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先记着,下次你再犯浑,我肯定不会客气。”
裴越大度地说道,然后继续分析:“如你所言,不管是大梁哪里的匪人都没有这样的胆量,为了十万两银子就敢招惹广平侯府。这些捞偏门的人并不蠢,分得清谁是肥羊谁是猛虎,只有那些根基浅薄的纨绔子弟才会四处招惹是非。”
“会不会是官面上的人?”
“不可能,大梁朝争较为温和,极少会出现那种你死我活的斗争。当年薛涛筹谋执政之位落空,朝中的大人们不仅没有为难他,还让他坐上灵州刺史的宝座,陛下更加封他为殿阁学士,由此可见一斑。退一步说,就算真的有人想对谷伯伯不利,也不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始作俑者其无后乎?重臣们不至于连这个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
“这样一想,范围就缩小了很多。”
裴越点点头,冷声道:“对方不在大梁朝野,又和你我都有仇怨,其实答案已经不言自明了。”
谷范有些跟不上他的节奏,毕竟自己擅长的不是这些推算谋划。其实顺着裴越的话头,他心里已经隐隐有一个方向,然而这样想下去就会触及一个非常可怕的可能,这让他根本不愿继续往下想。
裴越一直在观察他的神色变化,见状轻叹一声道:“兄长,你必须做好心理准备。”
谷范的眼神很痛苦,摇头道:“我不相信。”
裴越神情凝重地说道:“排除其他可能性之后,剩下那个或许就是正确的判断。三哥在西境立了不少战功,但西吴人肯定不会大费周章来京都找你的麻烦。谷伯伯当年从南境战事中脱颖而出,他的功劳都是在南周人身上攫取的,再加上大哥二哥如今也都在南境掌军,周人不可能去大军之中刺杀谷伯伯和二位兄长,那么目标只能是你。”
他顿了一顿,沉声说道:“至于我自己,当初在绿柳庄杀了方锐和那些方家子弟,又去横断山中和李进大哥一起解决了剩下的贼人,这样的仇不可谓不大。你我亲如兄弟,那些人挑拨不成,干脆铤而走险,想要利用这次的机会一箭双雕。”
听到挑拨二字,谷范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裴越忽然问道:“你相信程广泰的话吗?”
谷范想起那个在战场上落下一身病根的护卫,眼中浮现此人凄苦的神情,不由得叹了口气,怅惘道:“我信。”
“我也相信,他毕竟是谷伯伯带过的兵,还不至于丧心病狂直接和南周人勾结。云儿是南琴姑娘的贴身丫鬟,或许有可能是她本人遭到胁迫,此事与南琴姑娘无关。但是眼前这个局深不见底,我们现在只能大概推测幕后黑手的身份,对于他的谋划和布置一无所知。既然如此凶险,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裴越诚恳地说完这番话,静静地等待着谷范的答复。
谷范心中明白,所谓最坏的打算,那就是南琴身上的秘密。
这次他没有像此前在那座宅子中一般,因为裴越的怀疑生出强烈的反对情绪。事实上,经过裴越一番抽丝剥茧的分析之后,谷范逐渐意识到问题所在。
他虽然不像裴越那样心思缜密,但也不会过于糊涂,既然对南琴情根深种,肯定会查她身边的人,这样才能保证南琴的安全。
云儿的身世很简单很清白,京都本地人氏,因为家道遭逢变故,被迫进了离园当丫鬟,然后就被南琴选中,一开始只是负责庭院洒扫,后来因为得到南琴的喜爱就变成贴身丫鬟,距今已经九年。
且不说云儿有没有可能勾连外敌,光是她的履历和性情,就决定她没有那么大的胆量,毫无畏惧地做出这种事。如果这里面没有南琴的默许乃至于吩咐,她怎么敢去收买谷范手下的护卫?但凡程广泰找南琴求证一二,云儿都应该明白自己和家人的下场是什么。
只是这样的话,事情的发展便指向一个谷范压根不想看到的可能性。
良久之后,他艰难地说道:“越哥儿,也许你的猜测是对的。”
裴越面容古井不波,心中却暗自松了口气。
如果谷范倔强到底,他还真的没有什么办法,就算自己不去平原镇,难道就能眼睁睁看着谷范去送死?
他平静地反问道:“你要不要去?”
谷范没有任何犹豫,点头道:“去。”
见裴越没有反对,他又补充道:“不管南琴是不是南周的细作,我总得亲眼见到她,当面问她一句。不如此做,我这辈子无法心安。”
裴越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好,既然你决定了,剩下来的事情交给我,你只需要唱好台面上的戏份就行。”
谷范感激地望着他,问道:“那我现在该做什么?”
裴越轻轻一笑,淡然道:“你一宿没睡,神经已经绷得太紧了。放心,我保证南琴姑娘不会有什么危险。你现在先回去,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然后安抚好伯娘和蓁儿姐姐,让她们不要担心。如今谷伯伯还没有回京,咱们就是府中的爷们,不管外面风浪多大,总不能让她们一直惊慌不定。我需要好好想一想,然后做好详尽的安排。明天傍晚你过来,我会告诉你完整的计划,后日一早你就南下平原镇,彻底解决这件事。”
谷范闻言沉默片刻,忽地站起来躬身一礼,郑重地说道:“越哥儿,此前是我这个做兄长的对不住你。”
裴越连忙伸手将他拉起来,笑道:“差不多行了,我只是开几句玩笑,你还一直记在心里。真要论起来,你帮过我多少次?谷伯伯和伯娘待我如何?牙齿还会打架呢,兄弟之间有点误会算个屁,你再这么矫情下去,我可真的不认你这个兄长了。”
谷范脸上的表情终于轻松了些,微笑道:“那我先回府了,明天再来找你。”
“好,我就不送了。”
裴越静静地望着他离去,站在原地想了很久。
都中议论纷纷,很多人都知道广平侯府四少爷的意中人被人劫走,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京都府、守备师、九城御史纷纷出动,就连宫中都派人来了广平侯府安抚和询问。据说陛下非常生气,当即就将太史台阁左令辰沈默云召入宫中训斥了一番,令他三天之内抓捕贼人救出那位离园的前任花魁。
只有极少数有心人注意到,中山侯府的马车一直在都中奔走。
二月二十一日傍晚,距离匪人约定的时间不到九个时辰,谷范尚未到来之前,裴越回到侯府偏厅,屋内站着七个年轻人。
这些人以邓载为首,是当初最早追随裴越的亲兵。
裴越的目光从他们脸上逐一扫过去,淡淡道:“谷范的事情你们应该都很清楚了,对方让他明天去平原镇赎人,这件事我们必须要出手相助。”
邓载和王勇面色沉肃,戚闵眼神略显兴奋,其他人的神情也都非常郑重。
“我已经奏请陛下,从京军南营中调来一支兵,再加上府中的所有人手,一定要将平原镇团团围住,连一只虫子都不能跑出去。接下来我会告诉你们详细的布置,你们不能出现什么纰漏,明白了吗?”
“是,少爷!”
众人齐声应道。
裴越目光清正,缓缓道来,亲随们认真仔细地听着,不敢错过一个字。
桌上放着一张平原镇周遭的简易地形图,包含所有往来道路,裴越指着地图上的方位,将详尽的包围堵截阵型告诉他们。
小半个时辰过后,裴越问道:“都清楚了吗?”
“清楚了!”
裴越点了点头,缓缓道:“都去准备吧。记住,刚才告诉你们的都是最重要的机密,绝对不能露出半点风声,不然南琴姑娘救不回来,反倒让幕后黑手跑了,那我可没脸再去见谷范。”
仿佛只是一句很平常的叮嘱。
众人应下之后开始往外走。
片刻过后,裴越望着一个突然返回的身影,眼神渐渐冰冷。
第552章 主仆
“少爷,属下做过错事。”
来人站在裴越面前,直接双膝跪倒在地,脸上满是愧疚与痛苦的神情。
裴越目光清冷地望着他,虽然这个人没有超出自己的预料,但是真正看见这一幕,心中的那根刺依旧不可避免地开始活动。
“耿义,我待你如何?”
“少爷对属下恩重如山。”
“那你为何要背叛我?”
“少爷……属下……”
“抬起头,看着我说话!”
几句简短的交流之后,裴越的语调陡然冷厉,眼神也变得十分锐利。
耿义今年二十二岁,比起二十岁的邓载和十九岁的王勇都要年长,资质并不出众,当初是因为身材健壮性情敦厚被选中,成为最早跟随裴越的八名亲兵之一。虽然他不像邓载等人一样能独当一面,但是因为做事情踏实肯干,这几年也很受裴越的信任。如今他协助王勇打理商号,还称不上家财万贯,与当年的奴仆身份相比已经是草鸡变凤凰。
裴越不是没有怀疑过他,只不过与精明的祁钧和沉默寡言的陈大年相比,在他心中这个总是一脸憨厚笑容的大个子嫌疑要小一些。
耿义跟随裴越数年,对他的性情颇为了解,知道自家少爷现在看似波澜不惊,实则已经震怒不已。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确实生出了胆怯和退缩的心思,然而想到这两年来无数次从梦境中惊醒的折磨,他横下心说道:“少爷,属下没有背叛过您。”
“哦?”裴越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问道:“那你做了什么错事?”
耿义垂首答道:“前年大概七八月份,属下在商号做事的时候,无意中结识一名来自秦州的货商。那人能说会道,做的也是正经生意,一来二去就熟络起来。属下知道自己脑子不够活泛,不能像邓载和王勇一样替少爷办大事,所以就想做好分内事,为商号多拉拢一些货商。”
裴越冷笑一声道:“秦州?”
耿义鼓起勇气抬头看了裴越一眼,答道:“是,属下查过他的文书材料,的确是秦州人氏。那人名叫吕方,属下通过他结识不少秦州和利州的货商,这些人大多经营着海贸,手里有很多大梁急需的货物,当时的确给商号带来不少收益。属下因此对吕方有了一些信任,但是在一次酒宴上,吕方给属下灌了很多酒,然后就问起了那次横断山贼人趁夜偷袭庄子的事情。”
裴越问道:“然后你就全部说了?”
耿义连忙摇头,愧疚地说道:“属下当时虽然不太清醒,却也不敢将庄中的事情告诉外人,只是……只是他最后说那些贼人的确该死,问我是不是将他们曝尸荒野,我说没有,少爷不会做那样的事情,那些贼人都被埋在庄子附近。”
裴越面容沉肃,心中却已经有了整件事的轮廓。
前年也就是开平四年,从开年到九月末他一直在绿柳庄潜心提升自己,外面的事情基本都交给这七名亲随去沟通打理。耿义所言大致没有虚假,现在裴越不能确定的是那个名叫吕方的秦州货商究竟是南周的细作,还是陈希之的手下。
他继续问道:“后来呢?”
耿义的脑袋愈发低垂,颤声道:“那次饮酒之后吕方就消失了,当时属下觉得有些奇怪,也只以为他家中有急事回了秦州,就没有往深处想。不久后,庄外荒林中的贼首尸骨被盗走,属下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
“为何当初不主动告诉我?”
面对裴越这个冷峻的问题,耿义显得极其痛苦,良久之后先是给裴越磕了三个响头,力气之大额头上已经泛出血印,然后双手撑地艰难说道:“属下不敢。”
裴越双眼微眯,缓缓问道:“在我离京之后,吕方或者他的同伙有没有再找过你?”
耿义老老实实地答道:“找过。那时候属下已经知道此人有问题,所以不敢再答应他的任何请求。吕方似乎看出属下的忌惮,不断地许以重金,只要属下将少爷的消息告诉他,每次都能拿到一千两银票,如果消息重要的话,银票的数额上不封顶。”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现在一个月能从商号拿到一百多两。相较之下,只要随便说几句话,就抵得上你辛辛苦苦做一年,可见这帮人出手很阔绰。”
“少爷,属下错了一次,不敢再错第二次。属下虽然不聪明,却也知道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能做。少爷离京一年多,吕方找过我七次,每次都是威逼利诱,如果我不答应就会将当初那件事告诉少爷,属下只能想尽办法拖延过去。”
“那你为何今天突然主动坦白?”
“谷家少爷的那位姑娘被人劫走之后,戚闵说这件事可能是秦州的匪人所为,属下就想到了吕方,然后……”
耿义迟疑片刻,最终咬牙道:“属下担心那些人会对少爷不利,方才又听到少爷的安排,所以不敢再隐瞒当初盗骨之事的真相。”
裴越问道:“那吕方有没有告诉你如何联系他?”
耿义点头道:“说过。”
裴越静静地看着面前卑躬屈膝的年轻男人,良久之后问道:“你可知道说出这件事后,自己的下场是什么?”
耿义点点头,惨笑一声道:“少爷,属下一步踏错已经无法挽回,这两年来心里时刻忍受着折磨,早就无法坚持了。如果因为属下的懦弱让少爷身处险境,那么家中父母恐怕都不会认我这个儿子。属下说出这件事,只求少爷赐死,但是能饶过属下家中的亲人。”
裴越淡淡道:“起来吧。”
耿义遽然抬头,满脸不敢置信的表情。
裴越微微皱眉道:“不要高兴太早,你替我做一件事,能够办成的话我可以免了你的死罪。”
耿义几乎是从地上弹起来,拱手道:“请少爷吩咐。”
裴越稍稍迟疑,但是考虑之后仍旧直言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办好这件事之后,我会让王勇在都中给你寻一个地段上佳的门面,再购置一套三进宅院,你带着家人从绿柳庄搬出来。即日起我免去你们全家人的奴仆身份,往后你们可以过自己的生活。”
耿义怔住,眼中刚刚燃起的火焰瞬间熄灭,七尺男儿的健壮身躯竟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近乎恳求地说道:“少爷,属下不要门面和宅子,只求您让我继续留在您身边,哪怕做个马夫都行!”
裴越摆摆手,敛去脸上的煞气,缓缓道:“你落入别人的圈套,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虽然这种事不算无法饶恕的大罪,但我不能将你留在身边。耿义,往后好好活着,若是遇到无法解决的麻烦,可以去找王勇帮忙。我会叮嘱他的,如此也算全了你我一段主仆之义。”
许久后,耿义再度跪下,磕了三个重重的响头,悲声道:“是,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