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刘大夏强忍着怒意说道:“臣并非是要否认裴越在西境之战中的功劳,但是他身为藏锋卫指挥使,不遵西军主帅之令在先,擅杀武威侯宁忠在后,如此行径视朝廷法度如无物,岂能一言以蔽之?”
开平帝微微皱眉,缓缓道:“以你之见又当如何?”
刘大夏迟疑片刻,他想说将裴越下狱问罪,然而去年那次朝会时的景象历历在目,谁都知道皇帝很器重那个年轻人,再加上这次又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如果再强行针对他恐怕会惹得天子震怒。
就在他犹豫不决之时,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朝堂上的一名老者出班,他的须发皆已花白,身材佝偻,看起来已经没有多少时日,然而他的出现却让洛庭皱起了眉头。
这名老者名叫黄仁泰,乃是御史台御史大夫,是和莫蒿礼一辈的老臣。
黄仁泰轻咳两声之后,拱手说道:“陛下,老臣认为应该暂时罢黜裴越的指挥使一职,命刑部将其押回京都受审。”
众臣哗然。
洛庭冷声道:“黄大人,裴越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没有他就没有西境大捷,如此行事恐怕会寒了大梁百万将士的心。”
黄仁泰迎着开平帝审视的目光,平静地说道:“陛下,宁忠是三等国侯,岂能任由裴越随意杀之?”
开平帝不置可否地说道:“唐攸之已经在奏章中写明此事原委。”
黄仁泰颔首道:“老臣明白,但是宁忠叛国投敌了吗?可有真凭实据?如果只是因为他作战不利,裴越就能将其枭首,那国朝还要刑部何用?还要御史台何用?从今往后,只要老臣觉得哪位大人做事不够尽心,就能持刀将其杀死?”
满殿默然,连洛庭都无法辩驳。
黄仁泰轻叹一声,缓缓说道:“老臣本不愿说这些扫兴的话,既然陛下看重这个年轻人,更应该让他知道什么叫做法度和规矩。他还很年轻,此时不理清楚这些事,难道任由他一路恣意而为?陛下,就算不拿下他,不罢免他的指挥使一职,也应明旨让他带着亲兵提前返京,在朝堂上将这件事解释明白。”
开平帝静静地看着这个须发皆白的老臣,看着他坚定且不容置疑的神情,沉默许久之后终于点了点头。
“准了。”
第477章 不羡鸳鸯
荥阳城,钦差行辕。
冬日的清晨,外面飘着细碎的雪花,天空仿佛一块厚重的毛毡。
雅致的卧房内感觉不到丝毫的凉意,地龙一刻都不间断地散发着温暖的气息。
大漆描金嵌百宝山水雕花床上,一对年轻男女依偎在一起。
林疏月青丝如瀑,散落在枕头上。她从睡梦中醒来,秋水长眸转向望着身边的裴越,不知是因为屋内的温度还是羞涩,脸颊微微泛红。回想起昨夜的疯狂,满足之余又不禁生出几分感动的情思。
两人去年七月捅破那层窗户纸,大半年的时间里一直没有温存过,所以小别重逢未免激动了些。
虽然如此,裴越却非常小心,毕竟以他如今的身体强度,全力而为的话林疏月根本承受不住。
想起当时他的温柔和热切,林疏月眼中的水意愈发湛然,索性用左手撑着脑袋,静静地看着睡梦中的裴越。
“啊……”
一声轻呼陡然响起在床帏之间。
裴越其实早就醒来,突然出手将林疏月抱在怀中,压低声音问道:“你在看什么?”
林疏月将头埋在裴越的胸口,呼吸略微急促地说道:“少爷,该起来了,你今天不是还有事情要办吗?”
裴越用下巴抵着她的头,柔声道:“办什么?”
林疏月只觉得有些发晕,因为她很清晰地感觉到裴越身体的变化,虽然心中并不会有排斥与拒绝,但天性温婉内秀的她显然做不出更加主动的行径,只能像鸵鸟一样埋着头,软软糯糯地说道:“办正事。”
裴越紧紧抱着这具玲珑有致的身躯,微笑道:“你就是正事。”
一声轻吟,满室春光。
……
早饭的时候,林疏月坐在桌边吃饭,压根不敢抬起头来,更不敢和对面的叶七对视。
裴越脸皮的厚度堪比城墙,而且在那晚赏月之后他一直陪着叶七,两人越来越亲密,还是叶七主动将他丢进林疏月的房中。
叶七看着林疏月的模样有些无奈,白了裴越一眼,有些恼怒于这家伙不知收敛,大早上就将林疏月折腾得这么难堪。但她也不好在这件事上多说什么,只能岔开话题说道:“你今天还要去送抚恤银子?”
裴越将粥碗放下,点头道:“藏锋卫的将士们来自灵州各地,远的地方去不了,荥阳城中我总得亲自去一趟。”
叶七闻言放下筷子,关切地问道:“银子可还凑手?这样做会不会有什么隐患?”
裴越道:“藏锋卫总计阵亡四千七百二十六人,除去我从京都带出来的一百零九人,其余皆是灵州本地儿郎。每人一百两抚恤钱,合计四十六万两银子。朝廷以往的规矩是阵亡抚恤三十两,这次估计会提高一些,毕竟是反击大胜。我找唐攸之出面问灵州刺史府拿了三十万两银子,以严家为代表的各处乡绅送来十万两,然后自己拿了几万两出来,所以也就凑够了。”
他见两女都担心地看着自己,平静地道:“不会有什么隐患,陛下和朝堂诸公都知道我有钱,几万两银子还不至于给我扣个邀买人心的罪名。”
虽然他对开平帝已经十分厌憎,但经过裴贞和席先生等人的反复提点之后,他便决心将那份厌憎深深藏在心底,不会再表露出丝毫情绪。
叶七点点头,又问道:“你真的打算正月十五之前就回京都吗?藏锋卫的后续抚恤事宜估计没那么快完成。”
裴越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些事我会交给韦睿去做,不是我不想留在这里将事情办完,只怕是京都那边不会允许我继续留下来。”
叶七和林疏月都很聪明,很快便明白其中的深意,虽然都很担心裴越回到京都将要面对的复杂局面,但她们知道裴越极有主见,所以只得将担忧放在心中。
用完早饭后,裴越带着林疏月和十余名亲兵出门,尽皆常服打扮,如同富家公子出行。
南城,安定坊。
街东头有家规模很小的食肆,来这里吃饭的大多是卖苦力的汉子,十文钱就能填饱肚子。掌柜的是一位年近四旬的中年汉子,所谓帮手便是他的婆娘以及十四五岁的小女儿。
中年汉子名叫段大庆,没有什么能耐,守着亡父留下来的这间食肆度日,十分辛苦地将一双儿女养大。
“三善堂办事,闲杂人等滚开!”
一阵嚣张跋扈的喊叫声响起,十来个青皮簇拥着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来到食肆门口,将那些捧着大碗吃饭的苦哈哈们撵走,将大门堵得严严实实。
段大庆看到那个壮汉之后脸色一变,给正在煮面的自家婆娘使了一个眼神,让她带着小女儿去后面,自己则满脸堆笑迎了上去,边走边说道:“刘大哥,你和弟兄们都还没吃饭吧?快快,进来坐,我这就给你们准备吃的。”
壮汉名叫刘永,乃是安定坊内有名的泼皮无赖。
他斜眼看着段大庆,不耐烦地问道:“姓段的,银子筹够了吗?”
段大庆搓搓手道:“刘大哥,再宽限几日吧,我家老大马上就要回来了,他肯定会带着银子回来。”
刘永冷笑道:“你家那小子不是早就跑了?你当爷爷我是个蠢货好糊弄呢?”
段大庆连忙摇头道:“刘大哥,我家老大进了裴钦差的藏锋卫,在西边跟吴国人打仗呢。如今仗打赢了,他多少也能得一些赏钱,肯定能还上欠你的银子。”
“放屁!”
刘永当面啐了一口,怒道:“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家那小子之前就在边军,后来吃不了苦跑回来,没待多久又跑了,这条街上谁不知道?你少跟我废话,一百二十两银子,今天拿不出来老子拆了你这间破店!”
段大庆苦苦哀求道:“我要是有半句假话就让雷劈死,我儿子真的在藏锋卫当差,最多五六天他就会回来。”
刘永一耳光扇在他脸上,冷冷道:“拿不出钱,就把你女儿交出来抵债!他娘的,三善堂的银子你也敢拖,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听到这句话段大庆脸色大变,然而还没等他开口,旁边一个青皮猛地冲上来,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第478章 藏锋之名
刘永神情暴戾地望着被打倒在地的段大庆,冷声道:“去里面把他的女儿——”
话音未落,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惨叫。
他猛地扭头望去,只见几个面色冷漠身姿矫健的年轻人已经冲到眼前,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刀鞘,一言不发地殴打着这些青皮。这几个年轻人下手极狠,专挑这些青皮吃痛的地方劈砍,诸如腰腹软肋和裆下,狠辣又暴力,不过是眨眼之间,除了刘永之外的青皮都已经倒在地上,涕泪横流地惨叫着。
刘永双股战战,望着明显身份不凡的裴越,颤声道:“阁下何人?我可是三善堂的人,你为何要与三善堂作对?”
裴越皱了皱眉。
邓载立刻走到刘永面前,面无表情地挥出一耳光,将刘永直接抽倒在地上,打落他半嘴牙齿。
刘永凄厉的叫声吓得不远处那些苦哈哈们立刻跑得更远,捧着大碗的手都在颤抖着,生怕这些恐怖的护卫们对自己下手。
裴越的目光扫过遍地哀嚎的青皮们,沉声道:“再不闭嘴,全部杀了。”
顷刻间鸦雀无声。
他上前几步将一脸茫然的段大庆扶起来,厌恶地看着满脸是血的刘永说道:“三善堂是个什么狗屁东西?你现在滚回去叫个管事的过来。”
刘永这些年干过不少坏事,但是从来没有见过今天这样可怕的场面,这些手执兵刃的年轻人给他的感觉就像是没有气息的恶魔,他甚至能感觉到只要裴越开口,这些年轻人就敢毫不犹豫地杀人。
听到裴越的话他如蒙大赦,半个字都不敢说,捂着脸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走。
裴越看向旁边的冯毅说道:“去刺史府叫刘仁吉过来。”
冯毅挺身道:“遵令!”
段大庆愣愣地望着眼前这一幕,地上躺着的青皮们一个个如丧考妣,却都死死捂着嘴没有人敢出声。这些日子经常被他们欺辱,心中自然有些痛快,但是看着年纪轻轻却满身贵气的裴越,他反而有些担忧。
裴越牵着林疏月的手,对段大庆说道:“我们进去说吧?”
段大庆哪里敢说半个不字,迷迷糊糊地跟着走进去,连衣服上的脏污都忘记擦掉。
食肆很小,店内只有两张桌子,平时那些苦哈哈们都是捧着大碗蹲在外面的廊下吃饭。
段大庆格外紧张,忙不迭地用自己的袖子擦拭凳子,却被裴越阻止,只见这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人说道:“段大哥,坐。”
段大庆摇头陪着笑说道:“贵人面前,小的哪里敢坐。”
裴越轻叹一声,缓缓道:“我叫裴越。”
段大庆愣了一下,眼眶瞬间红了。
其实这些年轻人出现之后,干脆利落地收拾掉外面那些青皮,段大庆便有了一些猜测,再之后裴越口中直呼刘仁吉的名字,他便意识到对方很可能就是如今荥阳城中威名极盛的年轻钦差,毕竟城中那些权贵子弟再怎么跋扈,也不会对刺史府别驾如此无礼。
按理来说,裴越的出现意味着自己的麻烦消失,这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可是段大庆忽然做出一个反常的举动,他扭头望向外面,仔仔细细地看着裴越带来的护卫们,他一个个看过去,然后双手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裴越满面肃穆地说道:“段大哥,对不住。”
段大庆嘴角扯动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道:“钦差大人,这……这是哪里的话,小的担不起啊。”
他勉强挤出一抹苍白的笑容,然而眼中却浮现浑浊的泪水。
裴越只觉得心中很压抑,他尽量平静地说道:“裂谷之战,为了掩护主力撤退,段楷为国捐躯,战死沙场。”
“钦差大人,小的……小的……”
段大庆嘴唇翕动,却久久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不过眨眼之间,已然老泪纵横。
裴越轻叹一声,从邓载手中接过一个荷包放在桌上,沉声道:“这里是一百两,朝廷给的抚恤银子。”
段大庆并没有去看桌上的荷包,终于想起面前这个年轻人尊贵的身份,连忙跪下准备磕头。
裴越伸手拦住他的动作,诚恳地问道:“段大哥,是我对不住你,没有将他平安带回来。”
旁边忽然响起一阵哀切的哭声。
段妻和段楷的妹妹站在后门边,不敢上前,却也止不住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