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殿内立刻响起一片喊打喊杀声,纠仪御史连声呼喝才压制住群情汹汹。
裴越却没有任何反应,因为入宫之前沈淡墨送来的那封信里已经暗示过这件事,似乎是想要安抚他。此刻七宝阁的命运已经无法逆转,裴越仔细回忆着那封信的内容,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开平帝冷声道:“七宝阁做出这等事,与刘贤有无干系?”
沈默云微微垂首,眼帘中闪过一抹不为人知的遗憾,答道:“禀陛下,台阁并未查到此事与鲁王有关,想来应该是许颂独自为之。”
时也命也,他本来不想此刻就将这件事报上去,但是既然已经牵扯到七宝阁,皇帝又命他出手,便不好再等待下去。沈默云很清楚,皇帝手中至少还有一批人手,太史台阁也做不到绝对的只手遮天。
不过既然已经点明,他便不再替一些人遮掩,淡然地说道:“陛下,七宝阁利用鲁王的名头取得便利,但仅如此还无法获取能够喂饱数千山贼的粮草,台阁已经查明那些粮草的来历。”
虽然他没有说出究竟是谁在帮助七宝阁,但裴越却已经猜到了答案。
“砰!”
左侧文臣队列中,一个肥胖的身躯轰然倒地,整个人已然昏厥过去。
正是户部尚书孙大成。
迎着开平帝震怒的目光,沈默云不急不躁地说道:“陛下,孙尚书倒也不曾通贼,他只是从七宝阁那里收受巨额银两,利用各种手段盗卖京畿附近几处大仓的粮草。”
“不用说了!”开平帝猛然挥手,怒道:“洛庭!”
“臣在。”
“此事由你主持,三法司合议,定要追究到底,决不能轻饶!”
“臣领旨。”
刚刚醒转过来的孙大成听到这句话,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往前爬同时喊道:“陛下,臣冤枉啊!臣有苦衷啊!”
开平帝看也未看他一眼,起身往后殿行去,同时留下最后一句话:“鲁王御下不严,有失亲王体统,令其闭门自省半年,非旨不得擅出!”
内监高呼一声:“退朝!”
留下一地鸡毛。
裴越心中冷笑,有个护犊子的皇帝爹就是好啊,旁人不是砍头就是抄家,这位大皇子只不过是在富丽堂皇的王府里闭门读书而已,难怪史书上想做皇帝的人那么多。
不过他并没有因此自怨自艾,今日朝会上他才是最大的赢家。
抛开因为沈默云忽然出手而倒霉的孙大成不谈,七宝阁已经垮台,从此祥云商号可以在京都内一帆风顺地发展。他和洛庭之间的关系更加稳固,随着蜂窝煤在大梁境内铺开,这位年富力强的执政肯定会成为自己强大的臂助。
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裴越转身看向殿外,阳光明媚,又是一年秋至。
这是个丰收的季节,他很喜欢。
第220章 看透
朝会结束后,沈默云匆匆离开宫城,他要安排台阁的乌鸦对七宝阁进行查封与搜检。
孙大成被剥去官服,关入刑部大牢待审,这位曾经风光一时的户部尚书终于走到生命的尽头。既然沈默云在朝会上如此笃定地说他盗卖粮草,那么后面的询问不过是走个过场,因为没人相信沈默云会在这种事情上胡言乱语。
一名大内监带着几个小黄门匆匆赶往鲁王府,向大皇子传达开平帝的口谕。
裴越缓步走出太极殿,脸上并无自得之色。
“裴小子,留步。”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裴越扭头望去,只见东府左执政、大梁实际上的宰相大人莫蒿礼笑吟吟地望着自己,脸上挂着温和的神情。
裴越下意识地以为自己听力出现幻觉,待看见对方的表情才确认,这位左执政确实是在对自己说话。
“莫大人。”面对这位历四朝而不倒,官位越来越高,如今已然站在文官顶峰又被封为太傅的老人,裴越必须保持足够的尊敬。
莫蒿礼颔首道:“陪老夫走一段路,如何?”
裴越自然不会拒绝,点头道:“这是晚辈的荣幸。”
两人沿着宫内直道前行,那些衣紫重臣目光复杂地望着这一幕,没有人上前打扰。勋贵之中不乏有人想在散朝后找裴越聊聊蜂窝煤入股的事宜,但是在看见莫蒿礼将裴越叫到身边后,只能另寻机会。虽然这些年朝政主要是洛庭在操持,莫蒿礼只是坐镇中枢,很少插手具体细务,但能够参加常朝的文武官员都不会轻视这位身躯单薄的老人。
当初席先生帮裴越分析朝臣的时候,莫蒿礼便是重中之重,虽然从裴越正式踏入朝局以来,这位老人不显山露水,似乎没有什么惊人的举动。但无论是席先生还是谷梁,都郑重地提点过他,老虎即便年迈依旧是百兽之王。
莫蒿礼注意到身边的年轻人浑身紧绷的姿态,不禁温声道:“不必紧张,老夫只是想同你闲聊几句。”
裴越恭敬地说道:“老大人见笑了,晚辈没见过大场面,紧张是难免的。”
莫蒿礼微笑道:“你能这般说可见还是太谨慎了。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子爵,一出手便扳倒一任户部尚书、禁足一位皇子亲王、拆掉一家三十年的商号,若这还不算大场面,还有什么能算呢?”
裴越心中立刻将戒备提到最高等级。
所谓花花轿子众人抬,你好我好大家好,这个道理他当然明白,但是以莫蒿礼的身份地位,似乎没必要对自己这个年轻武勋假以辞色。如今这些大帽子仿佛不要钱一般甩出来,却不知他究竟藏着什么心思。
犹豫片刻后,裴越小心翼翼地说道:“老大人,晚辈只是被迫反击,并无害人之心。”
莫蒿礼颔首道:“老夫明白,否则洛季玉也不会帮你。”
这句话让裴越心中微震,他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老人,只见他在朝会上浑浊的双眼变得清明许多,眼神里泛着睿智深邃的光。
裴越自信那夜与洛庭的密会无人知晓,今天在大殿内的配合也非常自然,应该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似是看出他内心的想法,莫蒿礼继续说道:“如果他不是对你青眼有加,自然也不会主动出手帮你引出蜂窝煤的相关话题,那样的话你如果主动献上方子与策略,难免会显得生硬,毕竟你的商号运转将近一年,有太多的时间求见陛下。洛季玉是何等人物,老夫应该比你更了解些,以他的为人和性情来看,只有你们曾经达成过某种约定,他才会心甘情愿地替你铺路。”
两人身旁无人窥视,其他官员都下意识地离得远些,裴越依然紧张地左右看看。
十月中旬的阳光虽然明媚,但空气中已经有了一丝凉意,他却感觉到身上冒出冷汗,面皮有些发烫。
莫蒿礼微微摇头道:“前面便与你说了,不必紧张,老夫这只是猜测而已。退一步说,即便你们真的有过约定,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之举,老夫既然在朝会上没有点明,更不会事后枉作小人。”
裴越觉得嗓子眼有些发干,勉强笑道:“老大人,那您说这些只是为了吓唬晚辈吗?”
这话便是默认的意思。
莫蒿礼面色依旧平静,他望着前方宽敞的宫前广场,脚下笔直平整的宫内直道,感慨道:“如果你没有出面帮简容那个浑小子解围,今日自然不会有这番交谈。”
裴越恍然大悟,愈发有些敬畏地看着这位老人。
莫蒿礼轻声说道:“你忍让多时一朝翻盘,仍旧能保持自己本心清明,老夫觉得很好,所以才啰嗦几句,你不要嫌弃。”
裴越连忙答道:“晚辈不敢,老大人请说。”
莫蒿礼沉默片刻后说道:“庙堂不比草莽,不能事事行险,即便赢在一时,终究会败于长久。”
裴越沉默不语,心中有些不以为然。
就拿今日这件事来说,如果不是他从头到尾示敌以弱,让那些人以为自己毫无招架之力,以至失于细致,留下许多马脚把柄,他又怎能完成逆转?以七宝阁之财力、户部尚书之权柄和鲁王之威势,他一个没有根基的年轻子爵,不行险如何能够做到今日这般程度?
莫蒿礼望着他复杂的神色,心中轻轻一叹,轻声说道:“凡走过必留下脚印,你今日用大皇子算计七宝阁,用那位郑主事算计孙尚书,这些事看似顺其自然,但是真的无迹可寻吗?老夫能看出来,你就不怕陛下事后也能回过味来?到那时,你又如何自处呢?”
裴越心中兴奋与骄躁的情绪渐渐消退,虽然还谈不上后怕,但他已经清醒过来。
莫蒿礼继续问道:“简容那个浑小子虽然素有清名,但他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侍御史,手下无人,家中无财,莫说去竹楼潇洒一番,他连竹楼的门往哪开都不知道。老夫好奇的是,简容又怎会知道你和大皇子饮宴时的细节?莫非他是天人下凡,掐指一算便知道大皇子要以十五万两的价格强买你的产业?”
他的语气很平静,甚至不带一丝情绪,然而落入裴越耳中却是雷霆轰鸣。
第221章 再相逢
何谓抽丝剥茧?
大抵就是裴越此刻心中的感受。
身边这位老人仅仅凭着朝会上的只言片语,便能精准地抓住裴越计划中的漏洞,进而分析出事情的真相。其实这也不算是漏洞,因为人力有穷时,再精密的计划也做不到天衣无缝。然而裴越清楚地记得,朝会上莫蒿礼大多时候都仿佛昏昏欲睡,仅仅只是在开平帝询问的时候给过几句答复。
对方似乎在等待自己的回答。
裴越脑海中极快地闪过席先生的教导:“左执政莫蒿礼,这个人不好惹,你将来踏入朝中尤其要注意。他在治政上能力十分突出,很多时候是洛庭在前面大闹一通,然后他来收拾朝局。大梁这些年国力愈发强盛,离不开他的统筹打理。”
此刻再看着莫蒿礼满含深意的眼神,他心中升起一丝明悟,极为大胆地说道:“老大人,那日在竹楼内与大皇子之间的交谈,的确是晚辈命人传出去的,但是晚辈从未想过要让简大人出手。”
莫蒿礼忽地停下脚步,站在宽阔的宫前广场上,望着他说道:“原以为你不会对老夫说真话,如今看来,似乎你也不止是尊重洛季玉一人。”
裴越勉强笑道:“老大人这是哪里话?晚辈又怎敢不尊敬您呢?”
莫蒿礼微微摇头道:“这便是假话了。席思道既然是你的先生,肯定对你说过,老夫是个老狐狸,不那么好打交道,最好是老死不相往来。”
裴越不好接话,虽然席先生一直对他说没有师徒名分,但在心中他早已认定这个老师,当然不会与外人议论自己老师的是非。沉默片刻后,他话锋一转道:“老大人,您认识席先生?”
莫蒿礼指着前方的路,两人继续前行,他脸上浮现一抹追思,缓缓道:“当年良节公过世后,老夫曾经请他入东府做事,以他的才能只是做一个谋士实在可惜。那时老夫以为自己还算有些脸面,却不想他拒绝的态度那般坚决,以至于成为终身憾事。去年听说他终于出山,还出手教训李家那个小混蛋,老夫很高兴,特地在家中喝了几杯。”
裴越望着他脸上复杂的神色,隐隐约约抓住一些关键的信息。
莫蒿礼轻声道:“回去之后见到你先生,帮老夫带句话。”
裴越应道:“老大人请说。”
莫蒿礼稍稍停顿片刻,语气中带着一丝怅惘:“告诉他,这么多年过去,有些事该放下了。”
虽然这句话没头没尾,但是裴越觉得自己听明白了。
莫蒿礼自然注意到他的目光,心中有些欣赏,便敛去那些不合时宜的追忆,微笑道:“过段时间朝中会有经筵,到时候你也来罢。”
裴越微微一怔,随即用力摇头道:“老大人,晚辈还要协助洛执政办事,那个摊子铺开来很麻烦,根本没有时间准备经义。”
他哪里是没有时间准备,而是根本没有准备,更何况他也打定主意不再掺和进文官的事情里。
莫蒿礼微微有些惋惜,一如当初洛庭在书房里对裴越说过的话,不过见裴越态度坚决,他便没有继续说下去,略有些自惭道:“老夫年纪大了,记性也不比从前,忘记你是武勋,经筵自然不必参加,武议才是你的战场。也罢,今日便说到这里,不耽误你回去与亲友庆祝了。”
裴越无奈地笑笑,这位宰相大人说话还真是直接有趣,朝廷出现这么多问题,皇帝不知道在后宫气成什么样,自己却回去大肆庆祝,这不是脑子有病吗?
莫蒿礼微微一笑,抬起老迈的手掌在他肩头轻轻拍两下,语重心长地说道:“裴小子,走错路不可怕,但是不能一条道走到黑,要时刻记住行得正站得稳。你如今不是那个吃不饱饭的庶子,身边已经聚起很多人,更有谷梁和洛庭的照拂,所以要更加慎重,千万不要被权势迷失了本心。”
裴越正色道:“老大人放心,晚辈知道如何走好自己的路。”
莫蒿礼笑道:“老夫很放心,不过是多嘴几句,你不嫌烦便好。曾经有人说过,老而不死是为贼,年纪大了难免啰嗦。罢了,且回家去。”
他转身穿过承天门的门洞,出宫之后便有家仆迎上来,搀着他走向街边的轿子。
裴越回忆着两人的对话,决定改天再去一趟绿柳庄,因为他很想知道永宁元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穿过门洞,与几位表情比较温和的勋贵打过招呼,裴越忽然瞧见长街对面有很多人,看样子应该是在等待自己。
孙琦和陆成等人整齐地站成一排,面上的表情既兴奋又敬畏。
很显然他们已经知道京都内的异动,大批太史台阁的乌鸦前往西城封检七宝阁,这样大的动静根本瞒不住人,而且沈默云似乎也没打算隐藏消息,与往日乌鸦们总是黑夜行动不同,这次是大白天以煌煌之势压过去。
至于宫中内监带着人匆匆赶往鲁王府,这样敏感的举动自然也瞒不过有心人。
最关键的是他们亲眼看着户部尚书孙大成被人架出来,一路送往刑部。
裴越缓步来到众人身前,微笑问道:“诸位世兄怎么来了?”
陆成走上前仔细打量他一番,伸出右拳想在他肩头锤一下,然后伸到一半便收回去,有些尴尬地挠挠头道:“娘的,如今都不敢揍你了。”
众人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