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中年男人名叫冼冬青,乃是拒北侯冼春秋的长子。
冼春秋还有一个身份,三十余年前大梁楚国府的当家人。中宗建平二年那场血案之后,冼春秋携数百子弟叛逃南周,冼冬青是他唯一活下来的儿子,虽然后面在南周娶妻生子,但是冼冬青最受其父器重和信赖。
冼春秋今年六十三岁,已是花甲老人,基本不怎么插手军务,一切都交给冼冬青。
“多谢国公爷记挂,家父身体还算硬朗。”冼冬青恭敬地应道。
方谢晓不动声色地说道:“老侯爷老当益壮,这是国朝的幸事。我听说最近那件事是老侯爷向陛下提起的?”
冼冬青点头道:“的确如此,不过家父说国公爷肯定能理解他的苦心。”
方谢晓沉吟道:“这招缓兵之计其实没问题,毕竟北面的皇帝先出招,费尽心思只图一个师出有名,以免他们朝廷中出现太多的阻力。只是我觉得这件事略显着急,难道一定要送个公主给北面的人,才能给大周争取到最多的时间吗?”
冼冬青面露些许尴尬,迟疑道:“若非以公主和亲,恐怕北边会置若罔闻。”
方谢晓轻叹一声,缓缓道:“陛下的密旨中说,让大公主嫁给北面皇帝的长子,至少能为大周争取到两年的时间,可是我觉得这样做未必能达成目的。”
冼冬青闻言陷入沉默之中,其实他私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北面皇帝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且不说他会不会同意两国之间的亲事,就算大公主真的嫁过去了,她一个柔弱女子难道还能阻止百万梁军?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一门婚事上,未免有些想当然。只是这件事是他父亲首倡,陛下也点头应允,甚至连大公主本人都没有异议,他自然不能出言反对。
方谢晓最终只是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冼冬青心中松了口气,来之前非常担心无法说服眼前这位镇国公,毕竟他要是不同意的话,使团根本无法北上。
方谢晓抬眼问道:“那件事进行到哪一步了?”
冼冬青心中一凛,垂首应道:“按照家父的计划,此事进展一切顺利,并且早在月余之前就已经告诉那个姓冷的妇人,根据推算她这几日应该到了北面京都。”
方谢晓目光深邃地说道:“若是能真的杀了裴越,这倒是一步好棋。”
冼冬青赞同地说道:“此人现在的地位越来越重要,他死了之后,无论北面的皇帝和他的儿子闹成怎样的结果,至少谷梁会遭受沉重的打击。只要不是谷梁亲自领兵南下,咱们这边的压力会减轻许多。”
方谢晓抬手轻敲着桌面,许久之后说道:“你回去告诉老侯爷,和亲之事我不反对,但是眼下不要着急。假如北面能够事成,我会领军夺下江陵三城,将梁人全部赶回天沧江以北。倘若事情败了,届时再让公主北上也不迟。”
冼冬青松了口气,起身应道:“谨遵国公爷吩咐。”
第645章 经历官
京都北郊,虎威大营。
修武侯谭甫身为北营主帅,理所当然地占据着营地中央位置的帅府节堂,四卫营地沿西、北和东三个方向依次排开。
节堂东面,便是副帅裴越的院落。
日上三竿之时,院中良将齐聚,人才济济。
藏锋卫指挥使韦睿、副指挥使唐临汾和陈显达,武定卫指挥使秦贤、副指挥使孟龙符和罗克敌、先锋大将兼前军统领薛蒙,平南卫指挥使俞大智、副指挥使傅弘之,泰安卫指挥使高英等人尽皆在场。
“拜见侯爷!”众人整齐划一地行礼。
裴越从正堂中走出来,身着轻甲头戴皮盔,腰间悬着一柄长剑,俊秀清逸之外平添几分凛冽杀气。若是让几年前的桃花瞧见,肯定不会相信眼前这位身段颀长气质出众的年轻权贵是自己的少爷,毕竟那时候的裴越单薄瘦弱,浑似风雨之中一棵飘摇的小树。
时至今日,那棵小树已然成长为参天大树。
“无需多礼。走吧,去看看这几个月你们的操练成果。”裴越目光锐利地说道。
“遵令!”众人起身应下。
一行人走向西面的校场,邓载跟在裴越身侧,虽然看起来非常平静,但是内心十分激动振奋。当初绿柳庄中最先跟着裴越的八人,程学在山贼夜袭一战中牺牲,耿义因为不慎中了南边方家人的算计不得不离开,其余人各有建树。
王勇如今身份贵重,不仅仅是祥云号的总掌柜,同时还主管沁园的建造事宜,每日里打交道的不是王公贵族便是实权官员。当初那个木讷的少年久经历练,早已成为京都之中响当当的一号人物,想要为他说媒的中人几乎要踏破王家的门槛。
祁钧管理着首阳山矿场,大婚之后愈发成熟,亦称得上事业有成家庭幸福。陈大年作为王勇的副手,在这次离京之前已经相中一位伯爷府上的庶女,只等他办完永州那边的事情便会将婚事提上日程。
戚闵和杨虎如今管着裴越身边的情报消息,随着裴越的地位越来越高,他们的重要性也愈发显现。
唯独邓载还只是一个亲兵首领,与段雨竹的婚事暂时还没有进展,看似发展的速度最慢。然而没有人敢对他不敬,就连此刻身后那些功勋卓著的武将们,对这位年轻人也会保持足够的尊重。他们都很清楚,裴越最信任的便是邓载,远远超过其他任何人。
按照裴越的安排,从今日开始邓载便不仅仅管着两百亲兵,而是正式迈入大梁的武将行列。
到了这个时候,邓载除了心中激动振奋之外,并无丝毫骄矜自满之色,反而愈发小心谨慎。
校场之上,四卫将士已经按照各自的序列组成方阵。
纵然烈日骄阳似火,将士们依旧站得笔直,汗水流进眼睛里都不会晃动一丝。
当然,如果仔细甄别的话还是能看出些许区别。
队列一项,表现最好的是藏锋卫,其次是武定卫,接下来便是平南卫和泰安卫。
藏锋卫的骨架是南营老卒,然后是裴越从边军中选出来的勇猛善战之士,最后便是灵州九府之中甄选出来的精兵。他们经过西境一系列苦战恶战的锤炼,又在临清县接受最严苛的操练,很多东西早已养成本能的习惯,譬如眼下的站军姿,上万人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除了藏锋卫保持原有的人员,其余三卫是原北营将士和西境边军打乱组成,从兵员素质上来说大抵相差无几。换而言之,接下来比的就是武将们的练兵之法。秦贤极其擅长练兵,若非他在鸡鸣寨里待了两年,练出一支能力出众的守军,当初也挡不住西吴铁骑的冲击。
平南卫指挥使俞大智则是开平帝亲自任命的主将,能够被皇帝那般看重,其人显然也不是庸才,所以他麾下的兵卒也不差,看起来仅比武定卫将士稍稍逊色。
至于泰安卫,这卫步军是裴越留给修武侯谭甫的人情,上到指挥使下到哨官游击,基本是谭甫自行决定的人选,裴越没有插手。指挥使高英是谭家世交至亲的后辈,能力还算不错,只是与韦睿等人相比,确实要差两个档次。
从校场边缘走到北面的高台上,裴越一路观察着将士们的面貌状态,每个被他看到的士卒不由得愈发挺起胸膛,满面崇敬之色。
尤其是藏锋卫的将士们,一方面他们跟随裴越在西境打出辉煌的战绩,另一方面在将领们每日的熏陶之下,对这位庶子出身然后平步青云的侯爷早已死心塌地追随。
与此同时,俞大智和高英这两位指挥使也在暗中打量着裴越。
今日修武侯谭甫不在营中,这座军营便以裴越为首,他们知道自己不能和韦睿秦贤相提并论,故而表现得十分老实,不敢有任何出挑的举动。
高台之旁,一位面相略显丑陋的中年男人静静地看着向自己走来的裴越。
“应箕兄,许久不见。”裴越温和地说道。
杨应箕望着这个位高权重身份显赫的年轻权贵,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去年在西境的峥嵘岁月。
长弓大营初见,他对裴越没有任何好感,反而极其厌恶对方的自私与霸道。被裴越挟持奔赴战场,他更是恨不能在对方身上捅上两刀。后来跟随藏锋卫从固原寨开始千里奔袭,一路席卷北线西部七座军寨,亲眼看着谢林麾下的精锐纷纷败退,看着藏锋卫的将士挡者披靡,他心里的看法不知不觉开始发生变化。
及至他回到长弓大营,见到叶七率领的长枪大阵,然后被裴越那一招瞒天过海彻底惊艳,至此他终于放下心中的芥蒂,成为裴越忠实的拥护者。
此刻在十余位剽悍武将的注视下,杨应箕脸上浮现一抹难看的笑容,垂首躬身道:“下官参见侯爷。”
裴越心中大喜,毕竟这位宁国公后人的脾气有些古怪,他还担心又闹出什么幺蛾子。
在他对北营的构想中,杨应箕的位置非常重要,甚至不比秦贤和韦睿低,因为这人非常适合那个特殊的位置。
第646章 背嵬
“应箕兄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裴越微笑说着,亲自上前将杨应箕扶起来。
杨应箕心中一暖,他这辈子受过数不尽的冷眼和排斥,身为宁国公杨思继的后代,年过三旬依然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低阶武官。唐攸之将他提拔为长弓大营经历官,算是他人生中第一位贵人。只是西境苦寒之地终究不能与京营相比,而且他的家人都在京都,长年累月不见,连那双儿女对他都陌生起来。
如今裴越将他调回京都,官职同样是经历官,看似只是平调,但是谁不知道京营和边军的区别?这段时间那些以往从未登门过的所谓世交们,接连不断地拜访早已没落的宁国府,每个人都带着厚厚的礼单,这便是今时不同往日的明证。
杨应箕心中感动,只不过黝黑的面色看不出明显的痕迹。
裴越回身环视众人,正色道:“杨应箕乃是宁国后人,是本侯特意向陛下求来的贤达,从今往后便是北营的经历官,主管粮草军械及军功稽查事宜。另外,本侯将组建北营军法队,由杨经历担任军法队主官。”
众人心中一凛,异口同声道:“侯爷英明。”
杨应箕怔了怔,这个消息来得有些突然。
裴越转头对他说道:“应箕兄,本侯敬你铁面无私且处事公允,欲将营中军法执行之权交予你手。任何一支军队都不能脱离军规的管制,本侯麾下的将士更应该做到令行禁止。北营现有军规五十三条,本侯希望所有将士都能倒背如流,更重要的是时刻铭记在心。应箕兄,这是个得罪人的差事,而且非常繁琐麻烦,本侯不会强求,若是你不愿意那就另外找人来做。”
被这位名满京都的侯爷一口一个兄长叫着,杨应箕心中无比感慨,拱手坚定地说道:“侯爷请放心,下官必定死而后已!”
裴越赞许地点点头,然后从容地登上高台,众人紧随其后。
韦睿一声令下,北营突击演练正式开始。
四卫将士依次列队出场,分别演练队形、阵法、兵器和拳脚四个方面,脱胎于裴越撰写的操典七略。
校场之上杀气冲天,每个人都憋足了劲儿想要展现出自己最好的那一面。
自二月下旬到如今,已经过去将近三个月的时间,训练严明的藏锋卫暂且不提,其他三卫也变得像模像样,尤其是秦贤统率的武定卫,看起来更加强悍精锐。这支步军卫论单兵素质比不上藏锋卫,但是整体的协作性丝毫不差。
从上午到夕阳西斜,这场演练持续三个多时辰,裴越一直耐心地观察着士卒们的表现,偶尔向旁边的武将们提出一些质询。
待到最后出场的泰安卫完成演练,一直紧张不已的高英终于松了口气。
他知道藏锋卫和武定卫是裴越的嫡系,平南卫又是陛下亲自命名,生怕自己的泰安卫成为裴越拿来杀鸡儆猴的对象。好在这位侯爷虽然目光极其毒辣,倒也没有刻意为难,甚至还勉励了自己几句,不由得喜上眉梢。
演练完毕之后,裴越吩咐众将带回各自的部属,却将藏锋卫留了下来。
尘土散去,万余将士昂首肃立,目光追随着高台上那个年轻男人。
裴越走到高台边缘,看着这支由自己一点点打造出来的精锐骑兵,一时间百感交集。
前世他也曾名噪一时,巅峰时拥有一个数千员工的大型集团公司,所到之处也是颇受敬仰,然而那种利益掺杂的关系怎能与现在相比?这支藏锋卫的绝大多数士卒都是灵州人氏,裴越不仅带着他们建功立业,还用雷霆手段清扫灵州渣滓,让他们的家人过上平安富足的生活,再无后顾之忧。
纵然他绝对不会对外承认,可是下方这些无比敬畏的眼神早已说明,这支骑兵就是他裴越最忠心的支持者。
“大家辛苦了。”裴越高声说道。
“不辛苦!”万余将士扯着嗓子吼道,没有任何人提前组织,但是他们的回应就像同一个人开口。
裴越满意地点点头,微笑说道:“今天表现得不错,没有给我丢脸,晚上让人给你们加餐。另外,每人可以饮酒一杯,只能一杯,不许多喝。”
传令官将裴越的话传达到每个士卒的耳中,登时引来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军中历来禁酒,虽然不能做到绝对禁止,但是对于绝大多数士卒来说,想要在平常时日解解肚子里的馋虫,那可是极其困难的事情。
裴越抬手虚按,前方很快安静下来。
他朗声说道:“你们都是好样的,要记住自己的本分和职责,平时操练不可懈怠,因为将来还有很多的功劳等着你们去拿。买大宅子,娶漂亮婆娘,光宗耀祖,荫封后人,这些事情你们每个人都有希望做到。不要原地踏步,更不能骄傲自满,你们付出的每一滴汗水和鲜血,不仅仅是为了大梁,更是为了你们自己。”
得益于将官们将裴越此前的教导一五一十地传达下去,士卒们对于裴越的这番大白话都能领会,愈发清楚“为何而战”和“为谁而战”的道理。
裴越对此也很满意,继续说道:“眼下我打算从你们当中挑选一千勇士,组建一支亲卫营。此营名为背嵬,可能大家对这个名字不是很了解,那我就简单说说。何为嵬?巍巍高山。背嵬者,将大山扛在肩头坚定前行的真男人。所以你们应该明白,我对背嵬营的期望有多高。”
这番话传开之后,所有士卒的呼吸变得无比热切。
裴越转头看向韦睿,然后对士卒们说道:“我让你们的韦指挥使拟定了一份名单,稍后被叫到名字的人留下来。但是,这不意味着背嵬营的人选就永远不变。进入背嵬营之后,你们要面对的是更加严苛的操练!背嵬营每个月都会有考核,连续两次无法达标者将会淘汰,同时从藏锋卫中选择优秀者补充进来,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士卒们齐声高呼。
裴越目视韦睿,后者便带着唐临汾和陈显达去下面唱名选人。
秦贤走过来苦笑低声道:“侯爷,真的不从武定卫中选一些人?”
裴越拍拍他的肩膀,淡然道:“兄长无需心急,武定卫眼下最重要的是形成一定规模的战斗力,不能因为这件事扰乱军心。再者,背嵬营眼下只招了一千人,我原定的人数是三千。”
秦贤豁然开朗,微笑道:“原来如此,是我太着急了。”
裴越笑了笑,忽见一名亲兵从远处快步奔来。
及至跟前,亲兵垂首道:“启禀侯爷,镇国将军在营外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