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韦睿答道:“石炭寺监简容简大人。”
第609章 圣人不争
侯府门外。
一道瘦削的身影立于阶下,身着天青色襕衫,这是大梁文人的标准服饰。
其人面容清癯,下颚蓄着短须,清正的目光中透着一抹忧色。
不时有访客到来,看到此人之后无不面露惊讶,纷纷上前行礼致意。
“见过简大人。”
“见过简寺监。”
“学生给先生请安。”
……
简容微微一怔,抬眼打量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年轻士子,余光瞟到他右手提着的礼盒,问道:“来给中山侯道贺?”
士子羞愧地颔首道:“是的,先生。”
简容心中轻叹,并未当众斥责对方,只是面无表情地说道:“知道了。”
士子如逢大赦,恭敬地行礼之后转身将礼物递到裴府的下人手中,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留下,满面惶然地快步离开,只留下原地愣住的裴府下人。
不远处站着的秦贤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一幕。
便在这时,裴越大步走出侯府,原本有些喧闹的周遭立刻安静下来,随即响起一大片的请安问好声。
听着附近一静又一动的变化,简容平静地望着裴越朝自己走来。
“简大人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
裴越的态度略显冷漠,这也是简容意料之中的反应,毕竟不论是谁在迎亲之前被人拦下,再温顺的脾气也会有几分怒意,更何况裴越历来不是那种甘愿忍气吞声的性情。
简容镇定心神,开门见山道:“简某有几句话不吐不快,还望裴侯不要介意。”
裴越对这位前御史中丞的第一印象非常深刻,此人在朝会上公开弹劾大皇子的举动堪称壮勇,所以在听到韦睿禀报的那一刻就知道对方今日来者不善。然而他心中十分疑惑,当时简容能在触犯开平帝的逆鳞之后安然无恙,完全是因为自己主动后退一步,眼下这个举动似有恩将仇报之嫌。
后来开平帝加封裴越为中山子,简容是唯一前来道贺的文臣,在裴越看来这自然是投桃报李,故而从西境回来之后,他向洛庭举荐简容为新任石炭寺监。
朝中盯着这个官职的人不知凡几,谁能看不出来石炭寺监甚至比六部侍郎更重要?
按理来说,简容是个聪明人,即便洛庭不透露口风,他也应该知道能擢升为石炭寺监,自己这个创始者的意见极为重要。
不承情倒也罢了,为何还要在今天上门闹事?
一念及此,裴越的语气愈发冷漠:“若是关于石炭寺的具体运作,简大人改日再来吧。”
简容摇头道:“非也,敢问裴侯是否准备前去迎亲?”
裴越知道此人性格极为固执,便没有浪费唇舌请他入府,冷眼环视周遭,亲兵们立刻清场,给两人创造出一个能够安心说话的空间。待四周安静下来后,他神色不善地问道:“是又如何?”
简容夷然不惧,诚恳又坚定地说道:“裴侯此举大为不妥。”
裴越没有说话,漠然地望着他。
简容恳切地说道:“裴侯,三书六礼并非大梁独创,乃是自上古流传至今的礼法,唯有婚姻大礼之时才能用上。如今裴侯为了一位如夫人,一意孤行破坏礼法,可知这是对数千年传统的挑衅与蔑视?若是世人尽皆效法裴侯,礼将何存?”
裴越摇头道:“简大人此言未免太过耸人听闻。”
简容轻叹一声道:“裴侯难道真的只是为了一位如夫人才这般大张旗鼓吗?”
裴越闻言不禁冷笑,反问道:“不知简大人有何高见?”
简容抬头望着裴越身后规制宏大的侯府,脑海中浮现方才那些纷至沓来的客人身影,一时间脸色十分复杂,缓缓说道:“一百四十年前,前魏有一位权臣名叫石光,府中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名目繁多令人目不暇接。父母妻儿之寿辰暂且不提,甚至他连纳妾都要借机敛财。京中百官碍于皇帝对他的宠信,纵然不堪其扰,也只能备下礼金双手奉上。”
他顿了一顿,喟叹道:“如今裴侯权势煊赫,以弱冠之身登京营大帅之位,内有陛下器重宠信,外有广平侯鼎力扶持,麾下更有一群能征善战的良将以及挡者披靡的虎贲之士,堪称风光至极远胜前人。且观今日之情景,纵然裴侯只是迎娶如夫人,都中谁能无视?谁敢无视?就连我那个不争气的学生都凑了一笔礼金,只希望能在裴侯面前留下一个不错的印象。”
听到这儿,裴越脸上的怒意渐渐消退。
简容又道:“裴侯可知石光最后的下场是什么?凌迟处死!抄家灭族!都中万民拍手称快!他费尽心机敛下的万贯家财被一股脑地拉进宫中,下令处死他的正是那位此前宠信他的皇帝陛下。”
裴越心中大为触动,若是还听不出简容的话中真意,那他可就真的愚蠢到不可救药。
面对简容满含忧色的目光,裴越略感无奈。
他的确没想到自己纳妾的事儿引来那么多人的关注,更没想到会在都中掀起一股送礼的风潮,连莫蒿礼和王平章都牵扯其中。但是这不意味他对简容的担忧一无所知,开平帝对他的宠信明显超乎寻常,即便这里面有一部分原因是皇帝将来要用北营配合南军打一场灭国之战,再加上相信他表现出来的忠诚,可是这份宠信终究略显夸张。
先前他曾质问王九玄此行是否捧杀,实际上皇帝如今用的正是这个法子。
毕竟他太年轻,难免会得意忘形,短时间内因为皇帝的宠信能够安然无恙,但时日一久必然会引起公愤,到那时皇帝要做的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然而这些话他却不能对简容直言,不是不相信对方的操守,而是这位前御史中丞是一位真正的君子。
先贤曾言,君子可欺之以方。
于是裴越只能轻声道:“简大人,我亦曾看过这个故事。”
简容盯着他的双眼,想要看清此人的真实内心,然而连开平帝都做不到的事情,他又如何能洞悉一切?
良久之后,简容神情复杂地说道:“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为而不争,不争而善胜。
裴越应道:“谨受教。”
简容后退数步,忽地抬高声音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告辞!”
转身离去,脸上怒意凛凛。
裴越望着他清瘦的背影,面色阴沉,心中却百感交集。
他知道简容是想用这种作态帮他免去不必要的麻烦和猜疑。
两人之间几无私交可言,再加上大梁文武殊途的环境,简容能够做到这一步足见其人风骨。
裴越忽然想问开平帝一句,是不是每个皇帝的疑心都会这么重?
倘若能够君臣不相疑,以朝中这些中流砥柱的能力,何愁大梁没有太平盛世?
第610章 不惜死
巳时三刻,迎亲队伍从中山侯府出发。
裴越处于队伍中间,邓载在旁边说道:“少爷,傅指挥在那座宅子附近布置了大量人手,林姑娘的安全不会出现任何差错,另外此行沿路都有我们的人保护。”
路姜诡异消失不是一个好消息,依照此人偏执的性格显然不会就此罢手。中山侯府倒是不会有任何危险,就算路姜发疯他的手下也不会平白送死,故而需要防备的地方主要是裴城在西城青玉坊置办的宅子。那里已经转到林安都名下,作为林疏月的待嫁之所。
傅弘之满心懊恼,不敢继续出现纰漏,所以让戚闵和杨虎带着他们的部属沿途护卫迎亲队伍,他自己则率领藏锋卫的精锐将青玉坊的宅子守卫得密不透风。
裴越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他在思考究竟是谁出手帮助路姜死里逃生。
排除李柄中扮猪吃虎之后,有意愿并且有能力这么做的人并不多。裴越想到王九玄的突然出现,脑海中浮现王平章那张虽然苍老却眼神锐利的面庞。
他和王平章有私仇,永宁秋夜之变,凌平夫妇无辜横死,那毕竟是他的血缘父母,既然继承了这副身躯总不能当做无事发生。即便王平章不知道这件事,从目前的朝局来说两人也是针尖对麦芒。开平帝想要将王平章的势力限制在一个可控的范围内,必须要依靠谷梁和裴越的步步崛起。
此消彼长,方能均衡。
王平章此前在西境战事中推波助澜,借助开平帝的谋局轻松除掉路敏,这便是前车之鉴,裴越自然不会掉以轻心。
只是他想不明白王平章这样做的目的,难道他觉得依靠路姜和那群草莽匪类就能刺杀一位实权国侯?
迎亲队伍在都中穿行,进入西城之后一路引来百姓们的围观,这让邓载略显紧张。
裴越在民间的名声极好,与他在诸多朝臣心中的印象截然不同,故而那些百姓只是站在路旁看着,不断有人远远地向裴越道喜,神情真挚面带笑容。
裴越收起心思,坐在马上微笑着抱拳示意,气氛格外和谐美好。
进入宽阔平整的鱼龙街之后,迎亲队伍的行进速度被迫放缓,只见街道上人流如织,道旁商铺鳞次栉比。
左面百余步外的酒肆二楼临窗雅座,杨虎孤身一人坐着,桌上摆着几盘菜肴,却压根没有动过一筷子。他认真且细致地观察着街面上的动静,目光在复杂流动的人群中穿梭,在看到迎亲队伍进入长街之后,更是集中所有的注意力。
小贩的吆喝声、妇人的喊声、儿童的嬉闹声混杂在一起,绘就一片喧嚣繁华景色。
迎亲队伍缓缓前行,裴越面带微笑地回应那些认出他的百姓的祝福。
酒肆二楼,杨虎面色陡然一变,顺手抓起桌上的酒壶,眨眼间跃过窗沿,站在外面的挑檐之上,将手中的酒壶砸向斜对面某处,怒喝道:“有埋伏!”
仿佛是在呼应他一般,长街上猛然爆发出一阵整齐的吼声。
“诛国贼,杀裴越!”
“诛国贼,杀裴越!”
“诛国贼,杀裴越!”
……
数十名年轻男子亮出兵刃,大吼着朝裴越涌了上来。
他们藏身于百姓之中,动作整齐迅速,几乎是刹那之间就将迎亲队伍分割成三片,目标直指位于中央的裴越。
百姓们看着那些泛着寒光的刀剑,短暂的失神之后惊恐万分,就像无头苍蝇一样胡乱奔窜,霎时间场面变得无比混乱复杂。
在杀手出现的瞬间,邓载反而平静下来,沉着吼道:“迎敌!”
只见这支穿着喜庆服饰的迎亲队伍立刻放下抬着的礼品,所有人从箩筐或者箱子中抽出钢刀,朝着杀手们奋勇向前。
与此同时,长街两侧出现四五十名剽悍男子的身影,正是戚闵率领隐藏在暗处的好手。
裴越坐在马上安稳如山,目光环视一圈,心中便有了计较。
这些杀手人数大概在六十左右,与傅弘之此前的判断相差不大,但是令裴越略感奇怪的是其中并无路姜的身影。
迎亲队伍其实是由傅弘之从藏锋卫右军中挑出来的锐卒所扮,这些人最初是由商羽统领,虽然他们没有行伍经历,一开始在战场上并不显眼,但是若论个人武艺的话却是藏锋卫之最。
经历过战场的磨砺之后,这些武道高手更加强大,因为他们学会了配合作战。
按理来说,近百人的迎亲队伍加上戚闵率领的精锐好手,对付这六十名杀手应该势如破竹。
裴越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这些杀手的实力不弱,尤其是那名一刻不停朝自己冲来的壮汉,藏锋卫的锐卒竟然挡不住他。
壮汉身高七尺体态魁梧,原本躲藏在街边一家酒肆之中,在杀手们开始行动之后才出来,然而此人后发先至,竟然冲在所有杀手的前面。
其人提着一根铁棍,在击倒两人之后,距离裴越的坐骑已经不足两丈。
裴越甚至能看清楚此人清秀的面容,与他魁梧的身躯搭配在一起显得十分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