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贾成爽朗地笑道:“我不是什么公子,我只是爵爷手下的一个兵。姑娘,我想跟小妹说几句话,不知道是否方便?”
“自然是方便的,请。”丫鬟说完之后便退回到仪门内。
贾成牵着贾嘉的手,往旁边林荫小道走了一段路,强忍着激动说道:“小妹,爵爷帮爹娘二妹还有乡亲们报仇了!”
贾嘉今年九岁,那天所见的惨烈场面对她造成极大的阴影,也亏得钦差行衙里的丫鬟们得到林疏月的嘱咐,对她格外温柔小意,这才逐渐让她恢复到往日的开朗。然而她心里始终有着恐惧,此刻听到贾成的话,她愣了好久,然后不由自主地掉下泪来。
贾成掏出帕子帮她擦拭眼泪,微笑道:“不要哭,那些坏人已经全部死了,一个都没跑掉,我亲眼看着的!”
贾嘉用力吸了吸鼻子,乖巧地说道:“我不哭,哥,我想爹娘和二姐了。”
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却让贾成心里剧痛,他强笑道:“再过些日子,我带你回村子去看爹娘和二妹,好不好?”
“什么时候可以回去?”贾嘉小心翼翼地问道,虽然这里每个人对她都很好,可她明白这里不是自己的家。
贾成摸摸她的额头说道:“快了,今天爵爷要审问那些坏人,就是这些坏人将那些西吴骑兵引进来,所以他们都是咱家的仇人。我要去给爵爷扛旗,要亲眼看着那些人被砍头。小妹,你相不相信哥说的话?”
贾嘉用力地点头道:“嗯,我信!”
贾成微笑道:“等打完仗我就带你回家,爵爷从来不会亏待他手下的兵,到时候我可以多买些地,再买几头耕牛,请人帮我们做农活。我可以在家里读书,你也可以跟我一起读书。”
听着他描绘的未来,贾嘉虽然还不是很懂,却也知道那必然是极好的日子,便绽放笑容答道:“好!”
她双眸弯弯宛如天上月。
贾成将她送回那个丫鬟身边后,立刻赶往西面的临时校场,裴越将要这里点兵。
虽然在旗山冲之战中贾成没有任何首级入账,可他从始至终都能将帅旗扛在肩上,裴越打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一步都未曾落后。要知道在此之前,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即便被先生夸赞天赋极佳,也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在战场上厮杀。
裴越对他观感极好,回荥阳的路上便多次当面提点他。
贾成并未因此得意忘形,反而愈发恪守本分,所以就连韦睿等人对他也极和善。
校场上,藏锋卫将士正在整肃队形。
贾成匆匆来到高台后面,将帅旗抱在手中,然后登上高台站在裴越身后。
他已经学会像一个真正的士卒那般站着,尤其是见识过藏锋卫的军容之后,他更不敢因为自己的疏忽和懒惰破坏这支铁军的形象。
除去阵亡的、重伤残疾以及留在临清县休养的伤兵,今日校场上肃立着五百多名士卒。
高台下方,韦睿、傅弘之和陈显达三人站在兵卒最前面。
商羽和孟龙符受的伤比较重,暂时只能在静室养伤。
裴越朗声说道:“兄弟们,有些话其实在那日抵达荥阳城时,看着那座京观我就想说了。当时没说是因为不想让百姓们觉得我们太矫情,更不想你们因此产生骄纵的情绪。现在我必须要告诉你们,咱们藏锋卫从上到下每个人都是好样的,没有一个孬种!”
将士们响起热烈的欢呼声。
这么久以来,裴越逢战必身先士卒,平时和他们同甘共苦,至于饷银则从来没有克扣过一文钱。遇到这样的主将连韦睿等人都觉得很幸运,美中不足的是裴越极少夸过他们。此刻听到裴越的话,他们的神情都很激动,尤其是在体验过道县百姓的感激和荥阳城外的围观之后,主将的夸赞仿佛是最后一块不可或缺的拼图。
贾成站在后面,心里同样很振奋,因为所处的位置不同,他也能观察到下面所有人的表情。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过来,为何这支军队如此强大,能够在旗山冲那般危险的局势下屹立不倒。
裴越继续说道:“眼下边关军情紧张,咱们却不得不留在荥阳,为何?因为敌人还藏在暗处,不将他们从臭水沟里挖出来,咱们对不起那些战死的同袍,也没办法一心一意去战场上杀敌。详细的计划你们都已经清楚,我不再重复啰嗦,只有一个要求。今日就算是将整个荥阳城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到所有敌人,将他们斩尽杀绝,明白了吗?!”
“明白!”
所有人齐声怒吼。
裴越正色道:“我听人说,好男儿自当战死沙场,无需马革裹尸。你我既然是大梁军人,那就该在沙场和敌人拼命,而不是时时刻刻被这些阴谋诡计纠缠。今日便以那些俘虏的人头为饵,以那些藏在暗处的敌人的血祭旗,涤荡乾坤,清扫人间!”
“杀光他们,然后我们去临清整军备马,跟西吴人决一死战!”
“万胜!万胜!万胜!”
贾成跟着将士们高声呐喊,裴越沉着的背影映入他眼中,这个年仅十五岁的读书人忽然明白史书上那些义士奋不顾身的原因。
士为知己者死。
即便他如今只是一个小卒,可贾成始终坚信,小卒亦可为士。
裴越回头看了一眼贾成,冲他微微颔首。
贾成激动地挺直身躯。
裴越走到高台边,对着台下所有将士们举起右手,朗声道:“出发!”
第338章 提刀
荥阳当年是前魏的陪都,故而在建筑格局上与京都颇为相似。
北城多为达官贵人宅邸,刺史府、钦差行衙和各处衙门皆在此地。东西二城极为富庶,商铺、货栈、车马行乃至青楼酒肆林立,吃喝玩乐商贸采买十分发达。至于南城则住着数十万平民工匠,此地也最是混乱,就连本地官差都很难详细掌握每座坊内的具体情况。
永寿坊位于南城一隅,历来鱼龙混杂深不可测,经常会有江洋大盗藏匿其中。
近些时日以来,王黎阳和他的部属便住在永寿坊内。
天刚蒙蒙亮,他便起床漱洗完毕,独自坐在中庭的廊下,神情无比专注地擦拭着身前的霸刀。
东山王氏乃是西吴高门大族,当年前魏覆灭时,王家先祖全力支持西吴皇室上位,故而换来近百年荣耀门楣。这么多年以来,王家出过一位皇后和两位贵妃,朝中重臣勋贵十余位,称得上西吴皇族以下第二姓。
即便门第显赫到如此地步,王家并未忘记自己的根本,一直在着力培养后代子弟,王黎阳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在少年时展露武道天赋之后,王家便聘请名师对其进行教导,每年在他身上花费的银子不计其数,硬是让他在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便成为西吴武道高手第二人。
王黎阳面前的这柄霸刀来历不凡,乃是当年王家先祖跟随西吴开国皇帝起兵时用的佩刀,吹毛断发削铁如泥自不必说,刀上更是沾染无数人的鲜血,自有一股凛然杀气。
他擦拭的动作很仔细,虽然这柄刀其实并没有尘埃,但对于王黎阳来说,每逢大战之前擦刀更容易让自己的心思平静下来。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在这个天光微熹的时刻非常清晰。
王黎阳没有抬头,他知道来者是谁,其实这比他预料的时机要更晚一些。
陈希之从阴影中走来,满面风霜之色,眼神里尽皆疲惫。
她很随意地坐在王黎阳身边,一开口便是讥讽:“就算你擦一万次刀也不过是去送死,何必这么辛苦。”
王黎阳面无表情地说道:“你没有躲起来舔舐伤口,冒着风险回到荥阳,只为特地来嘲笑我吗?”
陈希之自动忽略他的第一句话,冷笑道:“我只是不想你去白白送死。”
王黎阳停止擦刀,转头定定地看着她问道:“你见过城外的那座京观吗?”
陈希之双眼微眯。
她当然去看过,因为那座京观上不仅仅有西吴骑兵的首级,还有很多她的忠心手下,她甚至能认出一些熟悉的面孔。
王黎阳沉声道:“我没有近距离去看,但我知道那里有我王家三百子弟的头颅。身首异处无法安葬,埋骨他乡不得落叶归根,我已经很对不起他们,如果不能再为他们报仇,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陈希之靠着椅背,望着逐渐清晰明亮的天色,淡淡道:“我没有阻止你报仇,只是觉得你这样是去送死。”
王黎阳平静地说道:“我知道这是裴越的阳谋,他想用一座京观打散吴人的心气,用两百多颗人头震慑你的手下。今日的刑场必然是龙潭虎穴,他一定会布置天罗地网,等着我和你带人跳进去。”
陈希之斜了他一眼,冷笑道:“看起来你也没有那么蠢。”
王黎阳并未动怒,缓缓道:“我承认在谋略之道上远不及你,毕竟我从小只会练刀,也只擅长练刀。裴越算计一切,但是他应该没有算过我这把刀的真正实力。”
陈希之轻哼一声然后说道:“如果在裴越刚来灵州的时候,你这把刀能豁出去刺杀他,我相信你至少有七成的把握,但是现在你一成机会都没有。”
王黎阳疑惑地看着她。
陈希之脑海中浮现那位故人的身影,一时间气血略显浮躁,摇摇头说道:“虽然你在西吴武道高手中排名第二,但你没办法击败叶七,更没有希望甩开伏兵刺杀裴越。”
“叶七?你曾经提过的师妹?”
“连师尊都不认我这个弟子,更何况她这个师妹?如今她是铁了心站在裴越那边,旗山冲一战若非她出面搅局,裴越已经死在我的刀下。王黎阳,虽然你我谈不上知交莫逆,但这两年的合作还算顺利,我不想你就这样死在今日的刑场上,哪怕只是从我个人的利益来看。”
王黎阳微微愣神,他从没见过陈希之这般坦诚的态度。
只是在城外见到那些首级之后,他便决意和裴越搏命,所以略有些固执地说道:“那就由着裴越蛊惑人心?今日我若不出手,王家近百年的清誉可就全毁了。”
陈希之皱眉道:“你为何一定要顺着他的意思来?”
王黎阳听出她话里有话,便正色道:“请赐教。”
陈希之眼神微凝,一字字道:“京观由他筑,人头随他砍,今夜寅时初刻,你带人杀进钦差行衙。”
“这样有何区别?”王黎阳不解地问道。
陈希之冷笑道:“一鼓作气再而衰的道理你总应该听过,裴越为了今日的阳谋之局肯定会全力鼓动他的手下,当这些人在刑场附近白等一天,你觉得他们还会保持足够的警惕吗?更不必说拂晓之前是人一天中最疲倦困乏的时刻,你们在这里养精蓄锐,届时突然袭击放火杀人,难道不比白天傻乎乎地冲过去更强?”
王黎阳恍然大悟,颔首道:“此言有理。”
陈希之伸了一个懒腰道:“薛涛白天不一定会去刑场,因为这明摆是裴越的大场面,他一个刺史怎会去给年轻小辈当垫脚石?但是半夜钦差行衙火起,他还能坐视不管?仓促之间,他身边的护卫力量必然不如平时,我于半路伏杀之,自然事半功倍。”
王黎阳心悦诚服地说道:“多谢姑娘指点。”
陈希之轻轻一笑,继续说道:“你在寅时初刻动手,卯时初刻荥阳西门会提前打开,你有整整一个时辰的时间。”
王黎阳微微一惊,看着陈希之疲惫的面容,不禁感慨道:“原来这才是姑娘的收官落子。”
陈希之撇撇嘴,没好气地说道:“你不要想太多,我还没有办法指挥灵州卫,只不过花了大半年的时间买通一个守门官罢了。不管你能不能杀死裴越,你都可以选择在卯时初刻带人离开荥阳,我已经在西面二十里外的鼓山镇准备好马匹干粮。当然,你若愿意跟裴越死磕到底,那我会非常欣赏你的勇气。”
她说完之后便起身朝外走去。
王黎阳连忙问道:“陈姑娘,既然今晚半夜才动手,你要去哪里?”
陈希之没有回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道:“我去看裴越杀人。”
第339章 引弓
荥阳东城,如归客栈。
掌柜这段时间心情很好,脸上的笑容就没消失过,因为从六月初开始,便有一群从京都来的客人将店内所有上房包下来,一住就是两个月。
虽然这些人看起来凶神恶煞一般,具体做什么生意也是语焉不详,但是掏银子极为爽快,而且在店内开销也从不小气,掌柜哪里还会管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只盼他们能一直住下去,若是遇到官差盘问还会帮他们遮掩过去。
二楼居中的房间里,年叙端坐主位,看着面前如霜打的茄子一般没有精气神的手下,沉声说道:“王爷的信昨日送来,信中只说一件事,王妃薨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他们虽然只是鲁王府豢养的打手,但是历来待遇极好,尤其是那位娘家极其富有的许王妃,经常会让管事带着金银珠宝打赏他们。
“大哥,王妃她那样年轻,怎会突然就薨了?”一人愤怒地问道。
年叙压低声音说道:“七宝阁被太史台阁搜检,查出许家通贼的证据,许颂当即就被凌迟处死。王妃虽然没有被牵连,可咱们圣上怎会容忍她继续坐在鲁王府正妃的位置上?”
开平帝对鲁王的喜爱不算秘密,迟迟没有立储多半和这件事有关,既然许颂已经死了,许家自然也就会覆灭。在这种情况下许氏不可能继续做王妃,因为假如鲁王被立为太子,那太子妃就有可能是将来的皇后。
身为一位雄心万丈的帝王,开平帝怎么可能允许一个有污点的女子成为未来的皇后?
毕竟那可是六宫之主母仪天下。
这些打手皆是粗鲁汉子,为人处世只将恩义挂在嘴边,此刻不管真情假意,齐齐为许王妃悲痛不已。更有人咬牙说道:“哼,咱们这位圣上被一个毛头小子蒙在鼓里,竟然连自己的儿媳都不愿保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