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钦差的名头压不住薛涛和宁忠这等大人物,要震慑一群不被看重的士卒不算困难。
城墙上的尸体已经处理完毕,可是浓烈的血腥气久久不能散去。
裴越坐在城墙上,抬头仰望璀璨明亮的星空,一时间略显失神。
在前世那个世界也有这样美丽的星空,不同的是在这里看不到那条星光汇聚的银河。
他提起酒壶灌了一口,烈酒冲淡周遭的血腥味,轻叹道:“兄长,随我撤吧。你不必担心后果,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担着。”
秦贤接过他递来的酒壶,沉默片刻后说道:“鸡鸣寨不能丢。”
裴越果断地说道:“守不住。”
秦贤语气复杂道:“守不住也得守。”
裴越没有放弃,继续劝说道:“你带着部属跟我走,将鸡鸣寨丢给西吴又如何?现在的局势逐渐明朗,虎城守军在确定西吴的策略之前,轻易不会出城。宁忠带着五万大军死守南山寨,无非就是想用你们来消磨西吴的兵力和士气,哪怕你们死光了他都不会在意,只要能在决战中击溃疲乏的西吴人,他就是挽狂澜于既倒的英雄。”
陈显达最近经常痛骂宁忠,裴越虽未阻止他,心中并不认可他的看法。
宁忠不是怕死,而是心狠。
不管西吴人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东庆府西面的九座军寨是他们绕不过去的障碍,想要兵锋威压东庆府,他们必须一座一座打下来。攻城付出的代价自不必说,等他们打下九座军寨,实力肯定会被削弱得很厉害,到那时宁忠以逸待劳胜算极大。
只是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被当成弃子的军寨守军。
秦贤饮一口酒,缓缓道:“越哥儿,你知道为何陛下厌憎我父亲吗?”
裴越从未打探过秦贤和薛蒙的家事,这是他必须做到的尊重。
他只知道秦贤的父亲名叫秦淮,年轻时承袭三等平阳伯,后来被皇帝夺了爵位,幸运的是没有治罪。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平阳侯府便陷入难言的尴尬中。秦贤武道高明,又家学渊源极擅斥候之术,领兵能力也不弱,可是从军数年依然只是一个哨官,由此便能看出家世给他拖了极大的后腿。
秦贤神色复杂,继续说道:“你我都知道,裴国公在仁宣元年率军西征,然后夺下虎城功勋卓著。其实那是因为西吴人大举犯境,陛下不得不让他出山挽救。在裴国公抵达边关之前,梁军节节败退,当时我父亲乃是古平大营的指挥使,负责守卫南山寨。”
“然后出了什么事?”
“父亲说孤军难守徒劳送死,所以带领守军返回灵州境内。西面门户大开,吴军铁骑长驱直入,在东庆府和广平府肆意烧杀劫掠,生灵涂炭宛如人间地狱。”
裴越微微一怔,随即默然不语。
秦贤自嘲道:“父亲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他在军中历来以悍勇著名,可是那时候边关防御体系不完备,左右防线都已被破,南山寨根本守不住。那些兵是他亲自带出来的,和我没有什么区别,他不忍心看着他们白白送死,所以就做出了那个选择。”
他语调愈发低沉,摇头道:“或许很多人都能理解他的想法,但是没人愿意接受他的做法。大丈夫马革裹尸,这是军人的荣耀,哪怕明知前方是死地也不能退缩。那时候皇帝登基不久,局势尚不稳固,再加上裴国公帮父亲说了几句好话,所以便只是夺爵并未治罪。”
裴越思量片刻,认真地说道:“兄长,伯父的决定有什么错呢?你我皆知,战场上很多时候不是靠决心和意志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当双方的力量对比悬殊到一定程度,无论如何壮烈终究只是壮烈二字而已。在那种情况下,伯父就算死守南山寨,也不过是稍稍拖延西吴人的脚步,可对最终的结局没有任何影响。”
秦贤点点头,低声道:“我明白,我也从未责怪过父亲。只是越哥儿,老秦家的脸不能再丢一次了。”
裴越听出他声音里的苍凉和死志,历来能言善辩的他此刻却感觉到语塞。
秦贤转头望着他,眼神平静又坚定,缓缓道:“最重要的是如今情况不同,并非是我要拖着手下的兄弟们赴死,用他们的性命洗刷秦家的名声。我秦贤虽然渴望建功立业,却不是那种无耻之徒。你方才也说过,如今局势逐渐明朗,西吴人谋夺虎城之心昭然若揭,所以决战之地不能放在古平大营!”
裴越心中知道他所言是对的,可赞同的话语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秦贤坦然地道:“谁不怕死呢?但如果死得有价值,我想这就是我辈军人存在的意义。如果九座军寨全部陷落,灵州防线再无遮蔽,那意味着虎城守军必须做出抉择。如果将敌人的脚步拦在这里,那能给大梁赢来更多的时间。”
“所以,鸡鸣寨不能丢,必须守。”
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夜风清凉,月色迷蒙。
裴越已经知道鸡鸣寨守军的情况,算上轻伤能动弹的只有两千人,这点兵力怎么守得住?
今日吴军大败而归,必将卷土重来,而且他这支骑兵已经暴露,以张青柏用兵之老辣,怎会给他第二次突袭的机会?
“兄长,你决定了吗?”
“越哥儿,只可惜没能等到你成亲时候的喜酒。你如今可有中意的女子?谷侯爷家的千金可曾见过?”
“见过,我后来又认识一个姑娘,她叫叶七,我们彼此喜欢。”
“那谷家小姐呢?”
“也喜欢。”
“这可有点麻烦了。”
“不麻烦,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等你成亲的时候,我会为你准备一份大礼。”
“兄长,我可不会推辞。”
“理当如此。”
月上中天,酒壶已经见底,裴越却依旧十分清醒,仿佛酒量在不知不觉间涨了很多。
寨子里的宴席已经撤掉,天地间一片寂静。
裴越忽地问道:“兄长,你认识董大?”
秦贤点头道:“他应该是我知道的那个人。父亲说过,当初在南山寨中,唯一反对他撤兵的人是他的副将,名叫董大千,是条响当当的汉子。后来父亲被圣旨召回京都,其人担心他会出事,一路送到京都。确定父亲只是夺爵之后,他又重返边关,后来做了什么便不清楚了。”
裴越脑海中浮现董大那张坚毅沧桑的面孔,轻叹道:“应该就是他了。”
他跳下城墙,对秦贤认真地说道:“寨中兵力太少,我将董大和三寨败兵留下来,协助兄长守城。藏锋卫和西水寨的骑兵我会带走,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
秦贤关切地问道:“你打算去哪里?”
“去南山寨找宁忠,我得跟他谈谈。”
裴越语气不重,却无形中流露出几分狠厉。
第306章 执剑人
开平五年的这个夏天,灵州北面三府的百姓始终生活在恐惧之中。
西吴八百骑兵在广平府临清县出现,在与钦差副使裴越的护卫短暂交手后,南下不知去向。这个消息如同秋天的山火一般迅速蔓延,相邻府县立刻进入戒严状态,百姓们惴惴不安。
虽然刺史府在第一时间就发出通告,表明厢军将尽快剿灭这支小股西吴骑兵,可是灵州本地人很清楚厢军究竟是个什么货色,没人相信他们能解决那些凶神恶煞一般的西吴铁骑。
直到两天后古平大营传出消息,一支两千五百人的精锐骑兵已经出发,这才稍稍稳定住局势。
西吴骑兵在广平府、东庆府和定宁府境内横行无忌,虽然从未对大型城镇产生威胁,却屠戮十余个村庄,残害大梁百姓两千余人。古平大营派出来的骑兵几次扑空,根本无法抓住敌人的尾巴,仿佛那区区八百人脑后长了千里眼,随时都能预判到他们的行动踪迹。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支西吴骑兵造成的恶果逐渐凸显。
东庆府是大梁最大的养马之地,如今面对敌人实实在在的威胁,刺史府只能选择将所有马匹无论大小全部收缴,暂时安置在长弓大营的马场内。毕竟有青玉山马匪的先例在,薛涛害怕西吴人再来一次怂恿和挑弄,将东庆府的骏马大部分卷走,那时开平帝肯定会砍了他的脑袋。
可这终究只是权宜之计,因为长弓大营的马场只能在短时间内供养这么多马匹,粮草的供给是个大麻烦。如果不能尽快扫平那支西吴骑兵,让北面三府恢复稳定,灵州肯定会出大乱子。
更不必提广平府是灵州最重要的粮仓,如今正是夏粮的播种时节,可以预见的是今年灵州的秋收会受到极大影响。
荥阳城,刺史府。
薛涛大体上还能维持封疆大吏的气度,虽然在知道裴越领兵剿灭青玉山马匪的时候摔碎了一个名贵茶盅。
“大人,真的要将所有厢军都派去围剿那支西吴骑兵?”别驾刘仁吉略有些忐忑地问道。
厢军的战斗力孱弱,但那毕竟是刺史府统辖的唯一正规军队,平时负责维持各州的稳定,以及一些重点区域的驻防。如果将这一万多人全部派出去,且不说他们能否在西吴骑兵面前占到便宜,最直接的后果便是整个灵州境内会陷入真正的空虚状态。
就连荥阳城都只剩下刺史府的护卫和府衙的差役捕快。
薛涛沉声道:“责令厢军各部在道路关隘处设防,将那群西吴野人困死在北面三府,一步步压缩他们的活动空间,配合古平骑兵剿灭他们。不能任由他们继续折腾,否则灵州会出大问题,到那时连边关都稳不住。”
刘仁吉轻叹道:“只能如此了,老朽这就去办。”
“稍等。”
薛涛抬眼望着他,皱眉问道:“裴越如今在何处?”
刘仁吉摇头道:“钦差行衙被他的亲兵封锁,我们的人根本进不去,不过根据临清县那边传来的消息判断,他应该是带着护卫去了边关军寨。”
薛涛冷笑道:“他就不怕被西吴军队逮个正着?”
刘仁吉亦笑道:“年轻人胆气盛,想来是不怕的。”
“自寻死路的蠢货。”
薛涛面露讥讽,忽地压低声音对刘仁吉说道:“你找几个亲信手下,将去年的份额送到古平大营去。宁忠这厮是在用西吴骑兵拿捏我,不看到银子不肯出全力,反正这笔银子也压了半年,咱们从中赚得不少。早点剿灭那些骑兵,咱们才会有持续不断的进项。”
“是,大人放心。”
刘仁吉一张老脸笑开了花。
……
雍和坊,千金楼。
花魁萧清吟在世人眼中大抵属于天生媚骨的气质,一颦一笑间都能勾魂夺魄,她的歌声婉转悠扬,不知令多少达官贵人沉醉其中。虽然她看起来不是那种贞洁烈女,但数年间竟然没有一人能够成为她的入幕之宾。
倒也不是没有权贵想尝头汤,可无论是危言恐吓还是重金利诱,千金楼的老鸨和萧清吟本人都不为所动。权贵自然觉得丢了体面,可不知为何却没有任何后续动作,仿佛打心底里尊重萧清吟,令人啧啧称奇。
楼内后院一处安静的雅舍里,萧清吟未施脂粉素面朝天,一身包裹严实的长裙,脸上神态温婉平和,根本看不出半点妖娆妩媚气色。
千金楼的老鸨同样规规矩矩,两人坐在一排,望着对面伏案疾书的年轻男子。
“林大人,西吴人这次来势汹汹,恐怕不好应对。”萧清吟担忧地说道。
年轻男子眉眼冷漠,杀伐之气浓烈。
他叫林合,其父林东海乃是沈默云手下最强的刺客,左手剑举世无敌,后来在王平章夜袭陈氏大宅那一战中,林东海刺死陈轻尘,自己也身受重伤而死。林东海死后,林合便由沈默云养大,某种程度上来说能算是他的半个儿子。
开平四年,沈默云决定让林合进入太史台阁乾部,但是在随后不久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中,他最终改变主意,让林合转入坎部,并且率队离京一路监视裴越。
坎部负责监视大梁各州府,大体上分为明面上的官衙和隐藏在幕后的暗哨,千金楼便是暗哨之一,毕竟在这个时代青楼是最大的消息传播之地。
“边关战事你们不需操心,这段时间整合灵州各地暗哨,务必在最短的时间里搞清楚边军将领与灵州官场之间的勾结。这封奏报立刻递交京都,交给沈大人亲自审阅。”
林合停下笔,将密信用火漆封好,然后递到老鸨手中。
萧清吟问道:“林大人,还需要继续盯着那位裴钦差吗?”
林合眼神一冷,直视着萧清吟明亮的双眸,锋利的目光刺得女子心中发慌。
见她面露慌乱,林合缓缓摇头道:“此事与你们无关。”
“是。”萧清吟连忙垂首应下。
林合又吩咐几句,然后起身从暗道离开。
萧清吟此时终于松了口气,看着旁边的老鸨也是一脸释然的表情,不由得轻叹道:“这位林大人好重的杀气。”
“可不是嘛,我觉得他手里肯定有几十条人命。”
“大娘,你说他为何要针对裴钦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