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95章

作者:七月新番

刘歆越来越搞不懂,王莽到底意欲何为?他原本以为,王莽去年雷厉风行,赐死“圣孙”功崇公王宗,是为了王临铺路,避免出现夺嫡斗争。

可如今打着名正言顺的旗号,废了王临的太子之位,难道,他要让傻儿子王安继承大统?

群臣缄默,时至今日,即便这诏书再令人不解,也无人站出来为太子说半句话——这是十余年来形成的惯性,皇帝的命令,再不合理,也得执行。

而刘歆亦一言不发,手捧笏板,只有些头晕。

皇太子王临亦是没料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愣了半晌后,拖着病体奉上太子印绶,换成了“统义阳王”之印。

本就是个傻子的王安,则流着口水,被两个黄门搀扶着上前,接受了新迁王的印绶。

在完成此事后,皇帝又马不停蹄,宣布了安定、吞胡将军剿灭叛贼卢芳之事,颁布了赏赐,诏大司马董忠治校军功,第其高下。

“卢芳本羌胡之辈,而冒充刘姓,竟骗得愚夫愚妇数百从逆,幸得吞胡将军、安定郡一举击灭,卢芳头悬北阙,后无遗患。”

“古人云,赏不逾时,欲民速得为善之利也。”

“昔日击西海者以‘羌’为封号,平槐里以‘武’为号,扫翟义者以‘虏’为号。”

“今卢芳之叛,自号左谷蠡(lí)王,一如其名,小小蠡虫而已,故平叛者以‘蠡’为号。”

“安定属令斩得卢芳首级,当首功,封伯爵,号‘扫蠡伯’。”

“校尉梁丘赐击破左谷,当次功,封子爵,号‘平蠡子’。”

“第五伦从征贼寇,封男爵,号‘定蠡男’。”

这封号秉承了大新传统,难听至极,反正都不发实禄,仅有名义上的茅土。唯一的区别,就是第五伦从新朝两千多个里附城中脱颖而出,加入了多达六七百人的“男爵”行列。

封赏完毕后,群臣山呼万寿。司命孔仁乘机提议,认为这趟平叛,证明了梁丘赐校尉和第五伦的战力,应该将他们麾下的羡卒营,改为正卒,加入吞胡将军即将远征匈奴腹地的大军中效命!

按理说皇帝会从善如流,可这次却有些不同,否定了孔仁不怀好意的提议,只令吞胡将军韩威出击时,让第五伦继续在特武县休整。

王莽让中黄门道出缘由:“叛贼卢芳、麻渠帅等穷凶极恶,定蠡男为前锋,与之血战数日,损失惨重,岂能再令疲兵出塞击胡?予不取也!”

孔仁满腹疑惑,陈崇朝他摇摇头,等回到五威司命府后,孔仁才得知,原来吞胡将军送来的奏疏里,还夹带着第五伦此次平叛的伤亡报告,他们事先并不知晓。

第五伦在奏疏里表示,为了剿灭穷凶极恶的叛匪,他的部队损失惨重:天可怜见,两个营满编两千人,如今只剩下一千二,损失达到四成,实在是太惨了!

这样残缺的军队,能拉出塞和匈奴作战么?还是让那些行军转战数千里,驻扎数月,依然奇迹般保持满编的部队去吧!

孔仁顿时头皮发麻,只觉得第五伦实在太过鸡贼,常见军队总把损失往少了报,好骗空额粮食,从没见过第五伦这种反向操作,上报真实人数的。

总之就一句话:“这空饷,我不吃了!”

“想让我去打匈奴当炮灰,没门!”

……

第105章 刈麦

地皇元年(20年)八月时,第五伦口中的“塞上关中”迎来了丰收。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金色的粟、麦应时成熟。特武县人全体上阵,都到地里抢收,壮劳力冲锋陷阵在最前面,弯着腰,低着头,镰刀在麦秸下端像拉大锯一样来回飞舞,每个人占三到五笼麦,落在后面的人也不甘示弱。

耄耋(màodié)老人及妇人荷箪食,携壶浆到地头送饭。孩童也不闲着,顶着炎炎烈日跟在大人后面,低头捡起那些落在地上的麦穗,统统归拢到大车上。

在拉着满载麦穗的辇车去打麦场的时候,农夫们还不忘朝南方汉渠之外的烽燧望一眼,既担忧,又庆幸。

“亏得有他们看护,才没外县兵匪来扰啊。”

那里驻扎着一队第五营的兵卒,额裹黄巾,已经连续来站岗好些天了。

换了往常,若有官军靠这么近,哪怕秋收农忙片刻耽搁不得,百姓们也肯定早跑路了,逃得慢的遭欺辱还是小事,就怕被抓了壮丁物故军中,再也回不了家。

可今日却不同,那些第五营兵卒都很老实,背对农田,目光盯着特武县西南方的黄土丘塬,不时还有骑从在各个烽燧间来回传讯。

他们在防备的,不是理论上已经被“剿灭”的麻渠帅,而是钻进大罗山后,在左谷以西到黄河中间这数百里荒原间打游击的卢芳“残部”。

卢芳的和善仁义都是针对三水县人的,作为地域武装,对待口音不同的外乡人穷凶极恶。更何况他部众里还有不少羌胡,饿极了便会来到平原上劫掠,隔壁的安定郡眴卷县几个乡已遭了殃。

不过安定郡那边一口咬定卢芳已死,只派了郡兵驱赶而已,顺便再将已被卢芳祸害过的里闾再抄一遍,然后栽赃到盗寇头上,何乐而不为?

“所以吾等要防的不止是卢芳残部,还有邻郡的‘友军’啊。”

臧怒端着弩站在烽燧上,他现在很赞同伯鱼司马在军官会议上说的那句:“友军才是第五营最大假想敌!”

第五伦在平日耳提面命中,经常把大新其他军队称之为“贼民之兵”,而第五营是“护民之兵”,要求泾渭分明。

他给守卫特武南界的当百、士吏们放了权,若安定郡贼民之兵过界祸害百姓,直接把他们当盗匪痛击就行。

这一带刈(yì)麦快结束时,里中的父老很有眼色,让妇女们脸上抹了泥巴躲远些,他带着一群老头子携壶提浆,战战兢兢地过来犒劳第五营士卒。

臧怒粗眉毛松弛,笑容倒是很好:“都刈完了?”

父老忙道:“亏得将军为吾等守着,不必担忧盗匪来扰,都收完了。”

水和食物是可以接受的,臧怒来者不拒,让士卒们该吃吃该喝喝,但当父老们提出将打得的粮食分他们一车作为犒劳时,臧怒却肃然摆手。

“我不是什么将军,再者,若是被伯鱼司马知晓,是要严惩的,父老莫要害我。”

同一个烽燧,还有隶属于宣彪的“军法吏”盯着呢,他们都是性格偏执之辈,守的是第五伦定的规矩,事无巨细都要上报。不拿百姓一针一线做不到,但大车大车拉却要立即喝止。

按照第五伦“军民要打成一片”的要求,臧怒蹲在地上,和父老闲聊开了:“老丈,吾等也是穷苦人家出身,我过去甚至是田奴,你看这手上的老茧,都是握镰刀握出来的,知道地里的苦。伯鱼司马说了,该征的粮,都含在秋后的田租里了,没有额外的赋。汝等交给官府,官府再给吾等作为粮饷,足矣。”

给第五营的粮,特武县是不敢揩油的。

等父老们千恩万谢告辞后,还是有士卒看着他们拉走的粮食和农妇咽口水,乘着军法吏不在,问臧怒道:“臧当百,我还是不明白,虽说伯鱼司马让吾等每顿餐饭前都要喊‘吾等衣食皆取之于民,故要当护民之兵,不得残害百姓’。”

“可粮食衣裳虽是平民百姓所种所缝,但若没有伯鱼司马掌军,也不会白白给吾等啊。”

这几个士吏、什长有些不忿,他们过去饱受欺凌不假,但对欺辱自己的人,痛恨之余却心怀羡慕。

当了军头后,他们本以为,能学着其他部曲做一做人上人,如今却得憋屈着。

看见想要的布料不能拿,瞧见可人的小女子不能抢,按照第五伦的说法,军队俨然成了农夫们的帮佣,凭什么?

于是便嘀咕道:“所以归根结底,吾等吃的还是伯鱼司马的饭,穿的还是第五氏的衣,与谁种地,谁纺布全然无关。”

臧怒骂道:“你这话要让司马或宣军候听到,定要申饬一顿,撵到县北种苜蓿、晒卤盐,可比在县南辛苦多了。”

臧怒虽然会将心比心,想起自己过苦日子的时候,认同第五伦的说法,但禁不住底下人觉悟当真很低,他嘴笨,也不会第五伦、宣彪带士卒们忆苦思甜的那一套,只喃喃道:“只管守着军令,反正每天开饭前,伯鱼司马在上头说这些话时,汝等使出吃奶劲鼓掌就是!”

……

那些觉悟更低,违反第五伦军令,在从三水回师路上就学着其他部曲,抢粮夺布的兵,已经被取消了军吏和正卒资格,只赶到苦水河边做“晒卤盐”的工作。

方法并不新鲜,就不提日后海滨的晒盐了,其实是脱胎于第五伦送扬雄棺椁归葬益州时,在蜀中见到的井盐生产方式。

炎炎烈日下,苦水河中游用黄土砌起几个浅浅的盐田,咸涩的苦水被引过来流入其中,士卒们劳作其间。在阳光和风作用下浓度已经不小的盐水被打出,往装滤盐土的芦苇篓滤盐土中添加,滤盐土是早就加工好的成品,含盐极高,浓度更大的盐水慢慢淋入陶罐里。

若是天气足够晴朗,风又好时,都不必蒸煮,直接暴晒,时间慢点亦能得盐巴,若是天气不好,则改用芦苇秸秆煮盐,大火小火反复蒸煮,经过数次过滤,除去泥沙杂质的盐如堆雪沉淀在釜中,凝成了块状,冷了后取出放好。

这都是辛苦活,犯了禁令罪不至死的士卒,基本都被撵到这干苦活,视认错情况决定他们日后的命运。

“毕竟不吃空饷了,还得慢慢扩招一些本地实在活不下去的贫农入伍,又不能学其他部曲,动辄勒索百姓抄粮,总得开源才行。”

第五伦尝了几粒刚产出来的盐,比起过去百姓直接刮岸边自然晾干的粗盐,确实精细了不少,但那股苦味尤在,但没办法,想要除去里面的易溶杂质,代价太高。对大多数人来说,这已经是难得的好盐了。

按理说,盐巴纳入五均六筦专卖,禁止私人买卖。但这招在关中好使,于遍地都是苦水、盐湖的边塞而言,却是空文,你是要禁止百姓到水边石头上刮盐,还是阻拦羊群在土塬上舔盐卤结晶呢?

而边塞军队在本地转运贩盐,朝堂和将军也早就心照不宣,加以默许。东边眴(xuàn)衍县花马池的盐,也是威戎郡北部都尉动用公家车马,运来卖给本地富户的。

所以第五伦不担心违禁,忧虑的是自家这质量算不得最上乘的盐,能不能卖给特武豪强们换粮食。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在一场豪右聚集的宴会上,当第五伦让人端出白花花的盐来,隐晦地提出自己意图后,家累千金的张纯立刻拍板:“邻县的盐看似好,实则让老夫肠胃不适。”

真不是提前找好的托,张纯主动声情并茂地替第五伦打广告:“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身为特武人,自然要吃特武盐,从今以后,我家不再食花马池盐了,只食苦水之盐!”

在张氏带头下,第五营生产大队第一批制得的盐,一天内就被本县豪强抢购一空,直接用硬通货粮食、布匹换。宣彪乐得合不拢嘴,按这销量,第五营能够以盐换粮,维持一阵了。

不过在张府内部,前脚还“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张纯老爷,不管吃饭还是用柳条蘸着漱口,用的仍是花马池盐,苦水盐只给家中徒附、族丁食用。

这让他儿子张奋十分不解:“大人既然看不上这盐,为何要带头高价购买?”

“我买的是盐么?”张纯笑道:“买的是伯鱼司马的情谊啊。”

“我知道第五伦在认真做事,想让士卒开源兴业,勿要闲着。但其实,哪怕第五伦让人端上来的是黑乎乎的泥巴,我也会欣然买光!”

张纯告诫儿子:“自从十年前朝廷发大兵击胡,将缘边扰得大乱,部曲强取豪夺已是常态,如汝臣之辈,胆子小,只敢抢掠普通百姓;遇上董喜之流,竟直接对豪右开刀;更有甚者,已经开始冒充匈奴、盗匪,攻城屠邑了!”

他叹息道:“这世道,像第五伦这等能坐下来讲规矩,还愿意与豪强买卖交换的,都已不多,若是遇上,便得珍惜着,好让他常驻特武,保一方平安。”

“更何况,这苦水盐确实成色不错,用他本可豪夺的粮、布交换,何乐而不为?”

哪怕是强买强卖,哪怕出价虚高,张纯也认了。

张纯告诫儿子:“总之,与第五伦往来越繁,利益牵涉越多,我家就越是安全,你也要多去第五营走动。”

末了张纯看着院子里玩耍的五岁闺女感慨道:“可惜我家人丁不旺,没有合适年龄的女儿,不然,真值得与第五伦结个亲!”

……

时间到了九月份,刚在特武县站稳脚跟,准备做大做强为日后筹备的第五伦收到吞胡将军召唤,再度来到上河城。

大营与上次来时大不相同,休整数月,补全战力后,四千正卒整装待发,一半骑兵,一半徒卒。一同出塞的还有两千羡卒和三千头骡马,携带大军一月吃食。

在得知自己没有被选入出塞部队时,第五伦长舒一口气,看来在奏疏里卖惨自爆“伤亡”是赌对了。

一同留守的,还有梁丘赐麾下两千人,奉命驻扎上河城及灵武、廉县,随时接应大军返回。

当然,这就让本对第五伦有了不少改观的吞胡将军,再度嫌恶起他来,觉得这年轻人暮气沉沉,毫无进取之心。

反观韩威自己,已经快70高龄了,仍然锐意进取,只求立卫霍之功,得封侯之位。

只在下达军令时板着脸道:“第五伦,汝可知本将军为何留你守备特武?”

“下吏知晓,是因为三水叛匪残部尚未剿灭!”

第五伦凑近,对年迈的吞胡将军立了军令状:“卢芳已经死过两回,他若敢出山北上犯境,下吏便能再斩他一颗头颅!”

……

第106章 吞胡

旌旗向西,三军踏过贺兰山缺。

太阳偏移,使得贺兰山的阴影,似也因畏惧而匆匆挪开,要给吞胡将军让道。

“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还不够。”

白发苍苍的韩威抬起头,看着那巍峨山影,他年龄虽大,但志向不逊于冯唐、李广:“秦时蒙恬北逐匈奴夺得此地却有复失,汉时赖名将之功,于此设立郡县,而今日,本将军要将中国之界,再往外移四百里!”

吞胡将军身后,步骑旌旗高举,车舆满载着谷米肉干,足够一月之食。

上一篇:这个剑修有点稳

下一篇:渡劫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