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74章

作者:七月新番

可现在……有口吃的就行,什么尊严,什么骨气,统统都后往后靠!

岂料第五伦却还记得他当初说过的话。

“半年前的伯虎,言行里都想做一个义士啊。”

宣彪抬起头,发现第五伦满脸肃然,绝非出言折辱:“我看得出来,汝父对世道心灰意冷,但你的血却还热着。”

然后就被现实毒打了,明白这季世,连活着都不容易。

“吾等人微言轻,区区一个军司马,暂时改变不了天下。”

“但却能改变这小小营垒!若是恶有距离,吾等至少能将它从百步,拉回到五十步。”

第五伦审视宣彪:“伯虎可愿助我?”

宣彪的手有些抖,他喝干了手中热水,重重下拜道:“诺!下吏愿与军司马幽明共心,蹈义陵险,死生等节!”

……

“吾乃第五伦,字伯鱼,与诸君同是列尉郡人!从即日起,便是本营军司马!”

第五伦于次日朝食之前露面,站在台上对大冷天被聚集起来的猪突豨勇们喊话。

和昨天一样,众人仍是污秽、混乱、拥挤,士兵们衰弱憔悴,他们的衣服像破布条一样挂在身上,冷漠地看着第五伦,如同一群乞丐,看着一只头昂得高高的大公鸡一清早在那鬼叫。

但第五伦的名号还是引起了一部分人的骚动:“是那位孝义第五郎么?”

第五伦在故乡刷了整整一年的声望可不是无用功,部分人麻木的脸上多了几分期待的神色,他们对孝子义士还是信的。再加上第五伦最出名的事迹,乃是自己出钱,帮全宗族所有人交齐訾税,如此看来,他应该是个好人、善人,或许能改善下营内的生活?

会吧,应该会吧?

但大多数人仍是踌躇地仰望着,眸子里没什么精神,直到第五伦跳过没人感兴趣的长篇大论,直接宣布一件喜事。

“今日加餐!”

“好!”一时间八百人都很有精神,欢喜起来,他们不约而同敲击起手中木碗,虽然都没多少水清洗,碗盘看上去却很干净——其实都是舔的。

负责分粮的粮吏撇了撇嘴,回头看了一眼默默注视一切的军候戴恭,在他看来,这位才是营内真正的主事者,上头可是有梁丘校尉护着的。

戴恭朝他点了点头后,粮吏这才让人将饭食推上来,第五伦没撒谎,今日确实是黄橙橙的干粟饭!还有好多罐下饭用的酱。

朝廷是按照每人每月一石的口粮下发的,然而却从来没落实过。

纳言,也就是大司农送来的粮食本就不足数,等来到部曲上,就只剩下一半了。营里的官吏,不仅靠死人阴兵来吃空粮,还克扣活人的口粮,导致人均每月才有两斗半吃食,少得可怜,不熬稀粥还能干嘛?

难得吃上干饭,这对猪突豨勇们来说,已是比过年还丰盛了。

各个棚屋前,众人闹哄哄地争先恐后,没个秩序,得官吏用棍棒去死命打才会退后几步。

“今日不过是特例。”事后戴恭暗暗叮嘱粮官,第五伦刚刚赴任首日嘛,还是要给他点面子的。

更何况,他觉得第五伦昨日非要算清营中真实人数,也是为了心里有个谱,毕竟第五伦连和士卒们同衣食这种虚伪的事都没做。

这其实是第五霸对第五伦的教诲:“老夫当年被征召入伍后,常遇到一些年轻军吏看了几篇兵书,刚进营垒就搞什么与士卒同衣食,真是可笑!”

“你就算顿顿与其同餐,彼辈依然整日喝粥食糠,腹中空空,非但不会感激你,甚至会觉得这官吏没本事!”

第五霸告诉第五伦,入营后正确的生存方式,应该是先不管大多数人,而是收纳忠勇精锐,然后厚待他们,解衣衣之,推食食之。

这时候,在营中待了两月的书佐宣彪就派上了用场,他告诉第五伦,营中最壮实的那部分人,早就被军候、当百们收为己用了。

“最抢手的是猪突豨勇中的死囚犯,彼辈心狠手辣,如今都成了各军吏手下的亲卫打手。”

而军吏们之所以要吃空饷,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他们要养这群已经投靠私人的“虎士”。克扣的口粮很大一部分,也落入了这群人口中,平日里营中训练,亦是他们在做,披甲带刀,镇压着营中的任何不满。

但宣彪还是根据他平日的观察,给第五伦带来了十来人,多是私奴出身,为首的大个子名叫“臧(zāng)怒”,臧是奴隶的意思,此人名字之意是“名叫怒的奴隶”。

他的一对眉毛很浓,像是用墨画上去的一般,说话瓮声瓮气,据宣彪说,这臧怒是营中少年的仗义之辈,此人身体健壮,却不抢食物,甚至还会主动扛着死人出营埋葬,他还曾救过宣彪一命。

“哪里人?”

“云阳县人。”

“过去是谁家奴婢?”

“樊氏。”

第五伦乐了:“樊筑?”

臧怒点点头,仍不敢称呼昔日主人姓名,但奇怪的是,他明明是个干活能手,为何却被樊筑抛弃了呢?

其余几人情况也差不多,这便是第五伦挑选的“虎士”,在可怕的军营里待久了,他们对生存的要求也变得极低,承诺吃饱食,穿厚实,睡暖炕,加上宣彪在旁盛赞第五伦,众人便很自然地下拜顿首,愿意做他的亲卫。

不过数日,一个屯五十人的亲卫虎士便被组织起来,除了臧怒外,还分给鸡鸣、平旦等人各带一什,分发甲衣武器,守在第五伦屋舍的外围。

这在戴恭、金丹等人看来,是第五司马也要吃空饷,养私属的标志,不由松了口气。

“是时候开诚布公了。”戴恭下定了决心,他们顶头多了个人,少不了要匀点空饷名额和克扣的粮食,输送利益孝敬于第五伦。

戴恭指使金丹去暗示第五伦,本以为会比较艰难,岂料第五伦竟一点不虚伪,将那每个月两百石粮食的好处欣然纳之。

等金丹欣喜地出来告知众人后,戴恭才完全放下心来,这下第五伦也能与他们同流合污了,虽然众人获利少了些许,但起码又能一切如常。

戴恭暗地里嗤之以鼻:“什么孝义司马,嘴上一套,背后里一套,依我看,亦与吾等一样,是一俗人,装什么装!”

……

在为首的戴恭也放下了警惕后,粮官得了他的叮嘱,也结束了让猪突豨勇们吃干饭的生活,釜中又变成了喝五碗都难饱的稀粥。

由奢入俭难,众人抱怨连连,对第五伦失望透顶。

但就在猪突豨勇们愤怒之际,第五伦却迎来了一位访客,正是他的朋友,负责给鸿门大营送粮的纳言士,耿纯耿伯山。

第五伦故意将耿纯的造访弄得营内人尽皆知,这让戴恭、金丹等人颇为诧异,虽然纳言送来的粮食直接交给更始将军幕府,再由幕府分发到各部,但毕竟是源头,搞好关系说不定就能多分点粮。

而第五伦还故意与耿纯在辕门高声畅谈,期间耿纯提及,国师公刘歆问起第五伦为何很久没去府中拜访了,还捎带了几个精确的嘉量来,说是国师交给第五伦的……

这就让众军吏更加惊愕,本以为第五伦不过辞职曹掾、郎官,郡内小有名气罢了,还摊上一位穷苦的老师,这才被迫入伍,可听耿纯言下之意,第五伦还能经常和国师公见面?

尽管刘歆早已没什么实权,但毕竟是堂堂四辅,等第五伦送耿纯离开回到营内时,众军吏对他都多了几分敬意。

这就是第五霸给第五伦出的第二个主意:“要让众人知晓,你头上有人!如此才会忌惮。”

有了这前提后,第五伦也不装了,是日朝食,他忽然来了一次突击检查,在猪突豨勇们苦着脸等着打稀粥喝时,第五伦忽然出现,身后是第七彪、鸡鸣等全副武装的私从,另有臧怒等五十名这几日吃饱喝足恢复了气力的新募亲卫,而宣彪亦跟随左右。

一行人在场内站定,第五伦则上前接过目瞪口呆的粮官手中勺子,在釜中一捞,发现尽是清水稀粥后,不由勃然大怒。

“本司马不是要汝每日都蒸煮干饭,让士卒们足食么?为何又是稀粥?粮吏,莫非是你在克扣粮食?”

粮官愕然,戴恭不是说,第五伦已被他们收买同化,可以一切如常了么?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啊。

他回头想向戴恭求助,第五伦却不等,喝令道:“第七彪、臧怒!”

“诺!”

“将这违背军令,贪墨粮食,苛待士卒的粮吏缉捕!”

“小人冤枉,小人冤枉!”粮官回过头,只看到戴恭满脸的愕然。

第五伦却不待他说话,也暂时不牵扯其余人,让人堵了粮官嘴,直接推到辕门去,第七彪手中的刀,已经高高举起,对准粮官的脖子猛地挥下!

这是第五霸给第五伦出的第三个主意,两千年屡试不爽的套路。

“遇事不决,杀粮官!”

……

第80章 我要做的有三件事

粮吏的头颅,已经在辕门处挂了三天。

此人虽然只是这个巨大腐败链条中的一环,但绝不无辜,这数月时间内,从棚屋里往外抬出去的数十上百具冻饿病死的猪突豨勇尸体,他有责任的,死有余辜。

而在令行禁止的军队中,最不缺的就是定罪的名义。

一月初极其寒冷,又是一夜霜雪,将那脑袋冻得硬邦邦的,不断飞来的黑乌鸦仍能通过他张得大大似乎还在喊冤的嘴巴,将舌头扯出来吃掉。

少年张鱼每天路过辕门,都会抬起头看几眼,这让第五伦有些后悔,那天不该当着孩子的面杀人的。

尽管这也是第五伦第一次近距离看人死去,像只鸡般被第七彪割喉,但第五伦当时不过脸颊微微抽搐而已,来到这个时代,直接间接,都见证过太多的死亡。

张鱼听到第五伦让他少去看那死人脑袋,顿时觉得受到了小觑,嚷嚷道:“宗主,死人我见得多了!”

他开始滔滔不绝说起泾水闹灾那两年,野地里随处可见的尸首。

还有几乎每个县城门口都会悬挂的脑袋,它们属于某个通缉已久的盗匪,亦或是武力抗租的普通农夫。但首级就是首级,在城头挂过几天后都是一副德行。

“乌鸦总会先把眼睛吃掉。”张鱼告诉第五伦,好似要证明自己勇敢,描述得绘声绘色:“然后脸颊凹陷,肉变成绿色,若是盛夏,还会流点浓汁,颜色跟这菜汤一般……”

第五伦看着刚送来的饭食、绿色粘稠的葵菜汤皱起眉,让张鱼赶紧滚蛋。

前任粮官授首后,第五伦火线任命,由宣彪接替了这个危险的岗位,在恢复气力后,旧日的尊严和骨气又被宣彪拾了回来,他仍是那个喊着“幽明共心,蹈义陵险”的年轻人,只是现在不再将他那一套用来苛求别人,自律而已。

“伯虎,让你做粮官,只为了三件事:公平,公平,还是公平!”

第五伦将嘉量交到宣彪手中,一同给他的,还有先前戴恭、金丹等人利益输送,给他的两百石粮食。

过去,每人每月只能分配两斗半的粮食,如今则能有三斗半了。

另一位彪哥,第七彪却是急了,低声道:“宗主,私从和亲卫的食物呢?总不能和普通士卒一样吧。”

亲疏远近,是要靠外在物质分配来表现的,地位越高越被第五司马引为亲信的人,理应在吃饭上得到优待,这是常识,也是另一种“公平”,不然他们干嘛要跑来给他站岗?

第五伦倒也干脆:“这数十人的衣食,我会从家中运私粮解决。”

既然是精锐家丁,那索性直接让他们吃第五氏的粮,穿第五氏的衣。第五伦早就让人从长陵带来了足够的被褥,将之亲自分给臧怒等人,让他们好生欢喜。

第五伦也是才知,臧怒身为奴婢,从小到大竟从来没盖过这玩意,二十多年都是披星戴月,身被秸秆过来的。老大一个汉子,在被被褥裹住那一刻,竟笑成了一朵花:“真暖和啊。”

而另一边,在宣彪走马上任的第一天,猪突豨勇们欣喜地发现,他们的伙食,从清汤寡水的薄粥,变成了筷子插进去能立住片刻的厚粥,宣彪甚至承诺,每逢训练的日子,还能吃上顿干饭。

入口的饭食明眼可见变多,这是比同衣同食亦或大话连篇更有效的宣传。于是在第五伦日常巡营时,看到的是猪突豨勇们朝他发自内心的作揖下拜。

“对他们来说,主官的善与恶,就在于每天给不给多吃几口饭啊。”

继拥有一个小班底后,底层猪突豨勇的心,也被第五伦抓住了,这之后,他便开始对营中中层军官:士吏开刀。

按照宣彪等人的举报,加上第五伦平素的观察记录,营中最苛待士卒的三名士吏相继以各种理由被解除职务。除了一个人灰溜溜地应诺服软外,其余两人在望向戴恭求助无果后,撂下狠话直接离开了军营。

尽管第五伦依然给军吏们发着煤球,默许他们继续吃空饷,而克扣粮食的罪名,也全让粮吏背锅,并未扩大打击。

但毕竟物类相伤,加上戴恭暗暗吓唬,众军吏惴惴不安,不知下一个是否轮到自己。

但最佳的反抗时机已经错过,现在第五伦身边除了私从外,还团聚五十名忠勇亲卫,死死护着他,火烧上官、背地里捅刀这种事还真不太好做。

更何况第五伦还认识国师公呢,当百和士吏都有些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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