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起初他们仗着坐骑速度已经起来的优势,眼看就要摸到对方的尾巴,李子均甚至能看清楚这些京营骑兵身上轻甲的纹路,然而就是差那么一丝距离,他们怎么也追不上。
城外宽阔平整的大地上,裴越与三百骑在前,李子均领着马匪在后,双方的距离一点点扩大。
李子均气得哇哇乱叫,在后面疯狂破口大骂,然而骂声淹没在漫天的灰尘中。
城楼上,前任右执政严临川望着下面,不由得开口赞道:“裴爵爷年纪轻轻,竟然也深谙兵法三昧,可见陛下没有看错人啊。”
以他的年纪和身份,这般说倒也不算托大,只是城楼上一片安静,竟然没有人搭话。临清本地的显贵人物面露迟疑,在他们看来那些马匪已经发疯,分明是钦差大人被撵得到处跑,怎么严老大人还拍起马屁?
难道他就不怕拍到马腿上?
严临川似乎知道他们的想法,并未多作解释,只是望着战场的双眼里透出一抹悔意。
裴越领着三百骑逐渐加速,他这半年多来实在太忙碌,所以根本没有太多的时间按照自己的想法训练这些人,即便他们是京营老兵,可裴越脑子里确实有很多好东西。
譬如孙子兵法和三十六计,以及常年浏览专业军事杂志的底蕴。
如果是刚穿越过来那段时间,他当然不会生搬硬套,可这两年多他一直跟着席先生学习,对这个世界的军事有足够的了解,并非单纯地纸上谈兵。
所谓融会贯通,对他这样的智商来说不算太难。
好在眼下只是一群马匪,他需要的是这三百骑绝对的服从。
双方的距离拉开到五十步以上时,裴越举起右手吼道:“候!”
三百骑同时以双腿控马,一手张弓一手搭箭,动作整齐标准蔚为壮观,在这纷乱的战场上硬生生演绎出一种残酷的美感。
“放!”
又是一轮箭雨朝着后面的马匪们兜头射去。
数十马匪惨叫落马。
“裴越,你这个鼠辈!畜生!你给我站住!”
李子均快要气疯了,从始至终他并不在意马匪们的死伤,此行唯一的目的就是缠住裴越,用这两千多人的性命将他留在原地,只要对面无法保持这种成建制的稳定阵型,那陈希之答应他的后手就能将裴越和这三百骑围歼。
只是裴越仿佛洞悉他的想法,压根不给他这个机会,如今更是用出他根本想不到的无赖战法。
追又追不上,跑又不能跑,还得提防随时可能射来的羽箭,李子均和马匪们憋屈地想要呕吐。要知道眼下是裴越在逃他们在追,这种情况下羽箭的威力会被无限放大。及至此时,李子均身边的两个壮汉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出惊诧和沉重。
马匪们很惨,从第一次冲锋到现在,他们连对方的一根毛都没摸到,反而损失了四百多人。按照正常的战争进程来判断,在损失接近两成的有生力量之后,这支军队基本就会崩溃。问题在于眼下是裴越在逃他们在追,绝大多数马匪并不具备判断战场形势的能力,李子均更不会在意他们的死活,于是马匪们还以为自己是优势,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追击着。
裴越身为主将,当然不会心疼对方的损失,他一边观察着战场周围的动静,一边不断重复下令,以此来检验手下这三百骑的实战能力。
他此刻用的战术脱胎于前世历史上那支纵横欧亚的蒙古骑兵,此法被古罗马人称为“安息人射箭法”,蒙古人自称为“曼古歹”。这种战术的核心在于假装溃逃,诱使敌人追击,而其精髓就是速度和突然性。
以裴越如今的指挥实力,太多的骑兵肯定不易驾驭,敌人太强的话也很难从容施展。今日这两千多马匪可谓最合适的磨刀石,他手下的三百骑也是精锐中的精锐,能够做到绝对的服从,射术也很精湛,故而才能如此顺利。
在东门外的空地上绕了两圈之后,马匪依然追不上裴越,士气已经降到最低点。
城楼上的韦睿望着这一幕,终究忍不住叹道:“爵爷天纵之才,余不及也。”
旁边的邓载微笑道:“韦大哥不必过谦,虽然你确实比不上少爷,但也比其他人强。”
韦睿失笑道:“便当你这是夸赞了。”
邓载微微点头,然后抱拳道:“韦大哥,我现在去看一下城内的情况,同时也要盯着他们尽快完成你交代的任务。”
“好。”
邓载离开之后,韦睿心情刚刚放松稍许,紧接着便注意到远处的异常,他的神情立刻凝重起来。
战场上无比喧杂,裴越正要下令第六轮放箭,然后便听到身后的第二队哨官陈显达急促道:“爵爷,是商羽!”
裴越闻言回首望去,只见阵型松散已经不成样子的马匪后面,东北方向一队骑兵飞速奔袭而来,隐约能看见领头之人正是第三队哨官商羽。按照裴越之前的安排,商羽率队在东北面那座山后面埋伏,或为接应或为伏兵。
虽然之前商羽的表现让裴越有些不满意,但他相信此人不是蠢货,自己没有发出烟火令前,他决计不会擅自行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裴越猛然发现,第三队不是要来堵住马匪,而是在逃跑!
第273章 猎杀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极少会完全按照主将的预料发展,便如当年裴贞与西吴军队一战,虽然此战功劳在他,但是能夺下虎城却是因为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变故。
今日临清县城外,见裴越始终不与己方正面厮杀缠斗,李子均便知道原定计划已经落空。
他毕竟是武勋将门出身,哪怕丰城侯李柄中自己并无带兵打仗的经历,但他从小到大兵书还是看过不少,也在青玉山中得到几次锻炼。在眼下这种进退失据的情况下,李子均看似狂躁失态,实则一直在等机会。
当他看见埋伏在山后的钦差护卫冲出来,立刻醒悟这就是自己苦苦等待的机会。
于是他做出这辈子二十多年最正确的决定。
没有再理会前方的裴越,在二十多名西吴刀客的协助下,他立刻改变整个马匪阵型的冲锋方向,从朝南变成向东,几乎是恰到好处地拦住商羽的第三队!
城楼之上,韦睿看向商羽后面紧追不舍的骑兵,立刻对身边的士卒说道:“传我将令,绝对不许打开东门!”
“是!”
士卒抱拳领命,匆匆而去。
如今临清县城的其他三座城门已经从内部用石头堵死,只剩下一座紧闭的东门。韦睿这个时候发出这道命令,意味着他要将裴越和四百同袍拒之门外。
严临川不可置信地扭过头,望着韦睿的双眼中露出浓重的恐惧,声音都有些发抖:“韦哨官,为何不赶紧打开城门,迎裴钦差入城?”
韦睿站在城墙边,仔细地观察着那队跟在商羽屁股后面的骑兵。
人数不算很多,大概在七八百左右,胯下坐骑和那些马匪们一致,都是东庆府那边养出来的马匹。这种马头大颈短,体魄强健,胸宽鬃长,皮厚毛粗,耐力极好,所以最受大梁骑兵欢迎。由此可见,青玉山中的马匪绝对不是普通的草寇,但是朝廷却没有得到任何奏报,裴越来到灵州后也没有从薛涛那里听到只言片语。
所有人都以为东庆民乱只是小股草寇。
韦睿伸手按着城墙,心中异常愤怒。
他当然知道对于裴越来说眼下最安全的做法就是立刻入城,凭借临清县城的高大城墙,外面区区两三千骑兵只能干瞪眼看着。就算跟在商羽后面的那股骑兵与马匪明显不同,无论是冲锋时的阵型保持还是他们手中的古怪大刀,看起来凶猛无比,但凭这些就想攻城是痴人说梦。
但韦睿只能摇头沉声道:“严大人,如果现在打开城门的话,对方衔尾疾追的话,谁能保证可以把他们拦在城外?一旦这些人入城,城内全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那时该当如何?”
严临川虽然不擅军事,但也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他犹豫着说道:“裴越可是钦差啊,这万一要是有个好歹,那时又该如何?”
韦睿平静又冷漠地说道:“爵爷命我守城,那我不会再考虑其他问题。”
旁边一名本地富商劝道:“老大人不必担心,钦差大人一直都没有被马匪们缠住,此刻完全可以及时离开。这里乃是灵州内陆,马匪们难道还敢深入追击?”
严临川望向城外的战场,满面愁容道:“老朽也明白,可是那样的话,被马匪们包围的那一队将士岂不是没有活路?”
城头上一片沉默。
韦睿也没有多言。
从现有的信息判断,商羽的第三队肯定是在那座山后与对方的援兵相遇,他既然选择立刻逃跑,除去彼此人数的悬殊太大之外,也能看出来这七八百人绝非普通马匪可比。光是这些人在高速冲锋时还能保持稳定的阵型,就能大致猜测到他们战力如何。
韦睿看向远方,第三队已经被迎面撞上来的马匪大部队挡住,后方的精锐骑兵立刻围上来。
这一切都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他不禁狠狠攥紧拳头,极力压制着胸膛内汹涌的杀意。
此时裴越如果选择走,应该能脱离危险,但那也意味着商羽的第三队会被放弃。
身为一员武将,韦睿当然知道选择走才是正确的选择,他也希望裴越这样做,眼下去救援商羽是看起来很愚蠢的选择,强行回城也不妥当,毕竟对方也是骑兵,唯有暂时离去才没有任何风险。
韦睿扪心自问,如果自己处在裴越的位置上,应该会选择离开。
可是他内心深处未尝没有一丝期待。
城头上的临清本地乡绅簇拥着严临川,他们对于这个闻名已久的年轻钦差观感复杂,此刻十分好奇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但是这些人想的未免太过复杂,实际上在李子均领着马匪大部转向拦住商羽所部的时候,裴越便已经下定决心。
“全体将士,随我杀敌!”
没有华丽的言语和矫情的作态,裴越面容坚毅,右手高举长刀,双腿猛夹马腹,毫不犹豫地冲出去。
“杀!”
陈显达、孟龙符和傅弘之紧随其后,三百骑异口同声,摘弓拔刀。
对于裴越来说,这股骑兵的出现虽然很突然,但是并不意外,他两世经历过太多的阴谋,所以在马匪大部队出现的时候便留了一手。无论如何,不打就跑绝对不是他的风格,哪怕他已经预感到接下来会是一场恶战。
此时战场上的局势十分混乱。
商羽的第三队被两股马匪围在中间,裴越领着三百骑直接插入马匪大部后方。
这个举动看起来振奋人心,临清城楼上的所有人都欢呼起来,然而裴越只要迟疑片刻,他恐怕就再也见不到商羽了。
“砰!”
兵器交错传来沉闷的响声,商羽举刀格挡斜刺里冲来的一名马匪,对方的大刀气势狂暴地直接砸下来,竟然差点让他长刀脱手!感受着虎口传来的剧痛,商羽立刻拍马而走,然而下一刻又是一人拦在身前,与前面那人的动作一模一样,两人近身时对方手中的大刀带着呼啸的风声砍下。
“砰!”
商羽吃力不住,长刀脱手飞出。
那人咧嘴残忍一笑,杀意凛然弥漫。
第274章 溃
商羽出身寒门,人很机灵,故而被谷梁看重,将他提拔进亲兵营。他一直很努力,并未懈怠放松过一日,但或许是因为天赋不够,在武道上始终有些乏力,在五名哨官中是最弱的那个。虽然没人因此嘲笑他,但商羽总觉得自己还不够努力。
他明白一个道理,战场上敌人绝对不会怜悯你,如果你不够强,那对方就会杀死你。
此刻双方已经近身相对,四面都是人,坐骑根本无法冲起来,商羽在长刀被震落之后,心中察觉到大限将至,对方怎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他忽然有些想家,有些想念远在京都的父母。他想起自己还没有成亲,虽然已经二十多岁,在这个时代算是大龄未婚青年,这一刻他隐约有些后悔。之前在南大营的时候,谷梁偶尔也会允许他们离营潇洒一天,可他从来没有去过,只想着不断地提升自己。他想做一个真正的武将,让将来自己的儿孙不用像自己这样,要从泥泞里开始攀爬。
横断山事毕之后,他总算可以凭借功劳当上游击,那时候他很开心,因为游击已经算是武将,哪怕只是低阶武将,他总算可以娶亲了。谷梁找到他,让他暂时先不要晋升,出于对自己恩人的信任,商羽听话地待在南大营继续做着哨官,直到被选进藏锋卫成为裴越的手下。
虽然还是哨官,可毕竟是钦差护卫天子亲军,他觉得自己的前途总算光明起来。
但是如今他要死了。
对面壮汉手中的大刀决然劈下。
商羽感觉到一股烈风从自己面前吹过。
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一道身影猛然从侧面跃起直接撞在壮汉身上,两人抱成一团从马背上滚落,那柄大刀险之又险地从商羽脸前划过。
“老商,你他娘的发什么愣?!”
身后传来同袍的怒吼声。
商羽陡然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的表现多么愚蠢,为何突然间会像个白痴一样等死?
他满面羞愧地从马上跳下,俯身捡起自己的长刀,三两步便赶到已经占据上风的壮汉身后,双手握刀用力一砍,脸色无比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