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是。”亲随终究不敢违逆。
秦旭望着外面,忽而长叹一声,不知是何用意。
行衙大门外,四百人挺拔肃立。
十五骑如旋风驶来。
“候!”
“得!”
队伍最前面一位精壮的汉子看见裴越的身影,立刻高声发令,身后四百人整齐划一地回应。
裴越纵马越过长街,更像是检阅完四百人的队伍,然后勒住缰绳,肃然道:“今日或许要面临艰难之境,可敢战否?”
这些人不是初入军中的新丁,除去那五十个裴越离京前接受的没落勋贵子弟外,剩下的都是南大营的百战勇士,几乎所有人都是谷梁担任南营主帅时带出来的心腹,忠心自然不需要担忧,战力与意志皆是上上之选。
此刻听到裴越的话,所有人无比整齐地高声答道:“战死不退!”
裴越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挥手道:“临清县,出发!”
数百骑轰然响应,声震云霄。
无论裴越之前给人的印象如何,当他领着这些锐卒从荥阳城出发,直奔临清县而去,终于有人意识到这是一个年仅十四岁就敢和山贼拼命的狠人,并非仰仗父辈权势横行霸道的纨绔子弟。
但是对于临清县的乡绅们来说,很显然他们没有想明白这个道理。
第258章 一箭
临清县隶属广平府。
灵州地图上,此地属于西北面,与周文所言的刺史和别驾去往的建昌府大抵在一条直线上,后者位于灵州的东南面。广平府再往西便是东庆府,西军四大营中的古平大营便在东庆府境内,这座守备森严的大营出过几位军中大人物。如今官居西府右军机的成安候路敏和调任京军北营主帅的齐云伯尹伟,曾经都在古平大营主帅的位置上待过。
广平府是灵州最重要的粮仓,得益于从天沧江分流出来的河水灌溉便利,这里自古以来便极为富饶,临清县更是首富之地。
那片天然煤矿位于县城东南面不远处的荒地之内,地契早便掌握在严家手中。
蜂窝煤出现之前,这里无人问津,裸露在外的煤块根本没人在意。
自开平三年冬,京都出现的变化很快便传遍整个大梁,那些行商将蜂窝煤的信息带到四面八方。永州的煤矿在七宝阁手中,云州的煤矿则是官府拥有的荒野之地,裴越在这两地并未遇到阻碍,一切都非常顺利。但是他的运气在灵州仿佛消耗殆尽,且不论东庆府境内的马匪民乱,光是临清县这边的煤矿归属便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
从开平四年开始,临清县城外的煤矿便有严家子弟看守,纵然他们不知道要怎样将煤块变成蜂窝煤,可是看守极为严密,压根不允许闲杂人等靠近。
等时间来到开平五年,严家直接在煤矿周围树立木栅栏,并且建好简易房屋,派出很多乡民在这里驻守。
裴越手下的第三队便是在这种环境下来到临清县。
这个百人队的哨官名叫商羽,他原本是京军南营的一名哨官,在剿灭横断山匪时跟随裴越追击陈希之,以他立的功劳来说原本可以升为游击领一都之兵。谷梁压着他的职位,并且亲自与他交流过,所以这个前途光明的年轻将官甘愿继续担任哨官,直到裴越奉旨出京,他便来到这个年轻权贵身边,继续无怨无悔地做着哨官。
第三队的任务很简单,裴越只是要他们待在煤矿附近,盯着这里的动静。
一段时间以来这里风平浪静,商羽依旧不敢放松,派出游骑散开呼应,这也是裴越对他的要求之一。
直到昨日风云突变,先是几名百姓忽然闯入第三队的临时驻地,以不太高明的手段强行与这些京军精锐发生冲突。这些将士本是在边境和横断山中见过血的锐卒,绝非那种胆气怯懦的窝囊兵,但因为裴越的规矩很严格,他们不敢对手无寸铁的大梁百姓动手,故而难免贻误机会。
等商羽反应过来,临时驻地外面已经是漫山遍野的临清百姓。
等到这个时候,他如果想率众离开,必须用铁血手段将这些百姓驱离。
问题便在于此,商羽根本没法下达这个命令,于是便出现数千百姓围攻京军精锐的荒诞场面。
商羽虽然不是官场老人,但也能看出这些百姓背后有人指使,只不过他担心动用强硬手段的话会给裴越带来麻烦。
被百姓围攻一天一夜,这支百人队的气势逐渐变得低沉。
最严重的问题是,围攻他们的不仅仅是百姓,站在最前面的是临清县上百位年轻士子。
这些人大多有功名在身,虽然不是朝廷的正式官员,但以后都有机会谋得一官半职。对于商羽来说,即便他豁出去马踏百姓,事后又自己承担,也不会累及家人,但他要是敢指挥手下锐卒伤害这些士子,恐怕天下之大都没有他的容身之地,更会牵连整个家族以及站在他背后的裴越。
临清本就是灵州最富饶的上等县,能出现严临川这个前任东府右执政便可见此地的文华之盛。所谓耕读传家,并非字面意义上的种地读书,其实指的是家资丰厚的地主才有余力供养读书人,基数足够多之后才会出现大量的举人。大梁十三州,能够一气出现上百位年轻士子的县寥寥无几,这也是临清严家敢于拖延交出煤矿地契的原因。
这些士子中,领头者名叫严东楼,他是严临川的侄孙,也算是严家的嫡系子弟。
严东楼是仁宣九年举人,身长七尺,面色略显虚浮,此刻站在所有士子的最前方,直面商羽和他身后的近百锐卒,洋洋得意道:“你们这些无耻贼人,竟然敢打临清严家的主意,真不知死字怎么写?之前看你们窥视此处,我家老爷就已经禀报刺史府,本想等着薛方伯派人剿灭你们,没想到你们竟然敢伤害此地乡民!”
商羽皱眉道:“我们是钦差亲卫,奉命在此地勘察,你休要胡言乱语构陷罪名。”
严东楼冷笑道:“勘察什么?这里的土地都是严家的产业,就算是朝廷也不能随意侵占。这里是灵州,本人没听过什么钦差,你们若没有刺史府的手令,那便是来历不明的贼人!大家说,咱临清县能被这种贼人欺负吗?”
他身后的士子们齐声附和,外围的百姓们则声音稍微弱一些。
严东楼显然不太满意,回首怒喝道:“你们这些蠢材难道是想帮这些贼人?”
商羽惊讶地发现,居然还有人帮严东楼传话,很快整个百姓队伍都听见这句话,这些面容木然的庄稼汉子们纷纷大声呼喊,仿佛眼前这一队精锐军士真是他们的仇人。
严东楼见状嘲笑道:“看见没有?我不管你到底什么身份,没有刺史府的手令,你们就是贼!想要离开这里?可以!交出伤人的凶手,写下认罪的状纸,我可以放你们离开。”
商羽当然不会点头,眼下局势虽然很荒诞且复杂,但他并没有很担忧。且不说他早就注意到之前撒出去的游骑已经离开此地,想来肯定会往荥阳城那边报信。即便荥阳那边真的出现问题,他也有自信在撕破脸皮之后带队离开。
他只是想不明白,那位严老大人好歹也是前任右执政,难道他以为这种近乎于儿戏的法子就能阻拦奉旨而来的钦差?
商羽不懂,这才是他迟迟没有动手的真正原因。
严东楼见他没有回应,脸色愈发难看,口中登时不干不净起来。
“你他娘——”
三个字才从严东楼口中喊出,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只听得风声尖厉鸣叫。
一箭东来。
从严东楼的右边脸颊而入,贯穿他的口腔,从左边脸颊而出,将他的骂声堵回嗓子眼里。
远处,马蹄声滚滚如雷。
那些围着的百姓们大惊失色,纷纷避让开来。
裴越一马当先,领着四百铁骑直接趟出一条宽阔大道。
无人敢阻。
第259章 鞭笞
严东楼的脸颊被那支羽箭贯穿,露出两个恐怖骇人的血洞。
他先是愣了几瞬,然后便抱着自己的脸惨嚎起来,声音无比凄厉,又因为透风的缘故多了几分滑稽,霎时间竟然将其他人的骚动都压下去,只听得他的嚎叫声在风中回荡。
旁边的严家子弟搀住他,手忙脚乱想要帮他包扎伤口,然而这些惯会舞文弄墨的士子从未见识过这等场面,惊慌失措间一片混乱。历朝历代,秀才遇到兵都是流传甚广的俗语,但是功名在身的士子一直都有很好的待遇,因为他们才是一个国家官员的后备力量。
今日率领临清乡民围攻钦差护卫的百名士子,没有一个通过会试的贡士,连举人也不算多,大部分都是秀才。可他们都很年轻,最年长的也不超过二十五岁,将来未必没人会金榜题名。
有功名又年轻,正是容易热血上涌的年纪,所以那一箭只是吓住周围的普通百姓,却吓不住这些满脑子忠义死节的读书人。
故而当裴越领着四百铁骑轻易吓退外围百姓,趟出一条宽敞大道后,拦在他身前的是几十名青衫士子。这些年轻的面孔上洋溢着悍不畏死的神色,甚至还有几分“尽其道而死者”的壮烈。无论何时何地,这种局面都非常棘手,太软弱会让自己下不来台,太强硬则可能激化矛盾,让事情发展到难以收拾的地步。
裴越勒住缰绳,居高临下淡漠地望着这些读书人。
护卫在他身侧的是十四名亲兵,那四百铁骑冷漠又沉默,于无声中自然而然地散发出冲天杀气。
自从离开京都以来,裴越对这五百人并无刻意的笼络手段,只是按照出发前席先生的建议和他自己对兵书的感悟,严格执行几条准则。譬如从不克扣这些锐卒的饷银,每月都是按照足额发放,虽然他们之前在南营的待遇也不算差,但还从未领过十成的饷银。
喝兵血是自古以来军队中不可避免的现象,能够发放七成饷银的将官都已经算是罕见,更不消说足额发放。在裴越的记忆中,前世古代那寥寥数支名留青史的军队才能做到这一点。其实那些历史上的名将并非不懂这个道理,但是高级武将想要做到和光同尘非常难,更何况主帅本身没有敛财能力的话,必然也要依靠喝兵血才能养活自己身边的那些人。
但是对于裴越来说,有祥云商号这个摇钱树,他显然不需要靠那点军士的饷银来维持生计。
除此之外,在野外行动时与将士们同吃同住,展现比他们更优秀的武道能力,做到有危险时第一个上最后一个撤退,这些策略经过席先生的教导和前世各种影视剧的熏陶,裴越早已无比熟练。
不过裴越心里很清楚,身边这五百人其实根本不能算他带兵能力的证明。
原因很简单,这些人本就是谷梁亲自带出来的,而且是特意为他准备的班底,就算他表现得没那么优秀,这五百人的忠心和能力都没有问题。至于其中被塞进来的五十名勋贵子弟,早已被打散分在五队当中,经过这大半年的操练与洗脑,他们已经和其他普通士卒没有区别。
在永州和云州,他推行蜂窝煤的过程很顺利,所以身边这队锐卒没有受到很困难的考验。
此刻面对挡在自己面前的数十士子,裴越面沉似水。
他的坐骑便是当初裴城送来的那匹名贵马驹,如今已然高大雄峻颇有灵性,仿佛是感受到主人心中的杀意,马儿渐渐变得躁动不安,不断打着响鼻。
“可是裴钦差当面?”
严东楼已经无法开口,士子中另一人便站出来,虽然他面对裴越时脸色如常,但闪烁的眼神已经出卖他的真实想法。
裴越懒得理会他,声色俱厉道:“钦差办事,尔等却聚众围攻,莫非是想造反?”
身后数百骑同时厉喝:“尔等想造反吗?!”
这等声势终究不是几十个埋首故纸堆的士子可以抗衡,人的心理便是这么奇妙,如果裴越选择跟他们讲道理,且不论能否胜过这些以口舌之争为兴趣的读书人,无形当中也会助涨他们的嚣张气焰。
然而如今这声数百人同时发出的厉喝,却直接不管不顾先给他们扣上一个罪名。
“裴钦差,我等皆为有功名在身的学子,怎会与造反这种事牵连在一起?”那为首士子神色慌张,连声音都颤抖起来,他身后那些身形单薄的读书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之前商羽被这二三千人团团围住,虽然他并未示弱或者显露怯色,但一味的沉默和约束属下的举动,让领头的近百士子气焰水涨船高,故而才有严东楼骂骂咧咧的举动。
只不过,裴越显然不会给他们这个待遇。
“五息之内立刻散开。”
裴越目光越过这些人,看着面露羞愧之色的商羽。
那为首士子心中畏惧,可是却也不敢就这样让路,因为此刻严东楼已经无法说话,若不能完成家主交代下来的任务,他害怕自己的下场会十分凄惨。一念及此,他只能硬着头皮拱手道:“钦差大人,学生们不敢阻拦大驾,但后面这些人窥视本地数日,又伤害无辜百姓,总得给我们临清人一个交代吧?”
“交代?”
裴越回首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然后嘴角微微扯动,寒声道:“全部抓起来!”
邓载面色微变,嘴唇翕动,最终却没有开口劝阻。
跟随裴越而来的数百铁骑早就心中不忿,此刻听到命令哪里还会犹豫,立刻便有第一队军士下马抓人,连好不容易被布条包住伤口止血的严东楼都没有放过,将所有围在裴越身前的士子全部擒下。
裴越冷眼看着旁边二千余想要四散逃走的临清乡民,断然道:“一个都不许放走,看管起来等候发落。”
“是!”
众人领命,当即又有第二队和第四队的骑士纵马挥舞着兵器,如同驱赶牛羊一般将所有百姓聚拢在一处。
裴越静静地看着,直到第三队的哨官商羽面带愧色地来到他面前,单膝跪下道:“卑下办事不利,请大人责罚!”
回答他的是一根马鞭呼啸而来,狠狠抽在他的肩膀上。
第260章 立军心
这一鞭子抽得很重,商羽肩膀上的衣服立刻破开,可以想象裴越出手的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