淡墨毕竟还只是一个不到十五岁的少女,闻言微微垂首,轻声道:“爹爹想请便请,又与女儿何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