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近千名步卒列阵向前。
藏锋卫骑兵依旧不显慌乱,显然是在等待裴越的命令。
王九玄退到王府门前阶下,看着裴越一点点举起的右手,心中思绪竟然无比复杂。
他知道自家祖父的谋划,也明白裴越如果能倒在这场纷争之中,对于王家来说是天大的好事。然而想起在灵州时的见闻,亲眼目睹过惨烈的战场痕迹,古平军镇之中动人心魄的冲突,他竟然有些不忍。
郭开山看着裴越的举动不怒反笑。
裴越却没有他们想的那么鲁莽,真要是跟这些步卒在鲁王府门前厮杀起来,过后自己肯定要掉一层皮。其实这样的想法仍旧过于自信,但是裴越深知开平帝心心念念的是什么,在这个大前提下很多事都没有那么可怕。
但是即便不厮杀,他也有办法让这些步卒无法逼近。
便在此时,藏锋卫后方响起哒哒之声,一道平和的声音在裴越身后响起:“诚毅侯,谁允许你领兵来此?”
裴越忽然有些想笑。
郭开山面色微变,望着那个身材魁梧气势如山的中年男人策马从阴影中走出来,虽然对方仅仅孤身一人甚至连亲兵都没带,他却感觉到无穷的压力扑面而来。
不仅仅是因为对方的战功和爵位,最重要的是此人官居西府右军机,乃是他的顶头上司。
广平侯谷梁。
郭开山强顶着压力说道:“谷军机,裴越带领私兵擅闯御街,下官难道阻止不得?”
“阻止?”
谷梁来到裴越身旁,淡淡地反问道:“你能否告诉我,大梁律中哪一条写着武勋亲贵带着亲兵来到御街,便是十恶不赦的谋逆之罪?”
郭开山语塞。
谷梁目光扫过去,已经逼近到裴越身前不足十丈的步卒们纷纷垂首,手中的兵器悄悄放下,心中忐忑不安。
谷梁并没有为难这些步卒,抬眼望着郭开山道:“让他们回去。”
郭开山的胸膛距离地起伏着,眼中不忿之意昭昭。
谷梁微微皱眉道:“听不明白?”
郭开山咬牙道:“下官遵令。”
近千步卒如逢大赦立刻转身退去,瞬间让出一片空旷的地方。
鲁王府的大门忽然从内拉开,刘贤大步迈出立于台阶边缘,遥遥望着谷梁,冷声道:“广平侯,你可知道裴越在做什么?”
谷梁看了一眼裴越,目光温和平静,然后抽出腰间那柄刀,缓缓举了起来。
刘贤、王九玄和郭开山看到这柄镶金嵌玉的宝刀之后无不色变。
谷梁从容地说道:“裴越既然敢来这里,说明此事的确与鲁王府有关,不论和王爷有没有关系,总得让裴越分说清楚。王爷,如果事后证明刺杀案与王府任何人无关,那么就请王爷用陛下赏赐给臣的这柄宝刀,亲自砍下谷某的脑袋。”
平平淡淡,却如春雷炸响。
第621章 东风寒
谷梁的出现对于裴越来说不仅仅是鼎力支持那么简单,在场众人之中郭开山是他的直系下属,虽然两人尿不到一个壶里,可是郭开山终究不敢在明面上和谷梁作对。
王九玄属于禁军序列,禁军历来是天家的自留地,谷梁的手伸不了那么长,但是两人的身份地位相差悬殊,这个时候显然没有王九玄开口说话的资格。
如此一来,所有的压力便给到鲁王身上。
刘贤阴沉地望着谷梁,冷声道:“谷军机,本王虽与裴越有嫌隙,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断不至于含恨在心谋算杀局。本王自然比不上父皇的胸襟,可是也分得清忠奸黑白,裴越乃是于国有功的武勋亲贵,亦是对父皇极为忠心的臣子。若是因为往日一点私怨,本王就派人公然在京都之内刺杀他和定国府嫡女,这让父皇如何看待我这个儿子?又让天下人如何看待我这个大梁亲王?”
他其实并不愿意低头,但是谷梁既然拿出那柄具有特殊意义的金错刀,他即便身为亲王也不得不暂时避让。
遥想当年先帝驾崩之后,虽然开平帝有王平章和莫蒿礼的拥护,但是他的帝位并不能算绝对安稳,因为朝中还有几股势力手握重兵,其中就包括时任南境镇南大营主帅的谷梁。为了安定朝局以避免出现更大的动乱,开平帝采信王平章的建言,利用西境局势艰难的借口将裴贞调离京都,然后拉拢沈默云和谷梁。
将谷梁调回京都之后,开平帝加封他为广平侯,并且赐下这柄金错刀和“忠勇豪壮”的美誉。
若非如此,刘贤今夜必然不会同裴越多言,直接派人进宫找皇帝告状,这位中山侯就算有天大的委屈也得脱层皮。
王九玄心中惊讶,鲁王这番回应可谓合情合理不卑不亢,比起以前判若两人,看来近段时间吴贵妃着实提点了他许多。
裴越亦有此感,其实从一开始他就不相信这件事是鲁王所谋,就算余恨难消也该是他亲自派人动手,而不是假手于路姜。但他并没有在这个时候主动退让,若是这次斩不断那只幕后黑手,恐怕真如路姜所言,日后他身边的人压根无法出门。
谷梁遥遥望着刘贤,不急不躁地说道:“谷某相信这件事不是王爷所为,但是王爷能保证此事跟鲁王府毫无关联吗?”
刘贤冷笑一声,抬手指着裴越高声道:“拿出你的证据!裴越,若是你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本王对天发誓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裴越策马向前来到长街中央,喝道:“将他带过来!”
傅弘之与一名亲兵押着路姜向前。
刘贤自然认识这是路敏的嫡子,不由得心中泛起了嘀咕。
裴越这架势似乎颇有把握,然而他压根就没有做过,看来曲珍所言非虚,这件事确实有人在搞鬼。一念及此,刘贤回头望向那位颇为器重的幕僚宁丰致,却看到往常从容淡定的宁先生目光慌乱,下意识地往后面退了一步。
刘贤陡然心中一沉。
阶下,路姜昂首望向刘贤身后,古怪地笑道:“宁先生,想不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不待对方回应,路姜又感慨道:“宁先生以我做刀,刺杀裴越和他的长姐。我不知道你这样做是否王爷授意,但你想要置身事外未免太过惬意。本来我以为王爷会将你藏起来,方才还想了许久,直至能将你的面容身材分毫不差地说出来,如今却是不用这么麻烦。”
刘贤并不蠢,怎会听不出路姜话中的深意?就算他能装傻不认,谷梁、郭开山和王九玄这些人又怎会在父皇面前帮自己隐瞒?
他猛地转身怒视宁丰致,看着这个自己十分倚重的中年男人,寒声道:“你究竟背着我做了什么?”
如今的鲁王府内部格局略有些复杂,在李谨言和年叙死去之后,一方面吴贵妃不愿坐视自己的儿子继续荒唐下去,便派出以曲珍为首的一些亲信进入王府,希望能够通过这些人的监视和劝谏让刘贤尽快成熟起来。另一方面刘贤仍旧有自己的心腹和武力,这些人便全部由宁丰致统率。
换而言之,宁丰致之于刘贤,大抵类似于邓载在中山侯府的地位。
宁丰致讷讷道:“王爷,小人……小……”
刘贤气急攻心,宛若舌绽春雷:“说!”
宁丰致深深地看了一眼刘贤,猛然大步踏前,对着裴越说道:“此事乃我一人所为,与王爷没有任何干系!裴越,你百般针对王爷,先是阴谋算计七宝阁,以至于王妃含冤离世,后来又肆意插手天家与定国府之间,可曾考虑过王爷的体面?不错,是我利用王府的力量保住路姜,又给他制造便利刺杀你,只恨没有杀了你更没有杀了那裴氏女!”
他恨恨地骂道:“路姜真乃竖子不足为谋!”
路姜并没有因为这句话愤怒,反而一时间有些愣神。
这和他想象的场景不一样,宁丰致为何会直接随鲁王出现?眼下又为何直接承认罪行?这样一来他此前所做的一切手段都没有意义。原本以为宁丰致会百般否认,这样此前自己在他手腕处留下的痕迹就能派上用场,如今对方压根没有任何狡辩,路姜宛如一拳打在棉花上。
裴越扭头望向谷梁,中年男人朝他微微摇头。
很显然这次不光有人要针对裴越,而且连鲁王一起算计进去,问题在于谁有这么大的本事,竟然能让鲁王的亲信如此听话?
刘贤站在王府门前,只觉遍体发寒。
宁丰致这番话看似大义凛然,然而满朝诸公谁会相信?
若是欺压良善或者贪墨钱财这种事,朝臣还能接受与刘贤无关,然后顶多给他一个御下不严的罪名。可是刺杀实权国侯过于耸人听闻,倘若没有刘贤这位亲王的授意,宁丰致区区一谋士哪来的胆子做下这等勾当?
刘贤望着宁丰致的背影,怒火再也压制不住,猛地抬脚将对方踹下台阶。
望着骨碌碌滚下去的宁丰致,刘贤咬牙道:“究竟是谁让你陷害本王?”
长街寂寥,宁丰致挣扎着站起来,却倔强地沉默不言。
火光摇曳不定,所有人包括裴越在内都静静地望着这一幕。
刘贤大步走下台阶,曲珍和王府亲卫连忙跟上。
他来到宁丰致身前,双手抓着他的衣领,几近于狰狞地低吼道:“本王对你无比信任,你就是这样回报本王的信任?今天你若不说清楚,别怪本王杀光你的族人!”
宁丰致惨然一笑,眼中满是歉意,并无丝毫悔意。
他沉默片刻之后忽然靠近刘贤,轻声说出一个名字。
刘贤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第622章 浪淘沙
刘贤万万没有想到会从宁丰致口中听到平阳公主这个名字。
他与平阳一母同胞感情极好,虽然如今他住在鲁王府,平阳则在宫中,但是依旧会时常见面。对于平阳来说,鲁王府和自己的寝殿没有区别,刘贤的几名侧妃对她颇为恭敬,似宁丰致和曲珍等人对她更是不敢有任何违逆之言。
这一刻刘贤忽然读懂宁丰致眼神的含义。
此前的联姻之事被裴越毁掉之后,平阳对裴越和裴宁心生厌憎,更是在老四的闲云庄里发生过冲突,刘贤知道这件事却没有往深处想,谁知竟然会酿成这么大的波折。
刘贤深吸一口气,猛地一把推开宁丰致,然后走向裴越。
裴越翻身下马,平静地望着这位大皇子。
夜风萧萧,微凉之意渐起。
诚毅侯郭开山下意识就想上前,倘若这两人面对面起了冲突,大皇子在自己眼前哪怕只是掉了一根汗毛,在陛下那边都无法交差。然而一道冷峻的目光从对面射来,郭开山望见谷梁沉肃的脸色,犹豫之后终究收回脚步。
刘贤来到裴越跟前,注视着这张俊逸却冷漠的面庞,心中不知是怒是悲。
沉默片刻之后,他缓缓说道:“你想要什么?”
裴越双眼微微一眯。
对方竟然将此事抗了下来,就算他是开平帝最喜欢的皇子,依旧无法从这件事中安然脱身。待明日消息传开朝会开启,朝臣定然会蜂拥而上弹劾刘贤,以开平帝一心想要成为千古一帝的姿态来看,他决计不会容忍刘贤成为自己在青史上的污点。
故此,裴越淡淡道:“王爷,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是你我所能决定的层面。”
刘贤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语出惊人地道:“其实我真的很想让人杀了你。”
裴越似乎一点也不惊讶,颔首道:“我断了王爷的财路。”
对于一位亲王来说,俸禄和宫中的赏赐只能基本维持王府的体面,毕竟开平帝不可能将国库中的银子拿出来供自己的儿子们挥霍。想要养活王府中那么多人,还要培植心腹豢养手下,更要跟朝臣拉近关系,刘贤手中绝对不能没有银子。
这便是当初他看中蜂窝煤生意的原因,只是没料到裴越不是软柿子,反而崩掉自己几颗牙齿,连名噪一时的七宝阁都轰然倒塌。
他让年叙带着人去刺杀裴越,明面上是为了泄愤,深层的原因依旧是想要在裴越死后将祥云号掌握在手里。
只是裴越远远比他想象得更强大。
面对如此坦白的裴越,刘贤冷笑一声道:“你断了我的财路,逼死我的王妃,还强行插手母妃为我安排的婚事,随便哪一件事都足以让我起杀心,更何况你全都占了。既然路姜想要你死,那我顺水推舟助他一臂之力也是非常合理的事情,对吧?”
裴越微微皱眉,听出此人是在极力说服他自己,便轻叹一声道:“看来王爷和平阳公主的感情的确如传闻中那般深厚。”
刘贤并不意外他会猜到这件事的真相,事实上就连远处的郭开山和王九玄都能看出来,宁丰致的坦白招供必有隐情,此事与刘贤的关联应该不大。
能够让这位大皇子心甘情愿顶罪的人,数遍大梁也只有寥寥数人。
刘贤没有否认,再次问道:“你想要什么?”
裴越看见他眼中那抹惶恐之色,显然他也知道如果不能说服裴越,让这位苦主替自己求情,待明日朝会开始之后,自己的亲王之爵肯定保不住。
裴越缓缓道:“王爷,其实你大可以将事情的真相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