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89章

作者:七月新番

张纯接下来说的话,让第五伦久久难以忘怀。

“官府与豪强,就像牧民、屠夫,他们是羊群的主人,却也依靠羊群而活。只要不蠢,都知道羊毛得一季一季薅,想吃肉时,亦要挑着杀。若是不管不顾,将全圈的羊都宰了,今岁是吃饱了,明年衣食却没了着落了。”

“匪盗却不管这些,反正不是自己的东西,抢到便算大赚,盯准肥羊,连皮毛到骨头吃进腹中。但彼辈人数少,一次顶多抢走几头羊。”

“而自从南北再度开衅后,匈奴频繁入塞,来去如风,他们非但要抢羊,连牧羊人也欲一并掳走为奴。”

张纯说到这长叹一声:“但比匪盗、匈奴更可恨的,是王师!”

“伯鱼司马应该清楚,大多数官军不知节制,贪婪成性,总是喜欢连羊带人,不吐骨头,都吃下去。与来去匆匆的贼寇胡虏相比,官军能常驻一地,师之所处,荆棘生焉,所过如篦。最可惧的是,对付贼寇胡虏的弓刀,对彼辈无用,因为有朝廷和律法护着他们啊。”

“故于羊群而言,豪强、匪盗、匈奴、王师,倒是豪强为祸最小,而以王师官军祸害最大。”

果然是个老缓则啊,第五伦笑道:“张公这话可传出去不得。”

张纯却不怕:“这是世人皆知的道理,新军将军们也知晓。”

他看向第五伦:“所以,能遇上伯鱼司马这样爱恤百姓,能够讲道理的军吏,实在难得。”

“伯鱼司马在县北的作为,我都知道,征粮足让士卒维生,够给大营交差便停手。为了不让县南百姓再被盘剥,捐粮也只打吾等豪强的主意,亦不贪多,适可而止。”

“比起不知节制的汝臣,我更希望伯鱼司马能掌管全县防务,长期驻扎下去。”

“为此,才要速速消灭匪盗!”

第五伦道:“我还是没听懂这两者有何干系。”

张纯笑道:“天下四处烽烟,要我说,那些海岱、荆州大寇之所以迟迟不能平定,是因为有很多官吏,没有剿寇的胆,但敢借着剿寇名义敛财聚粮!”

“可这样做的前提是,上头无人干涉。”

这是在暗示我养寇自重么?

张纯继续道:“然现在不同,司马上报是小盗,可吞胡将军难免多想,觉得是大盗,否则岂会公然劫持军队粮食呢?”

“若再往深处思虑,正值大军即将出塞之际,后方闹出这等大事,会不会是属国羌胡欲响应匈奴,袭扰烧粮,腹背夹击新军呢?”

第五伦了然,摸着下巴道:“张公的意思是,一旦这么想,吞胡将军就会如芒在背,一定会派遣正卒南下剿匪!”

张纯道:“然也,到时候这特武县,便不是伯鱼司马说了算,而其余人的德性老夫很清楚,定会高高兴兴驻扎下来,将特武县这头羊狠狠地宰。百姓遭难,也会殃及豪强,到时候损失的,可不止六千石喽。”

“若事情到了那一步,于我,于第五司马,都无利罢?”

第五伦颔首,朝张纯拱手:“多谢张公指教,第五伦省得。”

回去的路上,第五伦冷汗津津,他这两天确实是又飘了,对设计干掉汝臣的神机妙算洋洋得意,却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事,还得张纯提醒,真是愚蠢啊。

“我真是大意了,自诩聪明,将地方豪强都当大傻子,这种想法,要不得。”

这张纯一面展现了自己的实力,同时旁敲侧击暗示第五伦,他的小九九自己都清楚,再讲明共同利弊,愿意合作。

人杰,这老家伙确实是人杰啊。

看来确实得和马援他们沟通一下,来一场剿匪成功,彼辈远遁的戏码了。

第五伦想清楚了,跟张纯一家打交道,武斗是行不通了,还是改文斗,同时得记清楚一点:搜刮粮食,不是他在特武的最终目的。

可这份醒悟还是迟了点,等回到营地时,正好收到了梁丘赐派人送来的信件。

宣彪等人好奇里面写了什么,第五伦看后却是又喜又忧。

“吞胡将军遣军司马董喜率正卒千余人,南下剿匪,我部听其调遣!”

……

而与此同时,马援、万脩所在苦水河畔白土岗,也有一位来自南方安定属国三水县的客人造访。

来者自称是三水豪强,那位大名鼎鼎的“刘文伯”之弟,刘程——他其实叫卢程。

当初第五伦等踵军路过三水时,卢氏兄弟三人曾在土塬上远眺,如今则听说了特武县南“麻匪”袭击官军的事,不由大喜,卢芳派了弟弟前来搭线。

卢程扫视马援和万脩所在的板屋,只觉得简陋至极,也不废话,先自我介绍起来。

“吾等兄弟三人的曾祖母,乃是匈奴谷蠡浑邪之姊,后来她做了大汉孝武帝的皇后,为孝武皇帝生了三个儿子,太子就是其中之一。”

卢程道:“后来遭遇江充之乱,太子被杀,皇后也因此被杀,二儿子刘次卿逃到长陵,小儿子刘回卿逃到安定郡三水县左谷隐居。”

马援本来胡坐得好好的,听闻此言差点没笑出声来。

开什么玩笑,马援的祖先马通、马何罗,就是江充同党啊!

而马援的姑姑是汉成帝的婕妤,他家世居关中,对汉家宫廷世系,还能不清楚?

汉武皇后,最早是金屋藏娇的陈皇后,然后是卫皇后,再不济,也该算李夫人么?哪来的匈奴皇后?

而且,汉武帝一共六个儿子:

长子戾太子,卫皇后所生,没有同母弟。

次子齐怀王刘闳,王夫人所生,早死。昌邑哀王刘髆,李夫人所生,成年留下个儿子:废帝刘贺就死了。

燕刺王刘旦,谋逆赐死。

广陵厉王刘胥,力大无穷,谋逆自杀,这俩倒是同母弟。

最后是赵婕妤生的幼子刘弗陵,是为汉昭帝。

哪有什么刘次卿、刘回卿?

然而卢程还在继续讲述他家的辉煌家世:“后来霍将军立刘次卿为皇帝,派人迎接刘回卿。但刘回卿不出左谷,长期居住在安定属国,生下儿子刘孙卿,刘孙卿生下我兄弟三人,吾兄刘文伯是嫡子……”

万脩不太懂,糊里糊涂地信了,马援却又凌乱了,暗道:“霍光大将军立的,难道不是汉宣帝刘病已?他是戾太子的孙儿,怎么又变成汉武帝的儿子了?而且亦是孤儿,没有兄弟姊妹。”

这就是乡鄙牧民道听途说后,胡编乱造的故事啊!骗骗本地人还行,遇上马援这士族子弟,简直破绽百出。

见卢程还在吹,马援听不下去了,只拍案骂道:“竖子,汝欺我无识?你说的,这是哪个汉朝?”

……

第98章 匈奴汉

“麻渠帅,我的话句句属实啊!”

卢程只以为马援姓麻,不然为什么叫麻匪呢?而渠帅则是西北对羌胡领主的称呼,见马援满脸怀疑,他颇觉冤枉,声音也大了起来。

“如若不信,且派人去三水县(宁夏同心县下马关镇)打听打听,吾兄文伯乃大汉皇亲,当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卢程今年才二十,他尤记得,十年前,二哥卢芳在父亲去世后,就变得沉默寡言,闷闷不乐。后来卢芳去了一趟郡城,回来之后变得极有精神,将老大卢禽、老三卢程拉到牛棚,将自家是汉室宗亲的秘密全盘托出!还说,他的真名叫刘文伯!

老大卢禽听呆了,安定属国汉胡杂居,他家祖上有匈奴浑邪王血统不假,可从来没和汉家结过亲啊,他当时就惊呼:“吾家是汉室皇亲,我为何不知?”

卢芳振振有词:“因为担心泄露出去招致报复,更何况如今大汉都亡了。此事只在历代嫡子家主中传递,父亲临终时才告知于我,汝乃庶子,焉能知晓?”

卢程素来是二哥的跟屁虫,他说什么信什么。

自那之后,卢芳就开始将这个秘密讲述给三水县左谷乡的人听。

这年头消息闭塞,更何况三水这种穷乡僻壤?羌胡甚至连汉话都说不利索,当地人知道汉武帝,知道他有个太子被杀,也知道霍将军,其余一概不知。卢芳的故事听起来好像都对得上号,遂受迷惑。

但这说辞最初没给卢芳带来什么好处,十年前,新室初立,百废待兴,当时还没人怀念大汉。

可事情慢慢发生了变化,随着王莽昏招迭出,从庶民百姓,到被削了侯位的安定属国羌胡归义侯们,都觉得自身利益受损。加上朝廷和匈奴开战,边民徭役繁重,赋税无常,到了近两年,怀念前朝的思潮渐起。

“还是前汉好啊。”

卢芳乘机推波助澜,这“汉室宗亲”的身份吃香起来,借此得了不少人拥戴。卢氏本来只是左谷里豪,势力跟第五伦家差不多,渐渐却有了县豪的威风架势。加上卢芳有些武艺,四下招揽轻侠和穷苦农夫、羌胡牧民,短短几年,竟聚得骑从三百,势力扩张到整个左谷乡。

卢程心满意足,可卢芳还有更大的野心。

“我家既然是汉室之后,就应当以复兴大汉为己任!”

这可是造反杀头的勾当,他家虽骤然扩张,但比起以天水隗氏为首的陇右十六家豪强,差距甚远。隗氏等嫌弃卢芳阀阅浅薄,还有胡人血统,也不爱带他玩,卢芳的故事,出了安定属国根本骗不了人。

于是卢芳想到“复兴大汉”的方法,居然是向匈奴借兵!

“我家本就是汉家天子与匈奴皇后的后裔,与匈奴单于亦是亲戚,如今大汉被王莽所篡,仰仗外家匈奴单于复国,理所应当!”

于是卢芳年初时让卢禽偷偷出塞,和匈奴句林王建立了联络。同时在左谷养精蓄锐,夏初时听说关东大乱,卢芳忍不住也想举事了,只遇上吞胡将军大兵抵达,不敢妄动。

卢芳也不着急,反正新军对百姓比匈奴还残暴,他们越在边塞折腾,投靠自己的人就越多,只频繁打听新军消息,遣人送到塞外告知匈奴。

就在此时,却惊闻苦水河中游有一支“麻匪”打着替天行道大旗,袭击了官军粮队。卢芳颇为振奋,觉得是同道中人,便派弟弟来探探道,看能否将马援、万脩这股小势力收编。

啰嗦了半天家世,在马援不耐烦打断他后,卢程才道明来意:“我家部众与麻渠帅相邻,去年曾有小误会起过冲突,我居苦水河上游,君居中游,以七里沟为界,互不往来。”

“如今才知是不打不相识,原来吾等都痛恨新室啊!”

虽同处一河,但双方之间山水相隔,还是有两百里距离的。直到今日才搭上线,卢芳仍以为马援是普通盗匪,派出老弟,用自家那套话术足以应付。

马援和万脩面面相觑:“你是说,那刘文伯,想与吾等联手?”

“不错!”

卢芳以为马援这土老帽不识字,也没写信,只让卢程呈送一份礼物,却是盏上好的宫灯,也不知是如何得来的。马援倒是来者不拒,在那把玩起来,只漫不经心地问道:“汝家想如何合作?”

卢程豪情万丈:“渠帅与我家联军,一同顺着苦水河北上,烧了渠间障粮仓!”

渠间障,那不是第五伦入驻了么?这是要干嘛,马援停下了玩灯的动作:“然后呢?”

卢程理所当然地说道:“尽焚其粮草,搅乱新军后方啊!”

万脩皱起眉来,不对啊,第五伦虽然想干掉几个血债累累的军吏,但该给吞胡将军大营送去的粮食,还是如数征发的。

马援笑道:“乱了新军,对吾等有何好处?”

卢程有些犹豫,却在马援讥讽几句,认为他不够有诚意后,笑道:“只要新军乱了阵脚,匈奴单于乘机击败吞胡将军,便能长驱直入,吾等去黄河边相迎。”

“届时匈奴拥立我兄长文伯继承大汉宗庙,北起新秦中,南到安定郡,都会成为汉土,等到收复天下,汝二人,难道还能少了王侯的封号么?”

……

等到次日晚间,第五伦抵达约定的地点与马援、万脩相会时,那卢程的故事,就成了篝火边的笑话。

“哈哈哈,世上竟还真有这等人。”

第五伦也才知道,原来距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就有这么一家奇葩,靠着冒充汉室宗亲的拙劣骗术,竟然真拉起了一支队伍,魔幻啊,看来新室当真是人心丧尽了。

他越听眼睛越亮,只追问道:“那卢程如今何在?”

马援指着万脩道:“差点被君游当场斩了!”

万脩有些不好意思:“那卢芳聚众抵抗新室官军,这倒没什么,但他竟要引胡人入塞,却是万万不该。”

“当初吾等就约定好了,内斗是内斗,外战是外战,这大是大非,在伯鱼讲述明白后,万脩还分得清。”

“只可惜像君游一般明白的人,不多啊。”马援叹息:“我听说那刘文伯在三水颇得人心,已得了不少人拥戴,其势已成,若是边塞崩坏,必为其所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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