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沈淡墨轻哼一声,没有刻意卖关子,坦然道:“你这人身上杀气太重,我也不想看到好好的闲云文会变成血流漂杵的修罗场。昨日我去拜访了几位文坛大家,委婉地说了一下这件事,他们都应允下来。这几位先生是今年闲云评的点评之人,皆是四皇子特意请来的大儒,有他们操持大局,想来不会有那种不长眼的蠢货撩拨你。”
裴宁登时放下心来,赞道:“墨儿果然细心。”
裴越亦微笑道:“多谢姑娘好意。”
沈淡墨装作没有听到,扭头和裴宁说着话,只不过唇边的那抹笑意出卖了她的真实心情。
用完早饭后,裴越带着她们继续游览庄园景色。今日燕王没有出现,想来是在准备午后的闲云评,倒是那位长史冯京特意来向裴越等人请安,言辞之间格外恭敬,昨日初见时的那点矜持消失不见。裴越对于这种转变的原因心知肚明,不仅仅是因为他和燕王达成合作,还有对方想用这种低姿态来消弭昨日那点小心思。
午后,桃花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纵然身体看不出异常,可是眉眼间那抹羞涩和春意却瞒不过这些人的眼睛。
沈淡墨眼神古怪地看了裴越一眼,让他有点摸不清她的心思。
裴越当然不知道,沈淡墨奇怪的是裴越竟然现在才走出这一步,毕竟对于一个侯爵来说,没有几个房中人才不正常。一念及此,沈淡墨对裴越的评价更高了一些,因为从这件事就能看出,裴越不是那种沉湎酒色的男人,即便他已经拥有足以令很多人艳羡的权势。
裴宁的反应截然不同,在发现桃花的异常之后,她没有去看裴越,反而刻意落后几步,拉着桃花窃窃私语,皆是关心和提点之语。
一行人在长史冯京的亲自引领下,沿着林荫小道来到闲云庄的主体建筑。
青云阁。
抛开这座建筑的华美外表不谈,内里更像是裴越前世见过的宴会厅。
当然不是那种封闭的宴会厅。
青云阁建于缓丘之上,四面挑窗卷起,内有八根雕花浮图立柱,七十六张立几置于其中,每张立几安置一位贵客。
这便是此前沈淡墨说过的内场。
唯有经过燕王允准的贵客和那些名声响亮的文人才能进入内场,一人一几而已。
北面有一座高台,届时文会点评就在此处。
置身青云阁中,既可以品评诗词文章,又能观赏山间风景,美酒佳肴接连而上,可谓极尽文雅风流之能事。若是能在此间得到文坛大儒的认可,不消两三日就能传遍整个京都,无论是借此扬名还是想要参加科举,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都能算得上一条捷径。
裴越很快就搞清楚这里面的细节,不由得有些佩服那位燕王,这文会若只是偶然举行,或许还不能说明什么。可是据他所知,闲云评每年一次且已经举行十多年,如此一来有多少文人是从燕王手中得到机会?
但凡这些人在官场上成长起来,这将是何其深厚的底蕴?
或许短时间内他们还无法对燕王贡献太多的支持,然而只要这文会持之以恒地办下来,将来朝中必然会有越来越多对燕王秉持善意和感激的文臣。
裴越一行人进来之后,立刻吸引满场关注。
有人盯着他看,有人的目光则看向沈淡墨和裴宁。
人群之中,一位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微微侧首,旁边的亲随立刻凑了过来。
“那位就是中山侯裴越?”
“是的,少爷。”
“他左边那位是沈大人的千金?”
“是的,少爷。”
“右边那位呢?”
“回少爷,据说那是定国府的大小姐,也就是裴侯的长姐。虽说裴侯自绝于裴家,与定国府没有关联,可是他和那位裴小姐关系极亲近,甚至主动出手为她推掉贵妃娘娘的青睐。”
亲随说得很模糊,但这位年轻男子却已经明白过来。
他看了一眼裴宁,目光清正温和,缓缓点了点头,随即收回目光,安静淡然地坐着。
第589章 声东击西
闲云评循古礼仿古制,众人跪坐于几前,依次上台展示自己未曾面世过的作品,诗词文章不限,随后便由文坛大家进行点评。待所有人展示完毕之后,再公开选出前十甲,在京都各坊显眼处张榜,世人称之为青云榜,论影响力仅仅弱于三年一次的春闱皇榜。
现任翰林学士,朝野公认的大儒韩公端曾经公开称赞过闲云评:舌唇才动,遂成春秋。
由此可见闲云评在大梁文人心中的地位,今日到场的除了包括裴越在内的少数权贵,以及燕王延请而来负责主持大局的文坛大家,其他与会者无不是近些年来在文坛崭露头角的年轻俊彦。
酒过三巡,丝竹声起,但见挑窗之外山川秀美,景色如诗如画,众人兴致渐浓。
一位渝州狂生上台吟诵自己三个月前作的一首长诗,豪情恣意,一气呵成,迎得满堂彩。
燕王欣赏他首先登台的勇气,在数位大家品评之后,特地赏赐一方思州石砚。此砚产自思州岑宁府星台潭,石质坚润如玉,呈黛色,前魏书画大家曹怀赞其“水石殊质,浑金璞玉,云滋露液,惜墨惜笔”。
若是赏赐金银珠宝,那位狂生肯定不会接受,说不定还认为这是对自己的羞辱然后拂袖而去。然而燕王能将闲云评办到这么大的规格,又怎会犯那种低级错误,一方石砚拿出来不仅那狂生欣喜若狂,其他人更是欢欣鼓舞。
你方唱罢我登场,不断有人登上高台,或诗词或文赋,称得上字字珠玑连连妙语,其中更有不少佳作引来台下文人欢呼赞赏。
裴越对这些花团锦簇的诗词文章兴趣寥寥,他的注意力基本放在裴宁身上。往常她偏向多愁善感,若是遇到烦心的事情难免会躲起来掉眼泪,如今仿佛解开所有心结,平和淡然地欣赏着那些文人墨客的大作。
大梁礼教不算严苛,远远不像裴越前世了解的某些朝代一样,女人连出门都有诸多限制,故而他带着沈淡墨和裴宁来这里不算出格。其实就像沈淡墨所言,经常出来走走有利身心,裴越也没有考虑太多,只是觉得裴宁一味闷在那座定国府里不是好事。
“三弟,怎么了?”裴宁见他盯着自己,便问道。
裴越冲台上努努嘴,轻声道:“姐,你觉得那些诗词如何?”
裴宁掩嘴轻笑,称赞道:“都是极好的,只是还比不上三弟那两首词。”
裴越指了指跪坐在自己后面的桃花,笑道:“她写的,不关我事。”
若不是两人离得不够近,裴宁肯定会伸手拧着他的耳朵,眼下只嗔道:“我在府中看着你们长大,竟不知桃花还有这个能为,你如今连姐姐都骗么?”
裴越嘿嘿一笑,正要继续狡辩,却听得高台上传来一段话。
“……松山先生谬赞,学生愧不敢当。这首词成于去年岁末,当时听闻大梁将士在西境击溃吴军,心潮澎湃难以自制,故有感而发。好教诸位贤达知晓,学生这首词乃是次韵中山侯名动灵州的《苏幕遮》。与那首《苏幕遮》比起来,学生的拙作不值一提。”
裴越抬头望去,只见说话的人二十六七岁,头戴巾帽身着宽衫,身形清瘦气质儒雅。
这位儒生名叫申赫,钦州双鹿人氏,如今乃是一名举人。
对于裴越出现在这场文会上,大部分年轻文人都嗤之以鼻,而且都在等着他在文会上闹笑话。究其原因,大梁文武历来不相合,像谷梁和洛庭之所以交好是因为年轻时的际遇。文臣们历来将闲云评当成自留地,往年从来没有武勋来这里凑热闹。
若非裴越在灵州拿出那两首词,燕王也不会答应沈淡墨的请求,特地给他送去一份请柬。
纵如此,很多人心中依旧不满意,同时他们怀疑那两首词是裴越剽窃而来,若非如此为何要假借府中丫鬟之名?世上还真有人不贪图名声?
文会进行到一段时间,终于有人将话题扯到裴越身上,自然引来众人的关注。
裴越神态淡然,不为所动。
申赫继续说道:“裴侯曾说,那两首词是他府中丫鬟所作,学生却认为这是自谦之语。相信诸公都读过那两首词,容学生放肆一回,今日青云阁内无人能写出那样的佳作。”
这便是捧杀吧?
感受到阁内逐渐变味的气氛,裴越依然平静。
他当初不想做文抄公,是因为自己没有根基和底气,真要靠诗词扬名,那必然要参加无数的文会,还要应对数之不尽的质疑和挑衅,文人相轻可不是一句玩笑。在那种情况下,他肚子里那点墨水压根经不起旁人的考校。
如今当然不同,连皇子公主都不能对他逼迫太甚,其他人又能如何?
纵是一句都不解释,只将前世千古风流拿出一丁点,都能砸得所有人鸦雀无声不服也得服。
裴越自己稳坐钓鱼台,反倒是后面的桃花紧张到脸色有些发白。
昨夜两人春风一度,然后聊了半夜往事,压根没有准备什么诗词。她不怕自己丢脸,只怕让少爷在这种场合难堪。
裴越仿佛猜到她的反应,回头给了她一个宽心的笑容。
高台之上,申赫见自己的话挑起下面的议论,并未露出沾沾自喜的表情,反而疑惑不解地说道:“或许是因为太喜欢裴侯这两首词,学生时常吟诵,却有几处地方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能否趁着今日这个机会,烦请裴侯为学生解惑?”
这和所有人包括裴越在内的预想都不同。
按理说铺垫已经足够,接下来难道不是该撺掇着裴越再作词,干脆给他命题限韵?
如此才能拆穿这个年轻权贵的沽名钓誉之举。
为何会突然话锋一转?难道这年轻举子真是裴越的铁杆追随者?
燕王闻言扭头望着裴越,微笑道:“裴侯意下如何?”
申赫这番话里处处藏着陷阱,如果裴越坚持词作者是桃花,那么很有可能就需要桃花去面对此人的疑问。当然裴越可以直接拒绝,这样做又可能会让阁内众人心里都不舒服。
裴越没有犹豫,先是对燕王微微颔首,然后望着台上淡淡道:“你有什么疑惑?”
第590章 文人的尺
申赫立于高台之上,神色恭敬地说道:“多谢裴侯。学生记得您在那首《一剪梅》中写道,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学生不得其解,因为裴侯从小在京都长大,在开平四年初秋之前,从未离开过京都,这两处闲愁所为何来?前一句更有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上下相连,愈发不解其意。”
与裴越前世听过的许多无病呻吟的歌词不同,这个时代的诗词基本都是作者自身的情感抒发,所谓诗以言志而已,便是一些男人写的闺怨诗也有指代之意。
他抄来的李清照那首一剪梅,固然贴合当时芙蓉宴的主题,却与自身的经历关联甚少,所以申赫的疑惑非常自然。
当然,这对于裴越来说不算难题,他淡然地说道:“或许是你自己钻进死胡同了。既然你也说了,那首词是本侯离京之后所作,两地指的自然是京都和灵州,本侯思念京都之中的亲友,难道不是非常正常的情绪?”
燕王登时频频颔首,坐在他左首的那位老者捻须道:“裴侯所言合情合理。”
台下便有人面露不忿,显然对申赫这种不痛不痒的质疑非常不满,这个时候不趁机让裴越现出原形,将他从闲云庄赶出去,反倒纠结于那两首佳作,你莫不是宿醉未醒?
然而申赫依旧笑容满面,不慌不忙地说道:“或许是学生想错了。不过烦请裴侯恕罪,晚辈还有一个问题。在那首《苏幕遮》下阙中写道,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京城旅。学生查遍文卷,也没有找到这吴门究竟在何处,大梁境内应该没有这个地名,不知裴侯能否赏脸解惑?”
阁中忽然安静下来。
李清照所写的一剪梅,并未点明具体的人名地名,所以申赫想要在这上面做文章很难,裴越轻松地应对过去。
然而第二首周邦彦写的苏幕遮,却是详细的写了家乡吴门这件事。
当时裴越在灵州朝风楼上,面对薛涛为首的一众灵州官员和当地才子,想要彻底压住对方的气焰,故而不得不连续抛诗砸人。借用易安居士的词之后,他记忆中和芙蓉主题有关的词句便不多了,好不容易才想起这首苏幕遮,故而没有仔细斟酌便写了出来。
裴越看似凝眸沉思,实则在思考那个年轻举子的用意。
他不需要文章名声,哪怕此生再也不抄诗砸人,凭借军功和爵位依然能青云直上,对方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即便他破罐子破摔说这首词里的内容是自己胡编乱造的,这些文人又能如何?无非就是编排一些笑话罢了,这根本影响不到裴越的立身之基。
抬头望向高台上恭敬等待的年轻举子,裴越忽然问道:“你是钦州双鹿人氏?”
申赫垂首应道:“禀裴侯,学生是双鹿府华庭县举子。”
一个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华庭是个好地方。”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素有京都第一才女之称的沈淡墨神色平静地开口。
申赫行礼道:“学生代家乡父老谢过沈姑娘赞誉。”
沈淡墨满含深意地看了一眼裴越,不苟言笑地说道:“诸公或许不知,灵州薛方伯便是华庭县人。”
裴越心中一动,眼神变得锐利。
他想起离开灵州之前,在那场庆功宴上薛涛反复试探,似乎很想坐实那两首词便是裴越所作,与桃花并无关联。虽然开平帝已经让沈默云派人随同内监去灵州拿下薛涛,但是这种涉及一州刺史的行动是高度机密,消息只在重臣之间流传,根本不会传到外面,以免引起朝野震动。所以沈淡墨仍旧以方伯相称,阁中除了燕王和裴越等数人之外,其他人并未意识到不妥,一时间许多人看向申赫的目光充满了敬畏和艳羡。
此人竟然是薛方伯的同乡,如今又在闲云评上大放异彩,出人头地岂不是指日可待?
然而裴越发现申赫脸上并无喜色,除了恭敬之外,眼中却有几分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