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开平帝点点头,然后不疾不徐地说道:“将此地收拾干净,朕要完成祭天的仪式。”
裴越怔了怔,立刻起身说道:“陛下,祭天之事可以让三位皇子殿下代行。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请您尽快返京,避免这件事造成朝野震动。”
开平帝不置可否,对身旁的廷卫首领说道:“将裴越送回兴梁府城,然后让太医给他好好诊治,不要留下什么隐患。”
“微臣遵旨!”
裴越颇感无奈,但是皇帝金口玉言无法反驳,他只好在廷卫的搀扶下离开圜丘坛,同行的还有两名太医。
圜丘坛上很快就被清扫干净,祭天仪式继续进行。
这次所有的宫人和侍者都被驱赶到外墙以外,每个人身边都有廷卫盯着,等待他们的将是极其严苛的反复审查,这也是宫中一贯的规矩。
坛心之上负责捧器的人换成大皇子和二皇子。
开平帝神色如常,仿佛压根没有受到刺驾的影响,依旧一丝不苟地进行祭天仪式。
王平章回到此前的位置上,望着上面那个姿态挺拔的身影,忍不住心中轻叹一声。
二十余年过去,陛下还是像当初认识时候那般强大,似乎这世间所有人所有事都在他的算计之中,没有什么能够影响到他的判断力。以前君臣相谐的时候,他觉得这种强大的内心世界令人敬佩,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不知不觉两人变得对立起来,皇帝的强大又令他感到心酸。
这位执掌大梁军权十余年之久的老人在心中感叹道:“陛下,你对裴越如此宽容,为何要对老臣那般苛刻?臣知道您在想什么,只是这次臣不会牵扯其中,希望你我之间的君臣情谊还能维持一段时间。”
“您说过,很多东西只能您给,旁人不许伸手要。可是您既然给了臣那些东西,为何要遗忘当年的誓言,将那些东西又收回去呢?”
“臣已经老了,总得给子孙后代留下一些家业,您说对吗?陛下?”
第659章 何似在人间(八)
燕王府。
在绝大多数人看来,这座恢弘大气的亲王府邸已经变成一座监牢。
当开平帝手里那支神秘的亲卫亮出爪牙后,朝臣们发现这支亲卫的精锐程度丝毫不弱于太史台阁的乌鸦。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占地面积广阔的燕王府被他们围得水泄不通,连一只老鼠都钻不进去。
王府外书房中,燕王刘赞身着常服,仪态平和,似乎没有受到圈禁的影响。
他站在书桌前挥毫泼墨,提笔的手十分稳健。
门边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是此人奉开平帝之命将刘赞押回王府。
“薛涛在灵州这十来年,贪墨钱财卖官鬻爵,甚至连西军的粮草都拿出来倒卖,父皇难道对这些事毫不知情?段九,你说呢?”
刘赞头也不抬,神情淡然,言语中隐含风雷之意。
这个名叫段九的男人应该是开平帝的铁杆心腹,否则也不会成为那支神秘亲卫中的重要人物。然而令人不解的是,面对刘赞冷漠甚至略显凌人的态度,段九竟然表现得非常谦卑。
他垂首答道:“属下不敢臆测君上的心意。”
刘赞冷笑两声,微微摇头道:“我知道父皇当初是在下棋,留着薛涛只是为了给路敏挖坑而已。至于现在仍然不肯杀他,一方面是薛涛做的那些破事实在提不上台面,要处死他的话总得将罪状公诸于世。另一个原因或许是想看看他后面有没有人,父皇最喜欢顺藤摸瓜一网打尽。这次我给父皇送去两名薛家培养的死士刺客,应该能帮父皇下定决心,你说是不是?”
段九沉声道:“殿下就没有想过那些刺客能够成功?”
刘赞放下手中的毛笔,回身走到太师椅旁坐下,轻笑道:“你在父皇身边那么多年,难道连这点小事都看不透?那个内监也好,薛家培养的两个刺客也罢,他们连父皇的衣角都摸不到。我压根没有指望他们能够行刺成功,只不过是想送给父皇一个杀薛涛的理由而已,这是我身为儿臣的孝道。”
他顿了一顿,意味深长地说道:“当然,前提是这次父皇能够活下来。”
段九犹豫片刻,感叹道:“殿下,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刘赞抬头看着神情纠结的段九,笑容古怪地道:“这不是父皇希望我做的吗?”
段九心中一惊,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
刘赞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淡淡道:“段九,你觉得我有没有可能做成这件事?”
段九沉吟道:“薛涛那边只能算一招伏棋,等殿下成事之后,他可以凭借资历和人脉稳住一部分文臣。李柄中倒能算得上一个意外,尤其是对于陛下来说。此人并非一无是处,他在五军都督府任上时安插许多心腹,这些人都能派得上用场。当然,最重要的是可以通过李柄中勾连起王平章。这次如果能将王平章拖下水,那么大事可成。”
刘赞不置可否,轻笑道:“王平章对于这种勾当得心应手,再加上父皇这两年对他逼迫过甚,我想他肯定不介意让王家成为第二个裴家。”
段九身为开平帝的心腹,这段时间不仅暗中放松对王府的监管,以便于刘赞能够指挥亲信行事,甚至还亲自代替刘赞去见过李柄中。然而即便刘赞对他非常信任,段九仍旧猜不出这位四皇子的真实想法,就连这个杀局都看得朦朦胧胧,辨不清东南西北。
他不认为四皇子会真的弑君谋逆,因为就算刘赞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成功,满朝文武谁会支持一个弑君弑父的人登上帝位?
莫蒿礼、洛庭、韩公端、谷梁这些人会同意?
就算王平章舍弃那张老脸,薛涛从上林狱中出来,凭这两个人绝无可能压制衮衮诸公。
可若是不弑君的话,他又凭什么摆脱眼前的困局?
刘赞看出段九的疑惑,从容淡定地说道:“欲成大事必须要亲自掌握大局,哪怕是再信任的手下也不能让他知晓全部的计划,这是父皇教会我的道理。段九,十多年前相识的时候,我压根没有想过你会成为父皇的心腹。这次幸亏有你,如若不然的话,我还真的要多费一些功夫。”
之所以道谢,是因为段九这颗棋子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燕王府明面是监牢,实则对于刘赞来说没有任何阻碍。
然而段九却从对方的话中听出一丝不祥的意味,他下意识地绷紧身体,勉强笑道:“我本来就是殿下的人,何需言谢?”
刘赞勾起嘴角,抬手按着桌面,缓缓道:“方才我说,父皇希望我做这件事,因为他想尽快挖出都中所有心怀不轨之辈,所以才指使你放任我去勾连那些势力。我当然不会辜负父皇的厚望,而且会尽力做得更好。”
段九茫然地说道:“殿下,陛下并不知道我在帮你做事。”
刘赞微微偏头,摇摇头道:“你我相识于十三年前,那会我才十一岁,对一位刻意亲近的宫中廷卫当然不会有太多的戒心。随着时间的流逝,你我逐渐成为莫逆之交。后来你被父皇选中进入銮仪卫,一步步成长为这支神秘亲卫中的第四号人物,却始终没有与我断绝联系。”
他稍稍停顿,然后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段大哥,不知当时才十一岁的我有哪种特质让你死心塌地追随,十三年来矢志不移,甚至不惜冒着株连九族的危险帮我谋划这种事?”
段九不动声色地问道:“殿下既然疑我,为何又要用我?”
刘赞轻声道:“不用你,如何让父皇放心?如何将这张密不透风的罗网撕开一道缝隙?父皇通过你知道我的计划,知道我会派人去圜丘坛刺杀他,知道我准备在他回京之后发动,知道我联系了薛涛、李柄中和郭开山,可他不知道这些事当中有真有假,也不知道我最厉害的杀招是什么。”
他缓缓站起身,绕过书桌走向段九。
站定之后,他亲切地说道:“你若是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第660章 何似在人间(九)
段九看着神情温和面带笑容的刘赞,即便他具备一身高明的武道修为,仍然不受控制地感觉到紧张。
两人之间距离约为三尺。
刘赞淡淡道:“这些年来你帮我做过很多事,看似对我的忠心从未变过,可是每每想到你当年刻意接近的情境,我便觉得这是父皇的一步闲棋。当然,这不足以证明你的真实身份,毕竟你的确帮过我很多次,譬如将宁丰致安插到老大府上,又比如将钱勇控制住。或许我自己也能做到这些,可是你的出手让我省了很多功夫。”
他转过身缓缓踱步,继续说道:“刺杀裴越原本可以将老大和老二拉下水,最终以我的彻底失败告终。可我并不觉得沮丧,因为我从失败之中确认两个非常重要的事实。”
他转头望着段九,笑问道:“你知道是什么吗?”
段九摇摇头。
刘赞道:“第一,裴越纳妾那天如何能够预知我的目标是裴宁?他让自己的亲兵随行护卫倒也罢了,为何还要让叶七在暗中保护?倘若裴宁死了,裴越绝对无法保持冷静,那一夜鲁王府门前必然会血流成河。这件事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因为我一直隐藏得很好,而且宁丰致身边也有我的人盯着。直到我后来得知一件事,在裴越纳妾的喜宴上,陈安陪同宫中内监一起去中山侯府宣旨。”
汗珠在段九的额头上沁出来。
刘赞侧身对着他,望着东面墙上挂着的那幅古画,轻叹道:“那个时候我才想明白,原来我的所有谋划都在父皇的掌控之中,他连我真正要杀的人是裴宁都了如指掌,可是他为何能知道得这么清楚确切?段大哥,你能不能告诉我答案?”
段九紧抿双唇,一言不发。
刘赞笑了笑,不以为意地说道:“我猜测陈安其实也是銮仪卫的人,只不过他平时隐藏得很好,否则父皇不会将这种大事交托给他。当然,你向父皇通风报信其实无伤大雅,毕竟我从来没有想过真的弄死老大。”
段九忽然开口问道:“殿下,你心里真是这样想的吗?”
刘赞眉头微皱,肃杀之气渐起。
段九夷然不惧,沉声道:“殿下若真的不想谋害大皇子,为何一定要置裴宁于死地?所谓刺杀案,殿下说自己只是想将大皇子和二皇子牵扯其中,继而毁掉他们的名声,同时向陛下展现你的能力。既然如此,殿下并不需要裴宁去死。”
刘赞呵呵一笑,没有回答段九的疑问,话锋一转道:“我从失败之中确认的第二件事,父皇他确实没有考虑过我,从始至终都没有。”
段九低声道:“殿下非嫡非长,陛下不能强行破坏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规矩?他执意要将老大推上储君的位置,难道就不是破坏祖宗规矩?吴贵妃那个贱人在宫中收买人心,蛊惑父皇让他冷淡我的母妃,连皇后都拿她没办法,这难道符合宫中规矩?”
刘赞忽然止步,愤怒地低吼着。
段九轻叹道:“殿下,既然陛下不喜欢你,为何一定要去争那个位置?”
刘赞冷笑道:“父皇当年能争,为何如今我不能争?呵呵,我已经明白他的心思,也知道他绝对不会让我活下去。因为他心里清楚,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必然会想尽办法脱离这座樊笼。到时候父子相残兄弟阋墙,大梁的国运将动荡不堪。对于一个志在平定天下青史留名的皇帝来说,他如何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他盯着段九的双眼,神经质地笑道:“这才是父皇让你暗中协助我的真正原因,对吗?让我主动成为弑君弑父的罪人,他就可以没有任何负担地杀了我。”
段九沉默许久,哀叹道:“殿下,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刘赞嘲讽地看着段九,持续不断地奚落,仿佛要吐尽心中愤恨。
“父皇这辈子都无法释怀永宁元年的旧事,得位不正这四个字时时刻刻刺痛着他,所以登基之后他无论做什么都追求师出有名。”
“他不敢直接对付裴贞,便趁着西吴大举进犯的时机将裴贞撵到西境,然后数次派遣心腹责问裴贞,逼得这位定国公只能假死脱身。”
“他不愿直接拿下路敏,一方面不想落个刻薄寡恩的名声,另一方面是害怕牵扯出陈轻尘这个奇女子,所以他宁愿看着西吴铁骑踏破军镇,数万将士无辜惨死。他冒着半个灵州被西吴铁骑蹂躏的风险,只想光明正大地逼死路敏。”
“他从来不相信旁人,无论是莫蒿礼还是王平章,甚至连背叛裴贞甘为御前走狗的沈默云都信不过,一边让太史台阁做那些腌臜事,一边暗中培养出銮仪卫。我不明白他在防备什么,可我知道他一定做过对不起沈默云的事。”
“在他眼里只有刘贤才是儿子,老二、老六和我都只是磨刀石,为的就是将刘贤磨砺成一代仁君。他知道只要给我一丝机会,我一定会杀光这些兄弟,所以他利用你这颗埋了十三年的棋子,故意给我机会,让我走上谋逆的不归路。到那个时候,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杀了我!”
……
段九摇摇头,退后一步,用陌生的眼神望着刘赞,轻声道:“殿下,你疯了。”
“你说的没错,从他将我关进王府之日开始,我便疯了。”
刘赞不屑一顾,继而说道:“君臣父子这四个字,从那天起就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他利用你来诱使我,我又何尝不是利用你在迷惑他?早在几年前我就已经预料到会有这一天,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父皇的性格。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在为今天做准备。”
段九心中一震,旋即对刘赞拱手一礼,沉声道:“殿下,得罪了!”
刘赞抬手道:“莫急,难道你不想知道我的具体谋划?”
段九已经迈出的右脚强行收了回来。
刘赞冷笑一声,坦然道:“我让你去联系李柄中,只是为了让你相信我真的打算起兵造反,继而让父皇也相信。此外,冼家留下的人手你也已经知晓,但是你知道的只是一半真相。冼家当年被皇祖父以莫须有的罪名杀得血流成河,他们当然想要报仇,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段九神情凝重地说道:“殿下,难道冼家另有安排?”
刘赞眨眨眼道:“你猜冼春秋的父亲当年有没有生死之交?倘若有的话,那些人会不会对冼家的灭门惨案无动于衷?”
段九的呼吸急促起来,连忙问道:“是谁?”
刘赞道:“暂时还不能告诉你。”
段九强行冷静下来,沉声道:“可是距离冼家出事已经过去了三十六年。”
刘赞悠悠道:“确实有些久,然而你不要忘了,冼春秋还没死。”
段九还要再问,刘赞摆摆手道:“至于郭开山,其实是我故意在你面前漏了口风,我与他压根没有勾连。父皇将谷梁留在京中,想必就是为了盯着郭开山。对我来说这是最好的安排,毕竟谷梁这个人有些麻烦,纵然他的嫡系都在南边,军中威望依旧太高。若不是父皇给他找点事做,他肯定会破坏我后续的计划。”
“一个李柄中恐怕还不能帮助殿下成事。”段九试探地说道。
刘赞颔首道:“你说的没错,李柄中和他的心腹只能将水搅浑,无法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我知道你忍得有些辛苦,看在这么多年的交情份上,我便实话告诉你,我真正的杀手锏其实是京都守备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