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一个多月前,她原本是按照姑娘的吩咐来绿柳庄打探,没想到在第一眼看见桃花的时候,她心中就有奇特的感觉,或许这就是母女连心,哪怕当年她刚分娩才几个月便骨肉分离。随后看到桃花胸前的玉佩,她不再有任何疑虑。
她甚至不记得,自己当天是如何回去的。
姑娘在听说这件事后,自然无比为她高兴,因为早就打算派人劫掠绿柳庄,进一步将裴戎牵扯进来,现在只是增加一些人手,再让冷姨亲自走一趟,于计划本身并无影响。
车厢内一片昏暗,冷姨虽然看不清桃花的脸,但心里满是喜悦,眼泪几乎停不下来。
按照姑娘在山中定下的策略,她在救出桃花之后,立刻前往南面的绮水岸边,那里有船接她过河,然后一路向南,沿途都有人保护。至于绿柳庄的局势,冷姨毫不担心,有那位平江方家子领着八十名好手,庄内无人可以阻挡。如今大梁京营的目光都集中在京都西南方向,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城东这个小庄子。
他们杀完人之后便会趁着夜色逃走,等到有人发现这座庄子一个活人都没有的时候,这些亡命徒早已到达安全的地方。
马车平稳地停下,黑脸汉子瓮声道:“小姐,到河边了。”
“好。”
冷姨小心翼翼地将桃花抱起来,纵然如此,昏睡中的桃花依然皱起了眉头,无意识地呢喃着。
“少爷……”
冷姨怔住,随即眸色化作冰雪,无声一叹。
……
杨大成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在裴越来到绿柳庄之前,他根本没想过自己也有拿起兵器的一天。种了一辈子地,还不到四十岁的他脸上沟壑丛生,脊背也有些弯曲,就像一个小老头儿。往年程光当庄头的时候,他除了要上缴二成的租子,还经常被其各种勒索,家里的生活紧巴巴的,几个月才能吃一顿肉,还得紧着三个小的,一年到头也剩不下几钱银子。
当初裴越来的时候,他又期盼又害怕,盼着这位新家主能宽容一些,却也怕这少年不知事,比程光做得更过分,那样的话自己一家人怕是没有活路。
好在新家主做的足够好,超出所有人想象的好,不光是下调了租子份例,平时会给赏赐,还将他的大儿子收在身边,听说那位席先生还教他们武艺,难怪老大身体看着越来越壮实。杨大成不懂什么大道理,他只知道老大平时在少爷家吃饭,给家里省了许多口粮,两个小的也能吃饱了,婆娘的脸色也不像以前那样难看,晚上也不会将他从床上赶下去。
他现在还有了自己的兵器,一张大盾,就放在卧房门边。据说是少爷的吩咐,他们每天都要抽出一个时辰练习,八人一组,都有自己的专属兵器,练完以后还能享受少爷命人准备的饭菜,有肉有白饭,管饱。刚开始的时候庄户们大多是冲着那顿饭,心中其实有些不以为然,想不通练这个做什么?难道还能带着他们去打仗?但裴越的威望已经建立起来,尤其是那日撵走京都里来闹事的纨绔以后,更没人会质疑他的决定。
杨大成倒没有怀疑过,既然少爷给了自家这么多恩德,那他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更何况,他隐约还记得,父亲去世前曾说过,自家先祖当年也是沙场上搏命的老卒,可惜后人不孝将家产败个精光,最终沦为奴仆。还说他是没指望了,一定要好好培养两个孙子,将来找机会脱了奴籍,在祖宗面前也好有个交代。
杨大成觉得父亲说的对也不对。
孩子自然是要好好培养的,老大已经被少爷收在门下,将来肯定有大出息,但自己还没老到动不了的程度,就不能帮少爷办事?就不能争一个脱籍的名额回来?
所以在听到主宅方向传来的锣声后,杨大成几乎下意识地就冲到卧房门边,一把扛起大盾就要往外冲,然而他女人却拦在门口,瞪大眼睛凶巴巴地说道:“你想干什么?少逞能,安生在家待着!”
杨大成面色瞬间跟锅底一样,扒拉着她的手:“你懂个什么,少爷早就说过,只要锣声响起,庄子里所有成年男丁都得马上去主宅,上个月又说了必须带着兵器,你给我让开!”
女人死死地挡着,骂道:“老娘让你个短命鬼,你不看看你自己,老的牙都快掉了,还装什么好汉,竖着你的猪耳朵听听,那宅子里已经进了贼,你这时候去不就是送死吗?你死了,三个小的怎么办?”
杨大成闻言手上缓缓没了力气,因为他看见自己十三岁的儿子和九岁的女儿就站在女人身后,怯生生地望着自己。
女人又道:“再说了,天还没黑的时候邓家那小子不是来说过,假如晚上有什么事,谁都不许出家门?你见天儿说希望老大能和那娃儿一样,在少爷跟前受重用,那他的话不就是少爷的意思?”
杨大成彻底没了脾气,脸色涨红,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将大盾放在门边,缓缓蹲了下去,眼睛盯着地面,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女人仍不放心,就在门口站着,对两个孩子说道:“你们回去睡觉,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许起来,听到没有?!”
“知道了,娘。”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答应下来。
时间静静地流逝,杨大成沉声道:“我不去,老大出事了怎么办?”
女人心中一颤,面上却依旧强硬,骂道:“你去了顶个屁用?老大肯定不会有事,就算……就算……那你也不能去!我告诉你杨大成,你要是敢去,老娘明天就回娘家,再也不管你们杨家这些事!”
屋内陷入难言的沉默中。
就在这时,大门被人轻轻敲响。
杨大成猛然站起,下意识就将大盾抗了起来,然后一把将女人拽进卧房里,反手关上门,动作一气呵成,无比流畅,女人压根反抗不了。
他扛着盾小心翼翼地来到门后,压低嗓子问道:“谁?”
门外传来邓载的声音:“叔,是我。”
杨大成心中一喜,赶忙取下门闩,打开门将邓载让进来,却不想后面还跟着三个汉子,都是庄上的人。
他连忙将门关上,对邓载问道:“你咋在这?外面不是有贼人吗?”
邓载面色隐隐有些激动,轻声道:“叔,咱们去杀人吧?”
卧房内传来女人的轻呼。
杨大成眼尖,看见邓载身上沾染的血迹,不知为何,他竟有些激动地手抖,问道:“你杀人了?”
邓载看了一眼后面三个同样激动不已的汉子,脸上罕见地有了一抹笑容:“嗯!一个在外面落单的贼人,我跟齐叔悄悄制住他然后砸死了。”
“那现在怎么办?”杨大成吞着唾沫。
邓载凑过来说道:“现在大部分贼人都去了主宅那边,庄子里只有不到十个人在各处看着,我都数清楚了。叔,我们先将这些贼人弄死,然后大家一起去主宅那边,里外一堵,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杨大成问道:“这是少爷的主意?”
旁边那个姓齐的汉子皱眉道:“你就说干不干?敢不敢?”
杨大成怒道:“你急个屁,老子得问清楚了,免得坏了少爷的事!”
邓载语气复杂地说道:“少爷让我提醒大家有事先在家中待着,这样安全些。万一真来了贼人,就等他想办法把贼人都吸引到主宅去,然后再来个里应外合。”
杨大成看着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少年,心中又是羡慕又是佩服,咬牙道:“那就干!”
卧房门被拉开,女人满脸眼泪地盯着自己的男人。
杨大成以为她又要劝阻,便双眼一瞪道:“你闭嘴!这是男人的事!”
谁知女人只是带着哭腔说道:“当家的,你要把老大救回来。”
杨大成眼眶一红,心中涌起一股决绝的杀气,也不看她,对邓载说道:“就按你说的做,走!”
五人拉开门,轻手轻脚地拿着兵器走出去。
与此同时,不知有多少庄户挣脱开家中女人的手,悄悄拉开大门,有兵器的拿兵器,没兵器的拿农具。
乌云蔽月,夜色苍茫,正是杀人好时节。
第62章 席先生
一辆华贵舒适的马车在数人的护卫下,赶在京都城门关闭之前入城。守门将看见车厢顶沿属于定国公府的徽记,连忙命士卒们放行,同时点头哈腰站在路旁,直到马车已经远去之后才站起身来。
马车不紧不慢地前行,来到东城定国公府外,却没有驶向侧门,反而沿着府前街继续朝东,然后在邻街一套小巧精致的院落门前停下。
裴永年来到车厢旁,微微欠身道:“席先生,到了。”
车厢中没有动静,良久后席先生才略带疑惑地问道:“你这又是为何?”
裴永年细长的双眸中神色复杂,微笑道:“先生何意,老奴不知。”
席先生从车厢中出来,站在裴永年面前,平静地问道:“裴戎在何处?”
裴永年侧过身体,抬手指向旁边的院落,躬身道:“老爷就在院中。”
席先生双手负在身后,右手攥着那块残破的玉珌,脸上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仿佛能穿透这重重屋檐遮挡,淡淡道:“我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你是先国公在外征战的时候救回来的,怜你身世凄苦,便将你带回都中。此后又委以重任,对你格外信重。先国公故去之后,太夫人更是将你提为总管家。虽然是奴仆之身,却能行走于达官贵人之间,所到之处皆受礼待。”
裴永年腰背略显佝偻,脸上感激之色不似作伪:“国公爷和太夫人的恩德,老奴永世不敢或忘。”
席先生右手悬于身前,盯着那块残破的玉珌,面露微笑,然而笑声中透着冰冷肃杀之意:“你确实很聪明,知道若没有先国公的遗物,纵然假借太夫人之命,凭你自己也请不动我。”
裴永年毕恭毕敬地说道:“身不由己,请先生降罪。”
席先生微微摇头道:“身不由己?世人惯会用这种借口,殊不知,还有一句话叫做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裴永年面色突变。
席先生左手挥出,一掌拍在他的肩头。
裴永年倒飞丈余,沿途喷出一道血雾,落地之后脸色惨白,气若游丝。
那八名家丁并未上前查看裴永年的伤势,反而瞬间将席先生围在当中,脸色凝重,气息悠长,不似寻常奴仆。与此同时,这院落附近隐隐绰绰出现一些人影,视线从不同方向盯着席先生。
席先生恍若未觉,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呻吟的裴永年,淡淡道:“看在太夫人的面上,今日我不杀你。”
随后迈步朝小院行去。
八名家丁对视一眼,并未跟上去,只是守在门口。
裴永年躺在地上,眼中悔恨交加,片刻后有人从阴影中现身,将他抬到马车上,然后赶着马车离开此地。
院落不大,席先生径直来到正堂。
堂内灯火通明,有一张圆桌,桌上摆着来自天南地北的珍馐佳肴。
裴戎坐在主位上,正在大快朵颐,席先生进来后他抬头微笑道:“先生来了,请坐。”
席先生落座后,一开口便杀意凛然:“我不喜欢杀人,不代表我不能杀人。”
裴戎咀嚼着鲜嫩的鹿肉,然后拿起旁边的绸布擦擦嘴,冷笑道:“你敢杀我?”
席先生看着这个出身极好又一事无成的定远伯,眼神中并无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反而有几分鄙夷愤怒,沉声道:“越哥儿跟我说,山贼或许会劫掠绿柳庄,当初以为这是他多疑。如今看来,我虚度几十年岁月,竟然还不如一个小孩子看得透彻。你费尽心机跟山贼勾连上,又说动裴永年将我诓骗至此处,想来此时已经有山贼对绿柳庄动手了吧?”
裴戎哈哈大笑,指着席先生面前那壶酒说道:“先生,这可是最地道的平江双蒸,寻常人便是有钱也买不到,我特地弄来孝敬你的。”
席先生沉默不语。
裴戎面上极其得意,但却丝毫不肯承认席先生的推断:“先生说的这些话,我能听懂,但又不太懂。我只是个章台走马的纨绔浪荡子,身上的爵位亦不过是祖宗的遗泽,这京都里谁不知道?那些山贼的事情我也听说过,只能说西府无能!十几万京营大军竟然拿一群山贼没办法,真是可笑之极。只不过西府无能也罢,我却只是个沉湎于声色犬马的废物,哪来的本事勾连上那些山贼?先生不妨去御史台告我一状,看看朝堂上那些老爷们谁会相信?”
席先生忽地揭开面前的酒壶盖子,一股浓烈霸道的酒香顷刻间便溢了出来。
他倒上一杯酒,不急不缓地说道:“当初太夫人请我出手相助,我虽应承下来,却也没想过多干涉,毕竟有先国公的知遇之恩在,我不愿插手国公府内的事情。裴越这个孩子很聪明,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你不仅不是瞎子,还是受过先国公教导的世家子弟,总不至于这点眼光都没有。后来我想,可能是因为这孩子母亲的缘故,你心中有一些怨恨,只不过今夜一见,我才知道你是想置他于死地。”
席先生稍稍停顿,右手两指搓着酒杯,皱眉问道:“为何?”
为何?
裴戎面色变幻,几度欲开口叱骂,却还是强行忍下来,不咸不淡地说道:“先生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席先生却不理会,继续说道:“这孩子若是顽劣不堪,你想教训也是情理之中,但事实并非如此,你却依旧将其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虎毒尚且不食子,更何况人有怜子之情?来时的路上,我思来想去,能让你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举的缘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不是你的儿子。”
这堂中灯火辉煌,极为光明透亮,然而裴戎面色大变,仿佛见鬼一般。
席先生的话里有两层意思,第一是他知道裴永年在说假话,自己是被诓骗来京都,目的就是将他从裴越身边调开。第二则是他猜中了事实的真相,一个很多人无法相信的真相,裴越不是裴戎的儿子。
裴戎双手微微颤抖,艰难说道:“既然知道,你为何肯来?”
席先生却不回答,话锋一转道:“先国公于我恩德深重,所以当年明知有些事不可为,但我并未劝阻,大不了以命相报这知遇之恩。永宁元年的秋天,我曾帮他办过一件事,后来才发现此事比我想象的要严重许多。”
裴戎陡然怒道:“你身为父亲最信重的谋士,怎能不规劝于他,任由他沾染那种事,以至于我裴家堂堂军中第一豪门,此后竟然被迫只剩下一个空架子!”
席先生凝眸冷声道:“你不配评价你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