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第442章 云雾层层
王九玄第一时间开口,然而这并没有动摇路敏的决心。
在裴越大喇喇丢出宁忠首级之后,听到这个年轻权贵说出来的诛心之语,他便明白今日的事情会异常棘手。原本以为裴越只是一时怒火攻心,继而犯下这种滔天大罪,但现在看来对方肯定是有备而来,说不定已经掌握某些隐秘。
路敏又怎会容许裴越将那些事抖搂出来?
只是王九玄虽然在这个时候无法干涉他的帅令,可是包括果敢营和长街两边那些严阵以待的守军们在内,没有人上前动手,因为有两拨人马正在飞速靠近。
他们从藏锋卫骑兵两侧穿过,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右边那队人中为首者年过四十,相貌英俊气质内敛,正是北面长弓大营主帅、集宁侯唐攸之。
左边同样是一位中年男人,肤色黝黑再加上一张国字脸,显得不怒自威,乃是南面金水大营主帅、定军伯罗焕章。
他们的亲兵一路高喊“住手”,虽然古平大营的守军并不认识这两位主帅,但是他们认得那两面旗帜上的字,故而并未听从路敏的号令。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路敏在卢龙寨败得太惨,以至于丢失威严,否则那些中层武将不敢在这个时候犹豫。
唐攸之和罗焕章领着亲随一路疾驰来到帅府前的广场上,路敏看到二人后心中便开始快速思索着对策。
他本以为这两人会在后日抵达,没想到竟然如此凑巧,刚好赶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出现。
唐攸之看了一眼漠然傲立的裴越,神情十分凝重,似乎还有些惋惜。
在裴越离开溪山寨之前的那一晚,两人彻夜长谈,宛若忘年之交。唐攸之很欣赏这个晚辈的勇气与能力,同时也为他提起的那些事感到忧虑。如果真如裴越所言,路敏从始至终都抱着卖国的心思,后果将不堪设想。
定军伯罗焕章与裴越并无交情,他一跃下马来到路敏附近,然后便看见地上那颗首级,再一细看发现竟然是武威侯宁忠,不由得勃然变色道:“侯爷,这是怎么回事?”
路敏平举长剑指着远处的裴越,凛然道:“你问他。”
罗焕章脾气暴躁,当即便朝裴越走去,完全无视已经处于战备状态的藏锋卫骑兵。
唐攸之只得下马将他拦住,转头问道:“裴越,人是你杀的?”
裴越轻轻点头。
罗焕章当即震怒道:“你想造反吗?!还不给我滚下来!”
裴越并未在意这位暴跳如雷的老将,平静地反问道:“此贼与路敏勾结卖国,让数万大梁忠勇之士无辜葬身于敌军刀锋之下,我身为钦差替陛下铲除奸佞,有何不可?”
罗焕章咆哮道:“少给老子扯淡!卢龙寨两战即便战败,也应当由陛下和军机执政们勘定罪责,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毛头小子擅自做主?你一个专管蜂窝煤营造事宜的钦差,什么时候有了当众斩杀国侯的权力?莫要以为你在北线打了一场胜仗就可以为所欲为,当满朝文武是死人不成!”
唐攸之不禁劝道:“老罗你先冷静一点,裴越不是那种人。”
旁边他带来的亲随中有一人喊道:“父亲,孩儿敢用性命担保,裴指挥使绝非谋逆造反之人!”
其人正是固原寨守将罗克敌。
罗焕章大怒道:“闭上你的鸟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罗克敌平生最畏惧父亲,此时已经是鼓起所有的勇气说出这句话,然而对上罗焕章赤红的双眼,他吓得后退一步不敢再言,但还是坚持着向裴越递去一个宽慰的眼神。
裴越微微颔首,然后对罗焕章说道:“罗伯爷,我说的是宁忠和路敏通敌卖国,你听清楚了吗?”
罗焕章怔了怔,他虽然性烈如火,可并不是蠢材。卢龙寨两次战役失利,尤其是路敏一战折损京军北大营近半将士,他在来的路上就百思不得其解。只是因为从来没有往裴越所说的方向想过,所以他一直以为这是路敏近年来已经变得名不副实。
然而此刻望着裴越镇定的神情,他不禁发现那个最没有可能的答案或许就是最准确的答案。
当此时,路敏冷峻的声音传来:“集宁侯,定军伯,你们还是不是国朝勋贵?”
两人闻听此言,转身答道:“自然是。”
路敏颔首道:“那就好。本侯乃是陛下亲自任命的西军主帅,旨意应该早就送到你们手上。现在本侯以西军主帅的名义下令,二位率领各自部属,配合城中守军将藏锋卫悉数拿下,违者以谋逆同罪论处!”
他右手持剑,冰冷的目光逼视二人。
不待二人开口,裴越便冷笑道:“路敏,你为何这么害怕?俗话说,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如果没有证据,那就是构陷罪加一等,你难道不想知道我有没有证据吗?”
路敏斥道:“巧言令色,蛊惑人心!全军听令,即刻进攻!”
“且慢!”
罗焕章沉声道:“侯爷,这小子说的话未尝没有道理,如果他拿不出证据,我会亲手宰了他!”
他转头看着裴越,咬牙道:“裴越,拿出你的证据!”
路敏勃然大怒道:“罗焕章,你也要造反吗?”
罗焕章猛然举起手中长枪,然后狠狠柱在地上,左手撕开胸前衣襟,露出上半身纵横交错数不清的伤疤,怒道:“成安候,罗家三代男丁战死沙场者七十九口!我这个伯爵是一刀一枪在战场上拼出来的,虽然比不得你这位国侯贵重,但是论对大梁的忠心,却不会弱于任何人!我就是想听听,古平军和京军那五万将士究竟是怎么死的!”
路敏此刻竟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番话。
罗克敌看着袒露上身的父亲,眼中有泪花闪动,却被他死死忍着。
裴越目光复杂,缓缓道:“昨日藏锋卫为了救援古平大营,冒死冲击张青柏大军后阵,战时阵亡两千余人,后来为了掩护主力撤退,三千勇士舍命断后,悉数殉国。”
唐攸之和罗焕章神色大变,不敢置信地望着路敏。
同为边营主帅,他们很清楚古平大营面临的危局,所以在接到路敏的帅令之后,几乎是日夜兼程赶来。正因如此,他们也知道藏锋卫昨日出击是何其难得的机会,可是路敏竟然不为所动,不发一兵一卒!
唐攸之眼中多了几分怒意,罗焕章的胸膛更是剧烈地起伏着。
如果说之前他们还怀疑裴越的话,此刻便已经信了大半。
裴越的目光越过两人,笔直地看向持剑肃立的路敏,悲凉之意已经无法隐藏:“你们不是要证据吗?我现在就拿给你们看!”
话音未落,那辆马车门缓缓打开,一名女子捧着厚厚的卷宗出来。
看到这个年轻的女人,路敏的目光里终于出现惊慌之色。
这是太史台阁的人!
第443章 圣旨
今日府前广场上名将云集,指挥使一级除了裴越之外其他人根本没有资格开口,在这样的场合下突然出现一位倾国倾城的年轻女子,自然引来众人复杂又好奇的眼神。
罗焕章皱眉道:“兀那女子,你是何人?”
年轻女子手捧卷宗缓步上前,及至裴越身边时停下,却没有看向裴越,而是越过他望向叶七。
两人的眼神短暂地交汇,就连裴越都不清楚她们在这一刻有怎样的交流。
年轻女子收回目光,平静地望着罗焕章和唐攸之,声音清冷动听:“两位大人,小女子名叫沈淡墨,家父沈默云,任太史台阁左令辰。”
罗焕章惊道:“你是沈大人的千金?”
沈淡墨颔首道:“正是。”
军方对太史台阁的态度与文臣稍有不同,很多时候台阁的乌鸦们刺探得来的消息对于这些大帅来说非常重要,但是他们也很忌惮对方将手伸到自己麾下的军队中。后者这种情况无法避免,所以罗焕章对太史台阁堪称又爱又恨,却也因此对这个深不可测的衙门有了更深的了解。
他皱眉问道:“沈姑娘,你来做这件事恐怕有些不妥吧?”
台阁除了左令辰和右令斗之外,九大主事都是能独当一面的狠角色,按理来说如果是调查路敏,至少需要右令斗带着几名主事前来。沈淡墨身份虽清贵,终究没有官职在身,并不适合在眼下这个场合出现。
之前站在沈淡墨马车旁的中年男人走上前,笑容可掬地说道:“罗伯爷,下官是离部主事蔺甲,容下官向您禀明原委。阁中最近出了些变故,沈大人让小姐暂时署理西境诸事,此时陛下也已知晓。”
罗焕章这才没有计较,既然皇帝都开口应允,他还管什么规矩章程?
这位性情暴烈的老将望向沈淡墨手中捧着的卷宗,沉声问道:“台阁究竟查出了什么?”
沈淡墨目光移向面色沉郁的路敏,条理清晰地说道:“自开平三年十二月始,每间隔一个半月,便有一封密信从灵州寄出,走的是军方最隐秘的驿路,最终寄往京都成国公府。成安候,这件事你是否承认?”
路敏冷笑道:“是又如何?本侯身为西府右军机,职责之一便是监管西境四营状况,难道这件事也需要定期向台阁汇报?”
沈淡墨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仁宣三年,你从南境祁年大营主帅升为成京行营节制。仁宣六年,你被擢升为西府知军,次年晋为右军机。我们现已查明,从仁宣七年到开平二年,五年间从未有过类似书信往来,此为第一处疑点。”
路敏摇摇头,面色苍凉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沈淡墨淡然道:“开平二年,横断山脉中出现匪患迹象,然而一直到开平三年春末,京营都没有发现这些贼人。据查,京都七宝阁曾暗中输送粮草进山,而京营几次例行军演都没有发现贼人的踪迹。台阁花费无数人力物力,经过长达一年半的追查,终于查到当初是哪位大人物在替那些山贼遮风挡雨。”
罗焕章和唐攸之越听越觉得荒唐,然而沈淡墨平静的语气又让他们不得不相信。
那些山贼的幕后主使竟然是成安候路敏?
路敏漠然地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沈淡墨微微挑眉,清冷的脸上浮现一抹淡淡的嘲讽:“成安候行事小心,台阁的确没有查到你直接出手的证据,替你办事的那几人也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尝遍酷刑也没有开口吐露半个字。但是,任凭他们如何坚毅,都解释不清楚一件事,以他们的品阶和权力,根本做不到在京都百里之外庇护一群数千人的山贼。”
罗焕章看了一眼沉默肃立的裴越,大抵明白这个年轻权贵今日如此疯狂的原因。
沈淡墨望着面色铁青的路敏,极为冷静地说道:“开平三年十月,魏国公领军入横断山剿贼,在裴越的建议下,顺利扫清贼匪巢穴,唯独没有擒住那个贼首。这件事连家父也有些不解,既然魏国公亲自出手,贼首又怎么跑得掉?后来我们才知道,魏国公当初是故意放走那个贼首,留下一条尾巴,暗中盯着她的去向。果不其然,贼首一路向西,在灵州苟且偷生,也就是从那年十二月开始,每过一段时间就有一封密信从灵州送往京都成国公府。”
裴越诧异地转头,当初陈希之顺利逃脱,是因为在十万大山中根本堵不住这样一个高手,他怎么不知道王平章还有这一手?
沈淡墨似乎感觉到他惊讶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轻轻咳了两声。
叶七似笑非笑地望着两人,眼神中却无笑意。
那边厢路敏讥笑道:“说来说去不过是捕风捉影、道听途说、无端揣测之语,令尊就是这样教你办案的吗?”
沈淡墨目光向他身边移动,高声道:“中郎将,你打算看到什么时候?”
众人纷纷望向王九玄。
这位前途无量的魏国长孙轻叹一声,看向路敏说道:“成安候,既然台阁查出这么多疑点,晚辈认为此时最稳妥的做法还是请您先交出军权,回京都由陛下定夺。”
路敏不屑地说道:“王九玄,凭你也想夺权?”
王九玄伸手探向怀中,在众目睽睽之下取出一个包扎严实的卷轴,拆开外面的封布之后,露出来一卷明黄色的丝绸。
路敏面色剧变。
随着王九玄将这个卷轴高高举起,离他最近的指挥使们纷纷跪下,然后便是稍远一些的罗焕章、唐攸之和他们的亲随。初冬淡淡的阳光之下,这个卷轴仿佛有无穷的魔力,让广场上由近及远所有人都跪下,最后乃至整条长街上皆如此。
除了王九玄之外,便只有路敏、裴越和叶七三人还站着。
王九玄并未理会远处那两人,他直视着路敏逐渐发白的脸色,沉声道:“成安候,圣旨在上,你怎敢视而不见?”
第444章 千钧一发
裴越此时依旧站着,并非是想表示自己不畏皇权特立独行,而是由衷地感到疲惫。看着广场上这些人粉墨登场,言语里的机锋透着尔虞我诈,他并无大仇得报的快感,只想早点结束这件事然后好好睡一觉。
他与沈淡墨是在路上相遇,后者并无隐瞒,直言皇帝陛下早已察觉到西境的暗流涌动,此番更是让她和王九玄联手,在查清事实之后夺下路敏的军权。
两人相互配合,太史台阁负责查找证据,王九玄则代表军方,手中的那道密旨便是解除路敏权力的杀器。
如今冷静下来想想,裴越却觉得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最重要的是沈淡墨和王九玄都压不住路敏,哪怕他们手里有证据和圣旨。
一切便如他猜测的那般,面对王九玄举过头顶的明黄色卷轴,以及周遭早已跪成一片的部属们,路敏在经过最初的惊慌之后,很快便冷静下来。他依旧保持着肃立的姿态,面目逐渐有些狰狞地说道:“王九玄,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假传圣旨!”
随着他这句话出口,裴越眉头皱起,然后右手朝后比出一个手势。
时刻关注他的邓载看见之后,立刻对身边的亲兵们说了几句话,紧接着便向后传遍整个藏锋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