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府中一片祥和,正室段氏等他回来之后便命下人摆开晚饭。菜肴看起来很普通,一眼望去皆是常见的肉类和青菜。虽然生活并不豪奢,但是一家人其乐融融,氛围十分融洽。
洛庭在府中并不会刻意摆出严父的姿态,他的两个儿子知书达理,内秀又不迂腐。长子洛文昭二十三岁,开平二年殿试探花,初授翰林院编修,去年冬天擢升为翰林院检讨,协助翰林学士修撰魏史。次子洛文守十九岁,开平四年时便已经乡试中举,但是并未参加开平五年春天的会试,这自然是洛庭的决定。
聪明又年少的读书人有很多,洛庭的两个儿子中举的年龄似乎并不出众,但他们的学问极其扎实,而且并不是一味闭门苦读,经常遵照洛庭的嘱咐在民间行走。
尝有人言,等到开平八年春闱开启,洛文守必然高中,到那时洛府便是一门父子三进士,当年的寒门渐渐有了书香世家的底蕴。
除了二子之外,洛庭尚有一女,芳名婉儿,年方十五,将将及笄。
这三人皆是段氏所出,洛庭并未纳妾,无论当年贫寒之居,还是如今执政之府,他都不近酒色,与段氏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吃完晚饭后,洛庭与段氏闲聊几句,而后便独自来到书房。
对于洛家人来说,这已经是司空见惯的场面,毕竟莫蒿礼上了年纪,很多时候只能把控大局,诸多细务还是需要洛庭执行。虽然这间书房并没有森严的守卫,否则当初裴越也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进来,但洛文昭和洛文守兄弟二人从来都不敢无召擅闯,府中唯一的例外便只有他们的妹妹。
洛庭自己斟了一杯茶,望着杯口袅袅腾腾的烟气,视线中再度浮现稍早前在御书房中的那一幕。
“洛卿,你觉得朕的几位皇子谁更优秀一些?”
开平帝的声音温和平静,仿佛只是随口聊起家长里短,不带半分情绪上的波动。但是洛庭在那一刻却有些失态,因为储君之位迟迟未定,都中对此议论纷纷,无论是谁都好奇那个位置最终会落在哪位幸运的皇子手中。
突然听到这样一个问题,洛庭在短暂的失态之后,深吸一口气缓缓道:“陛下,臣看不出来。”
开平帝微笑道:“眼下只有你我君臣二人,朕想听听你的实话。”
洛庭认真地想了想,答道:“臣对诸位皇子了解不深,故而无法妄加评判。”
开平帝眉头皱了皱,如果换成旁人,就算不敢评出皇子们的优劣,也会对这些成年亲王变着法地夸赞。然而洛庭似乎听不懂他的暗示,这让皇帝心中有些不舒服,语气也冷硬几分:“立储之事,你有什么看法?”
洛庭不慌不忙地答道:“齐王殿下是陛下的嫡长子,论祖制法理皆应立他为太子。陛下,储君之位不可久悬,当尽快确定为好。”
开平帝淡淡应了一声,然后便结束了这场君臣对话。
如今坐在自家的书房内,回忆着这段简短的对话,洛庭逐渐品出一些深意来。
陛下有心病。
病不在朝局,而在宫中。
四位成年皇子中,四皇子燕王刘赞的生母德妃近年来愈发不受宠,虽然他已经足够低调谦逊,但是很难形成自己的势力,朝中支持他的大臣寥寥无几。
二皇子齐王刘赟和六皇子相王刘质皆为陈皇后所出,虽然刘质更得皇后宠爱,但是他无论如何也迈不过自己的亲哥哥。
在许多朝臣看来,太子之位最有力的争夺者便是大皇子鲁王刘贤和二皇子齐王刘赟。
刘赟占着嫡长子的名分,这是他的天然优势,哪怕他的性情不够沉稳,远远不及他一母同胞的弟弟六皇子,可是朝中照样有很多臣子支持他,包括洛庭也不会说出别人的名字。
只是在开平帝心中,恐怕最中意的还是鲁王刘贤。
虽然在七宝阁和后续的事情中,刘贤的表现让人大失所望,可是这大半年来经过吴贵妃的严厉教导,他不仅收敛了许多,还愈发懂得纯孝之道,这让开平帝十分满意。
洛庭很清楚吴贵妃的厉害之处,从今日这件事便能看出端倪。
这位贵妃娘娘并未刻意谋划,只是将大皇子的婚事放出风去,引来诸多想成为皇亲国戚的家族,然后顺水推舟将裴家女确定为正妃人选。这件事如果让她做成,可谓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裴家脱离军方。时日一久,裴家在军中本就不断减弱的影响力将会彻底消失殆尽。
婚事是裴家主动凑上来的,就算最后没有成功,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无法指摘吴贵妃。
由此可见,开平帝对鲁王的看重,吴贵妃从中起了非常大的作用。
洛庭并不忌惮后宫宠妃,历朝历代像他这样的文臣都不会被后宫欺压,问题在于从今日开平帝的态度判断,皇帝似乎想要他为鲁王摇旗呐喊。
没有像他这种两府重臣的支持,鲁王绝无可能打破立嫡立长的规矩。
“爹爹。”
洛婉儿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汤盅,款款走了进来。
“婉儿来了。”洛庭敛去脸上的凝重神情,微微一笑。
“这是娘亲亲手炖的参汤,给爹爹补补身子。”洛婉儿容貌甜美,一双月牙般的笑眼令人心生亲切,面上的神情天真烂漫。
洛庭看了一眼汤盅,摇头道:“为父并不操劳,你将参汤给你二哥送去,他如今日夜苦读,心力消耗颇多。”
洛婉儿甜甜一笑道:“娘早就猜到爹爹会这样说,不光二哥那里有,连大哥都有一份。”
洛庭忍俊不禁道:“原来如此,夫人不愧是神机妙算,且放下吧。”
洛婉儿将托盘放在书桌上,走到洛庭身后帮他揉捏着肩膀,乖巧地说道:“爹爹,轻重可还合适?”
洛庭何等人物,再加上对自己的女儿十分了解,神态温和地说道:“婉儿,可是有什么事要爹爹帮忙?”
洛婉儿轻轻抿起嘴角,微笑道:“爹爹,过段时间就是每年闲云庄举行踏青诗会的日子,婉儿也想去看看热闹。”
洛庭略显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突然有了这等兴致?”
洛婉儿有些向往地说道:“听说今年的闲云诗会格外精彩,有很多大才都会参加,就连京都第一才女都要赴会,所以婉儿才想一睹盛况。”
“京都第一才女?”
“就是沈府千金,爹爹不知道么?”
洛庭想了想,便点头道:“偶有听闻。既然婉儿想去,那让你大哥陪你一起去,你二哥性子有些执拗,一心只想在春闱中拿下头名,连我都说不动。”
洛婉儿喜笑颜开道:“谢谢爹爹。”
第537章 夜长梦多
后宫,景仁宫。
“臣妾恭迎陛下。”
吴贵妃领着宫人朝着皇帝仪仗大礼参拜,开平帝从御辇上下来,上前亲自将她搀扶起来,责怪道:“早就让人过来通传,命你不必出迎,说了多少次你总是不听,莫非你不想朕来景仁宫?”
吴贵妃转身扶着开平帝的手臂,浅笑道:“陛下怜惜臣妾,但是臣妾怎能疏于礼数?倘若让前朝的大人们听见,又要在朝会上让陛下烦忧。臣妾知道,从谏如流是圣天子的宽仁,可若是因为臣妾的疏忽让陛下平添烦恼,那便是臣妾的罪过了。”
开平帝左右看了一眼,淡淡道:“爱妃宫中的事情,外人如何知晓?”
宫人们心中大骇,无不低头垂首,屏气凝神。
吴贵妃柔声道:“陛下,臣妾宫中的人都很老实,再不会胡言乱语咬舌根子。”
开平帝点点头,心中却有了计较。
进入内殿,吴贵妃亲自帮开平帝换了常服,然后又贴心地奉上热茶。
开平帝眼神温和,指着旁边说道:“你也坐,陪朕说说话。”
“是。”吴贵妃应道。
开平帝轻叹道:“朕今日来是赔罪的。”
吴贵妃闻言一惊,手足无措地说道:“陛下,臣妾担不起。”
开平帝摆摆手,示意她不要激动,缓缓道:“此前你看中裴家女,欲将其许配给老大,朕也赞成这桩婚事。你的良苦用心朕能明白,但是事与愿违,恐怕只能另外选一人嫁入鲁王府。”
吴贵妃轻咬下唇,略显意外地说道:“难道裴家反悔了?”
开平帝冷笑道:“裴家若是有这个胆子,朕反倒会高看他们几眼。不是裴家,是一个糊涂小子搅黄了这件事。”
吴贵妃见皇帝似乎并未动怒,不由得好奇地问道:“不知是谁这般大胆?”
开平帝没好气地说道:“还能有谁?裴越那个犟驴一般的蠢货。许是朕这段时间太宽纵了,他愈发不知天高地厚,连天家的事情都敢插手。”
虽然他的态度非常严厉,但以吴贵妃对这位至尊的了解,恐怕那位年轻勋贵真的入了皇帝的眼,否则他的情绪绝不会如此激动。
一念及此,吴贵妃不动声色地问道:“陛下,那位中山侯是因为与裴家有嫌隙,所以才干涉这件事?”
开平帝摇摇头,将裴越的理由简单复述一遍,最后冷冷道:“要不是看在他这次功劳太大的份上,朕岂会容他如此放肆。”
吴贵妃轻笑道:“终究还是陛下宽仁,所以臣子们才敢坦诚相对。”
开平帝略显意外地望着她,问道:“这小子坏了老大的婚事,你竟然不生气?”
吴贵妃轻轻一叹,无奈地说道:“陛下,臣妾心中若是没有几分怨气,说出去任谁也不会相信。贤儿已经二十多岁还没有子嗣,臣妾这个当娘的怎会不着急?好不容易看中一个家世性格相貌皆为上佳的姑娘家,却被中山侯强行搅黄,臣妾恨不得当面教训他一顿。”
开平帝失笑道:“他已经十八岁了,又是国侯,你还真不能教训他。”
吴贵妃点头道:“臣妾明白,其实就算裴越还是个浑小子,臣妾也不会特意去教训他。”
开平帝奇道:“这是为何?”
吴贵妃神情自然地说道:“裴越这次出头是因为报答裴氏女对他的恩情,其实认真说起来,那些恩情也算不上深重,可他依旧挺身而出,可见是一个忠义为先的性情中人。如今他是陛下的臣子,又有领军作战的能力,正是该为陛下征讨天下的良将,像这样的人才多多益善,臣妾恨不得满朝皆是,又怎会因为一桩婚事寒了这些臣子的忠心呢?”
开平帝闻言不禁感慨道:“若是天下人都像你这样想便好了。”
吴贵妃柔声道:“不忠不义之徒终究只是极少数,大梁的臣民心向陛下,只是他们不能像臣妾一般,有机会将这些话当面说出来。”
开平帝饶有兴致地说道:“你的意思是,朕应该广开言路?”
吴贵妃掩嘴轻笑道:“陛下可不要取笑臣妾,这些大事哪里轮得到后宫之人多嘴。”
开平帝朗声笑着,抬手点了点她。
殿中灯火通明,宛若白昼。
开平帝斜倚在榻上,望着吴贵妃柔顺的面庞,微笑道:“朕今天问洛庭,诸皇子之中谁更适合储君之位。”
吴贵妃微微一怔,旋即眼神中透出几分紧张之色。
这番变化被开平帝尽收眼底,继续说道:“他告诉朕,立嫡立长乃是天家行事的准则,不可逾越这个界线。”
吴贵妃挪到他身边,抬手帮他轻轻敲打着双腿,点头道:“洛大人言之有理。”
开平帝问道:“你心中果真是这般想的?”
吴贵妃轻轻点头,同时露出一抹略显苦涩的笑容。
然而这个态度却令开平帝心中很满意,虽然皇帝这个身份总是会让人变得不同,可他并不想看到身边每个人都像莫蒿礼或者王平章那样城府深沉如海,这便是近些年来他愈发宠爱吴贵妃的原因,也是裴越的性情被他看重的根源所在。
只是想到洛庭的回答,他不由得微微皱眉道:“再等等。”
吴贵妃便劝道:“陛下,臣妾还是觉得洛大人说的有道理,贤儿的才学和能力并没有超出旁人,前朝的大人们也不会同意。其实臣妾只盼他能一辈子平安喜乐就好,并无其他的非分之想。臣妾已是贵妃,又得陛下恩宠看重,贤儿更是亲王之尊,若是贪心不足又怎能对得起陛下的恩典?”
听到这番话,开平帝心中一动,抬手轻拍吴贵妃的手背,微笑重复道:“再等等。”
吴贵妃不解其意,略显茫然。
开平帝缓缓道:“老大以前行事鲁莽,近来改了许多,这是好事。不过朕觉得还不够,他也不必每日进宫请安,只有亲近贤明才能逐渐变得强大起来。”
吴贵妃问道:“陛下的意思是?”
开平帝笑道:“让他去跟那些老头打交道,恐怕他心中也不愿意,到头来事倍功半。裴越虽然比他年轻几岁,但是论阅历未必弱于他,而且这小子身上有一股浩然之气,与他亲近一些总好过成日闷在王府里。”
吴贵妃面露惊喜之色,毫不犹豫地说道:“臣妾谢过陛下恩典。”
开平帝叮嘱道:“裴越因为少年时的经历,性情有些骨鲠,你要提点老大几句,不要亲近不成反而变为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