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这些声音传到不远处的一对年轻男女耳中,少女身穿大红羽纱,头发绾成英气逼人的单马尾。她忍俊不禁地转头打量着身旁的少年,轻声揶揄道:“以后就叫你丈二的和尚了。”
裴越笑道:“我当和尚,你怎么办?”
叶七“哼”了一声,仰头道:“天涯有路,四海为家,我哪里去不得?”
裴越想起北郊小院初见,自己当时对叶七说过的这句话,不禁举起双手道:“罢罢罢,我保证不去当和尚。”
叶七略有些得意地说道:“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乱说话。”
裴越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无比赞成地说道:“确实,我得注意些,免得你以为我真要去当和尚,然后自己心里胡思乱想。”
叶七看着他有些欠揍的表情,左右看了看,犹豫片刻终究没有在大庭广众的场合动手。
裴越见状不妙,连忙岔开话题道:“这里没什么问题,我们去下个铺子看看吧。”
叶七颔首道:“好。”
两人并肩同行,极为养眼。
裴越并没有注意到长长的队列中,有一个衣着普通的中年男人在打量自己。
等他和少女走远之后,洛庭捧着伙计送来的姜茶,看着旁边这些面染风霜的普通百姓,此刻他们脸上洋溢着轻松的笑容,丝毫没有往年严冬腊月里的萎顿与木讷,仿佛有一阵阵暖风吹拂着他们的身体。
洛庭忽地微微一笑,对身后的管家:“走吧。”
回到府中已是正午,刚刚踏入大门便见门子迎上来说道:“老爷,有位宫中内监在家里等您。”
洛庭面色淡然,见到一脸焦急的内监,这才知道开平帝召他进宫议事。
换上崭新贴身的官服,坐上宫中派来的马车,他不再是那个藏身于普通百姓之中的中年男人,而是权柄煊赫的帝国宰辅。
两仪殿偏殿,洛庭步伐从容地走进来,一眼便瞧见殿内已经有不少人。
两府重臣除了他之外皆在,然后还有六部尚书与两位御史中丞,当然也少不了执掌太史台阁的沈默云。
政治嗅觉极为敏锐的洛庭很快便察觉到殿内的气氛十分严肃凝重,显然是有大事发生。
向开平帝请罪之后,洛庭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然后便见一位御史中丞站出来,义正词严地奏道:“陛下,臣要弹劾新任中山子裴越!”
第178章 夺
“国朝以忠孝治天下,中山子裴越不念父子人伦,竟坐视生父身陷囹圄。纵使其父有罪,当由朝廷定论,身为人子岂能漠然视之?故而臣认为,此举万万不可放纵。”
御史中丞方巡年近四旬,疏眉短须,面相沉肃。
御史台作为大梁朝堂上唯一可以风闻奏事的衙门,历来不被其他朝臣所喜。大部分时候,冲锋在前的是品阶最低的监察御史,高一阶的侍御史一般针对的是六部与五军都督府的主官。至于两位御史中丞,他们出手的话被弹劾的基本会是两府重臣。
九年前,也就是今上尚未改元的仁宣四年,时任御史中丞的洛庭便是在朝会上当面弹劾王平章一战成名,仅仅两年后就擢升入东府任政事参政。
此时方巡的用词虽然还不算尖锐,但以他御史中丞的身份,弹劾一个年纪轻轻的子爵,着实令人有些意外。
洛庭并未冒然插手这件事,他性情强硬直接不假,但从不会在局势未明的情况下随意出手。与此同时,他心中略有些疑惑,看殿内这么多重臣的阵势,开平帝应该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商议,为何会突然扯到裴越的身上?
御案后的开平帝淡淡道:“此事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为何现在提起?”
方巡面不改色地说道:“裴越当时说的那番话震动人心,臣并不确定事实真相,故而没有当场弹劾。这段时间以来臣四处探访,只想知道他所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开平帝抬头望了他一眼,问道:“结果如何?”
方巡沉声道:“陛下,裴越所言不实。据臣探访得来的消息,定国府对他并无凌虐之举,定国太夫人更以城外庄子良田相赠。如此看来此人心机深沉,不当人子,当施以严惩。”
开平帝微讽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方巡掷地有声地说道:“夺其爵,贬为庶民,终身不得录用!”
开平帝沉默不语。
洛庭眉头微皱,今日谷梁未被召见,至于王平章和路敏两位军机,此刻眼观鼻鼻观心,看起来根本没有插手的打算。就在洛庭想要出面时,一个身形清瘦的中年男人抢先出列说道:“方中丞,此言略显不妥。”
令所有人都想不明白的是,这个时候跳出来替裴越说话的竟然是户部尚书孙大成。
方巡扭头看向神态淡然的孙大成,冷声问道:“不知孙大人有何高见?”
孙大成微微一笑道:“裴越为朝廷立下大功,这是不争的事实,只不过年纪尚轻,做事难免会失之激进。方中丞,对于这样沉稳不足的年轻人,我们不能太过严厉,总要给他一个机会。”
方巡便问道:“依孙大人的意思,这件事不了了之?”
孙大成连忙摆手道:“此事当由陛下圣裁。至于这个裴越嘛,虽然缺点很多,但脑子很聪明,经常能做出令人意外的举动。陛下,最近京都里有个祥云商号,弄出一种叫做蜂窝煤的物事,此物便宜实惠,比起普通木炭更好用。蜂窝煤出现仅仅大半个月,迅疾席卷整个京都,如今不论是平民百姓,还是朝臣府邸,大多采用这种物事取暖。”
“哦?”开平帝明显有些兴趣。
孙大成继续说道:“陛下,蜂窝煤由粗煤所制,造价低廉,效果奇好,因此这个籍籍无名的祥云商号很快就摇身一变,成为京都内数得着的商号。据臣所知,这个商号的东家就是中山子裴越。”
方巡明显有些不满地说道:“孙大人,商贾之事也不必拿出来给裴越贴金!”
孙大成面露惭色道:“方中丞,下官这些年帮陛下掌着户部,始终无法解决百姓的取暖问题,每年冬天京中都会冻死人,实在是心中有愧。反倒是裴越仅仅志学之年,却能想出蜂窝煤这般巧夺天工的法子,实乃造福黎民百姓之方。”
方巡冷笑道:“照这般说来,裴越反倒有功?”
孙大成颔首道:“的确有功,不过嘛,下官心中还有一些担忧。”
方巡问道:“孙大人有何担忧,不妨详细说来。”
孙大成环视诸位重臣,神色郑重地说道:“假以时日,蜂窝煤必将成为百姓家中不可缺少的事物,犹如盐铁之类。如此重要的命脉掌握在一家商号手中,对于国朝是祸非福。”
右军机路敏问道:“莫非朝廷做不出这蜂窝煤?”
孙大成微微一滞,旋即苦笑道:“下官署理户部,焉能不知这蜂窝煤的重要?祥云商号开始售卖的第二天,下官便命人买了一车,带回户部开始研究。此物外形简单,无非是一块圆柱形煤饼,中间戳上十来个小孔,随便寻几个工匠就能做出来。然而下官让人仿制之后,做出来的蜂窝煤依旧如以前的粗煤那般不堪使用。所以问题的关键在于蜂窝煤的方子,原料和工序肯定没那么简单。”
吏部尚书张玄眼帘微垂道:“孙尚书究竟想说什么?”
孙大成面对开平帝,咬牙道:“陛下,微臣以为当赏中山子裴越之功,同时将蜂窝煤的生产之权收归朝廷。当然,此物毕竟是裴越弄出来的,可以给祥云商号经销之权。从长远考虑,还应该挑选几家商号共同售卖,像七宝阁这样实力雄厚的商号,以防祥云商号一家独大。”
偏殿内陷入一种诡异的气氛中。
无论孙大成说的如何冠冕堂皇,问题的核心在于朝廷这是公然谋夺个人产业,然而开平帝此刻的沉默让这些重臣的心思开始活泛起来。众所周知,这位皇帝陛下极擅平衡之道,从朝堂到军中种种制约便能一窥全貌。孙大成的提议可谓精准契合他的喜好,更重要的是殿中众人眼界很高,不需要太多思考就能明白这个小小的蜂窝煤意味着什么。
一道圣旨颁下,裴越有能力拒绝吗?
如果开平帝铁了心不要脸,就算谷梁也无法让他收回旨意。
大梁想要一统天下,国库必须能承担得起战时的支出,蜂窝煤这种一本万利的生意自然是非常可观的收益。
更何况如孙大成所言,此物干系到国计民生,收归朝廷似乎也不是没有理由。
第179章 风骨
此时殿内最有资格说话的自然是莫蒿礼和王平章,两人一为文官之首一为勋贵之首,如果他们表明态度反对此举,或许开平帝会按捺住心里的念头。
只可惜他们什么都没说。
莫蒿礼和王平章的沉默并不奇怪。
作为这个帝国最核心权力圈子中的一员,他们考虑问题必然会从整个大梁出发,不会牵扯太多的个人情感。在蜂窝煤这件事的处置上,如果按照孙大成说的去做,对于裴越来说肯定是极大的不公,但是对于朝廷乃至整个大梁来说是极好的结果。
当然,如果最后决议要将蜂窝煤的生产之权收归朝廷,他们也会给裴越很丰厚的补偿。
譬如将他的爵位再提一提,直接升为一等中山伯,这足以能堵住世人的非议。毕竟这个时代讲究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区区一个蜂窝煤的方子换一等伯爵,在很多人看来都是非常划算的买卖。至于裴越心里会如何想,显然不是莫蒿礼或王平章这等人物会在意的问题。
皇帝神情复杂,两位大佬沉默不语,这已经是非常明显的信号,偏殿中屹立官场数十年的重臣如何会不懂?
御史中丞方巡颔首道:“若是裴越能将这个方子交给朝廷,说明他的确是忠心耿耿之人,些许小事倒也不必追究。”
吏部尚书张玄亦道:“此子年少有为,朝廷应该再次封赏,以彰其功。”
工部尚书蔡伦满面堆笑道:“天佑陛下,天佑大梁,方有如此幸事啊!”
……
“够了!”
一声冰冷干脆的怒斥让整座偏殿猛地安静下来。
洛庭走出两步,转身望着方才争先恐后表态的众人,冷峻中带着杀气的眼神从他们脸上逐一扫过,厉声道:“尔等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孙大成勉强笑道:“洛执政,我等并无私心,此事完全是为朝廷着想。”
洛庭大步上前,手指几乎快要捅到孙大成的脸上,怒发冲冠道:“没有私心?好一个没有私心!枉你读了几十年圣贤书,可知羞耻二字怎么写?这方子是裴越的,你凭什么要人家拿出来?想用别人的心血来浇灌你的官帽子,打得一手好算盘!今日他的方子对朝廷有益,你便要巧取豪夺,那昔日国库匮乏之时,你孙尚书为何不将家资双手献上,纾解万民之困顿?将来国战起时,我能不能将你一家老小丢到战场上,为大梁奉献最后一滴血?”
孙大成本就畏惧这位性格强硬的执政,此刻更是脸色苍白,满面仓惶之色。
其他尚书皆不敢言。
近些年莫蒿礼逐渐脱手常务,绝大多数政务都是洛庭主持,往日这些尚书没少挨骂,此刻哪有勇气跟他正面对上。
御史台因为职责的特殊性,并不受东府辖制,所以御史中丞方巡皱眉道:“洛执政,岂可在御前如此失仪?”
洛庭转身看着他,声如寒冰,更似刀剑:“七宝阁给你送了多少银子?”
方巡遽然变色,怒道:“此话何意?我何时收过七宝阁的银子?”
洛庭步步上前,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今日在陛下面前与孙大成一唱一和,这等卑劣作为又能瞒过谁去?方巡!你告诉我什么叫做御史?”
方巡不理他,转向开平帝说道:“陛下,请治洛庭御前失仪之罪!”
洛庭声音比他更宏亮:“陛下,执法在旁,御史在后,此乃国朝设立御史台的初衷。臣当年也做过御史,深知肩上一边是朝廷一边是苍生,不可有半点私心。今日方巡用如此蹩脚的理由弹劾裴越,无非是给孙大成提供一个台阶,两人狼狈为奸,却欲陷陛下于不义之地,其心当诛!”
众人皆惊,孙大成和方巡更是惊骇难制。
开平帝面色冷漠,淡淡道:“你且说说,他们要如何陷朕于不义之地。”
洛庭挺直身躯,不卑不亢地道:“裴越虽是勋贵子弟,但同样是大梁的子民。他能做出蜂窝煤是自己的能耐,只要他名下的商号依照朝廷法度缴税,做生意的过程中没有违逆法度之举,朝廷就应该保护他,而不是想方设法谋夺他的产业!似方巡、孙大成等人,想出这等愚不可及的主意,只不过是被蜂窝煤的利益蒙蔽双眼,借此为晋身之阶讨好陛下,却没想过天下人会怎样看待陛下!”
他微微昂头,双目微红:“若陛下听信这等小人的谗言,一道圣旨夺了裴越的方子,黎民百姓又怎会知道今日殿中发生的事情?他们只会说,陛下坐拥天下,却连一个少年的产业都要强抢,到那时人人自危,与朝廷离心背德,国将不国!”
方巡和孙大成再也站不住,双双跪倒高呼道:“陛下,臣绝无此心啊,洛执政这是危言耸听——”
“闭嘴!”
洛庭面露鄙夷,斥道:“尔等若是还有半点羞耻之心,就应该在陛下面前领罪认罚,竟然还敢巧言令色!”
开平帝并未理会地上跪着的两人,虽然方才他的确对孙大成的提议动心,但身为一个合格的帝王,他从来不会轻易表明自己的态度,所以此刻对洛庭的举动也只稍稍有些不舒服,还没到恼羞成怒的地步。
当然,最重要的地方在于洛庭的执政能力足够优秀,是他极为信赖和倚重的能臣,只是这脾气有时候让人不太喜欢,需要慢慢调教。
于是他挥挥手示意方巡和孙大成起身,目光直视洛庭问道:“既然你说的如此严重,为何均行公和魏国公不发一言?莫非在你看来,他们也是居心叵测?”
洛庭垂下眼帘,语调淡漠地说道:“在莫大人和王军机看来,区区一个少年的想法算什么?方子收上来之后,给他一些赏赐,譬如伯爵之类,足以补偿他的损失。”
开平帝冷声道:“难道朕赏赐的伯爵还抵不过一张方子?”
洛庭面无惧色地说道:“陛下,此事的重点不在于爵位和方子孰轻孰重,而是朝廷行事应当光明正大、遵循法度、克己守矩。臣今日奉诏入宫之前,在城内四处查看,百姓皆因蜂窝煤受益匪浅,足以证明裴越并非贪婪敛财之辈,对于这样有忠心有能力的年轻人岂能用那等手段?”
开平帝已经被他说服,但是看着他耿介的神态,不免微微皱眉,声音愈发冷下来:“如果朕一定要将那张方子收上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