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第五伦按捺着自己的情绪,只对刘歆道:“夫子未能完成天子索要的北征之赋,吾等身为弟子,惴惴不安。我写了一封上书请罪,敢请国师公替我呈送于尚书!”
……
“死了啊。”
五威司命府中,陈崇听说了扬雄之丧,不由长叹不已。
“惜哉子云。”
虽然是无疾而终,但扬雄也算选择了最安全最干脆的方式了结此事。否则,不管他是一时愤怒写篇暗藏讽喻的文章,亦或是像剧秦美新那般阿谀奉承,都能让陈崇好好利用一番。
见陈崇没有丝毫的愧疚担忧,侥幸从上次大狱里逃生,换了一顶冠的孔仁如今只能依附于陈崇,对此感到不解:“司命,扬雄虽是无用老叟,但他毕竟是国师公之友,陛下也对其并无恶感。”
“此事还涉及到严尤,虽然严伯石失去了大司马之职,但随时可能被陛下重新起用。”
如此一来,陈崇不是与他们深深结怨了么?
“结怨好啊。”陈崇却笑了,说道:“孔司命,我且问你,陛下当初为何要裁撤京兆尹,改设五威司命府?”
孔仁小心翼翼地说道:“因为自前汉起,历代京兆尹多是无能之辈,不敢治剧得罪权贵。”
“没错。”
陈崇傲然:“京兆尹不敢管的事,五威司命管。京兆尹不敢杀的人,五威司命杀。一句话,京兆尹能管的司命府管,京兆尹不能管的吾等更要管!”
铸伪金钱者,那种小罪只是随便抓抓,他们眼睛盯着的,是不用命者、大奸猾者、骄奢逾制者、漏泄省中及尚书事者、谢恩私门者。
这五种人,多是有权有势的大臣。
也是巧了,王莽代汉后,大概是他以臣子位逆取的缘故,特别防备勋贵,常常限制、削弱功臣权力。诸如雪藏王邑,敲打刘歆,诛杀二甄,连亲孙子王宗对权力有了觊觎,都毫不犹豫诛灭。
“寿成室有规矩,公卿大臣进入宫殿,随从官吏有定额。还记得么?太傅平晏颇为陛下宠信,侍宠而傲啊,携带官吏便超过了规定,掖门仆射加以盘问,语气不好,太傅府的戊曹吏便拘捕了仆射。”
“陛下听闻后,大发怒火,让五威司命和五威中城将军,调动戎车几百辆包围太傅府,逮捕了那些小吏,当着太傅之面立刻处死!”
自那以后,平晏便一直缩着脑袋做人,看到五威司命就绕开走。
“至于敢抗权贵的仆射,则受到了提拔。”
陈崇早就摸清了王莽的做派,出身低微的臣吏有敢击大臣错误者,常常能受提拔,获得天子信任,担任要职。
所以对陈崇而言,恨他的大臣越多,他越是高兴,地位也就越稳固。
且看着吧,就算这次陛下为了安抚刘歆、桓谭,派人吊唁扬雄,也只会轻飘飘批评五威司命几句,而绝不会动陈崇分毫。
“吾等文韬能胜过刘歆、扬雄?”
“武略能与王邑、严尤相比?”
“论与陛下血缘亲近,能和功崇公相近?”
他们只有一个优势。
孤臣!
不给自己留后路,离开了王莽,什么都不是。
犹如汉武帝时的主父偃,逮住诸侯就咬,在五鼎烹与五鼎食之间反复横跳。
“五威司命,就是陛下养的狗!”
这便是陈崇给自己找准的定位。
“养狗做甚,就是要叫唤,对着陌生来客,叫越大越好!看着主人眼神行事,一挥手,就能立刻扑过去,对准敌人撕咬!”
所以陈崇自上任起,就出了名的敢击大臣,他连皇孙都敢查,何况别人?
他的任务是替王莽嗅出并铲除叛徒。
可若暂时没有叛徒怎么办?一旦那样,陈崇自身就不安全了,随时可能会被皇帝抛弃。
那就不断创造叛徒!
陈崇最喜欢找准一个小目标,让其痛苦,让其难熬,困乏其身,编排罪名,让他们走上不归路,最后牵连出一场大案。
然后告诉皇帝:“看,臣早就看穿了彼辈的真面目!”
所以陈崇可惜了扬雄,若他不死,反复折腾下,假以时日,说不定能将扬雄的人脉拢一起,创造一个“刘歆、严尤、扬雄反新乱党”来呢。
甚至能顺藤摸瓜,一口咬住陈崇最终的目标:太子王临!为他早就计划好的后路做准备。
只可惜,这大计刚到扬雄处便折了戟,只能另想办法了。
但这丝毫不妨碍陈崇上下其手,扬雄以为一个字不交给五威司命府就安全了?大错特错!
“哪怕是无字,哪怕是葬下了,我也能编排你一身罪名。”
比如,扬雄心怀前汉,宁死也不肯给皇帝王莽写赋,就是不错的故事。
陈崇还能顺手斩草除根,干掉几个人。
诸如扬雄的三个弟子,尤其是那个让五威司命府两次未能缉捕成功,名叫第五伦的小孺子。
孔仁走后,陈崇琢磨着要如何折腾扬雄的三个徒弟,王隆背后的邛成候府骄奢淫逸,想要罪名轻而易举。但只要皇帝不点头,想搬倒这家不是宗室的宗室好处不大,代价却高,还是得缓缓。
反倒是另外两人没有靠山,更容易入手些,等风波平息后,随便安排宣明里的邻居,将扬雄平素子虚乌有的对前汉的怀念一告,牵连第五伦、侯芭,让他们下狱。
但那样还是罪不至死,无妨,如今皇帝不是正征召猪突豨勇前往边塞么?将二人塞进那些人中作为小卒,让他们在九死一生中煎熬吧。
可等陈崇第二日到五威司命府时,却得到了一个消息。
就在昨日,还在服师丧的第五伦通过国师公刘歆,向皇帝王莽递交了一份上书。
不是为扬雄鸣冤发声,更不是痛斥陈崇间接逼死他恩师,若真那样蠢,陈崇都要笑出声来了。
但现在,陈崇的神情却充满了意外,第五伦竟这么做,他实在是没想到。
第五伦的上疏中,诚惶诚恐,表示扬雄虽然没能写出北征之赋,但他,作为扬雄的弟子,愿意主动参军以补师过。
“伦愿效终军、傅介子事,弱冠请缨,以此身许国,作一当百、军候,随猪突豨勇同行,为陛下出征!”
第二卷 过河卒
第72章 批判的武器
说来惭愧,对于扬雄最为看重的学问《法言》《太玄》,第五伦过去一年间,竟是一次都没翻看过,因为他专注于实用之学,对晦涩的理论实在提不起兴趣。
直到扬雄的丧礼差不多,师兄弟三人轮着守夜,到第五伦休憩时,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索性点燃了灯烛,解开竹简上的绳索,开始试着读一读。
《法言》是扬雄仿照论语所作,形式上类似语录,一条一条的,第五伦事先也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内容,只听侯芭提及过,此书涉猎广泛,意是判断失误是非的准则之言。
第五伦只发觉首篇就叫《学行》,讲的是求学与为师之道。
“师哉!师哉!桐子之命也。务学不如务求师。师者,人之模范也。”
教师是让未萌之人祛邪向善、安身立命的根本。尽力为学,不如尽力求师,因为老师是人们的模范。
言语有些晦涩,全然不似《论语》那般口语化和诙谐灵动,哪怕是春秋时的文字,两千年后读来都能隐约明白其意。就算隐去作者名仍是高下立判,看来论语流传甚广,而法言少人知晓,不是没有原因的。
第五伦还是坚持看完,却见扬雄强调为师者切不能对弟子有所隐藏,应该倾囊相授,想到了自己,只感慨:“此生有幸,能为扬子之徒。”
看得出来,扬雄的理想都凝结在书中,可批判的武器,终究还是太软弱了啊。
一天读一篇差不多了,但第五伦还是难以入眠,他一直在担心自己的计划,若是落空了该如何是好?
就这样半睡半醒到了天亮之后,门扉被猛地叩响,却是王隆有些愤怒地找上门来,将第五伦粗暴地推醒。
“伯鱼,你这是何意?”
“出了何事?”
王隆一挥袖子道:“勿要装作无辜,事情都传开了,你通过国师上书陛下,说愿补夫子未能作赋之过,请求加入猪突豨勇出征匈奴,天子已将上疏传示群臣,人尽皆知!”
“公布了?”第五伦心里那颗吊着的大石头一松,看来事情成了一半,他们这些乌所生之二三子,暂时不必担忧,随时被暗处飞来的弹丸打死了。
一心只知辞赋的王隆却没明白第五伦的良苦用心,只怒道:“你明知夫子至死都反对北伐匈奴,甚至还作了一篇赋论来讽喻此事,抨击穷兵黩武之举,只不为牵连吾等才作后既焚,你怎能逆反夫子遗愿,做出这等背弃师意之事?现在外头都说,第五伦不愧是扬雄之徒,与其师一样,假意清静孝悌,实则热心功爵。”
“文山!住口!”
第五伦不待回答,侯芭就走进来,喝止了已经两天两夜没睡觉,依然沉浸在悲伤中,情绪太过激动的王隆。
侯芭年纪最长,已经三十多了,更明白世事之难:“文山,伯鱼之所以挺身而出,正是为了保护夫子身后事,庇护吾等周全啊!”
王隆愕然看向第五伦,他这才起身正坐:“我曾在郡邸狱中,听吾弟第八矫说起过统睦侯陈崇搜捕功崇公府之事,哪怕是一段祈福之语,在他口中也成了大逆不道。”
“尽管夫子一个字没交出去,可以五威司命府之歹毒,亦能随便网罗罪名。夫子已逝,吾等人微言轻,上何处喊冤去?国师公没有太多实权,能护得了你我一时,护不了一世啊。”
王隆还好,背后有邛成侯这好伯父能说句话,可第五伦和侯芭就纯粹出身寒门,没有任何靠山,若不想莫名其妙再度被人坑害,唯有自救。
傻王隆还是没太明白,侯芭接话道:“文山可知道云敞?”
“平陵人云幼儒,乃是邻郡名人,自是知晓!”
那云敞年轻时拜了同县人、博士吴章为师,习读《尚书》,而吴章还收了另外一位弟子:王莽的大儿子,王宇。
汉平帝即位之初,王莽专政,王宇与吴章因泼狗血于王莽门前想要劝他归政于平帝及外戚,触犯了王莽逆鳞,王宇自尽,吴章被杀,弃尸东市门。
“吴章门生千余人皆更名,改投他人为师。时云敞为大司徒掾吏,自报为吴章门徒,表示虽然吴章有罪,但身为弟子不可弃之而去,遂殓葬吴章尸首。当时车骑将军王舜赏识他的志节,荐其为中郎谏议大夫。”
“皇帝禅代后,倒是很欣赏云敞的尊师重道,再次擢拔他为鲁郡大尹。”
侯芭道:“依我看,伯鱼此举,却是在效仿云敞,以进为退。”
他说得有些牵强,但以进为退却是说对了,第五伦颔首:“不错,我是为了向皇帝表个态度,国师公近来虽不愿惹事,但通过他上书,能够直达天听。”
赶在对方上眼药之前,先替已逝的扬雄,以及自己表明态度。
至于成与不成,第五伦事先也没谱,好在目前看来,他是赌对了。
“如今天子公布此疏,一面是欢喜有人主动请缨,一面亦是在告诫五威司命,此事到此为止。文山、公辅,汝等安全了,而夫子至少不必在身后再被人网罗罪名。”
“至于外人的闲言碎语,且让他们说去吧。”第五伦摇摇头,他塑造的人设,邀得名望,还不至于因为这件事而崩塌,更何况,一向健忘而圆滑,谁赢就帮谁的常安人怎么看真不重要,守住列尉地盘即可。
更何况,第五伦的目的,还不止求得周全。
王隆恍然大悟,惭愧下拜叩首:“我愚钝,竟是误会伯鱼了,有罪。”
第五伦扶起他:“夫子不在了,往后吾等三人当齐心协力,共渡难关。”
他打趣道:“就譬如归葬蜀郡的巨金,还得仰仗文山。”
这年头讲究落叶归根,扬雄当年两个儿子前后病死,他为了送二子回蜀郡老家祖坟安葬,耗尽了汉哀帝所赐的帛五十匹,黄金十斤,足见耗费之贵。
第五伦小家小户,又为乡人顶了一波訾税,已经没有余粮了。侯芭一个外乡人游学常安,也无甚积蓄,将他掏空都拿不出那么多钱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