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61章

作者:七月新番

“真是许久未见伯鱼了。”

耿纯见到第五伦十分高兴,将佐吏撵出去后,也不看他交来的上计,先同席而坐,聊起闲话来。

“前日景孙卿来信了。”

“我也收到一份。”第五伦笑道:“他在朔调郡(上谷郡)作为固德侯相,做得不错,屡受褒奖。还说多亏了伯山,这其中有何干系?快说与我听听。”

没有外人时,耿纯也没个官样,胡坐翘着脚道:“我先前不是与伯鱼说过么?茂陵耿氏乃是我家亲戚。”

“前朝汉武帝时,从巨鹿耿氏分出一支迁徙到茂陵,至今百余年了,这一代出了位耿况,先为郎官,又做了朔调连率,正好是景孙卿的上司。”

“我便去信向宗兄举荐了孙卿,他本就有才干,自然脱颖而出,得到器重,恐怕在固德侯相上干不了多久,就要升官了。”

第五伦笑道:“朝中的太师羲仲景尚与孙卿是同宗兄弟,却不愿帮他,多亏了伯山之助。果如诗云,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耿纯却没放在心上,只道:“我还有位宗侄,名曰耿弇(yǎn),年才十六,亦是少年英才。只可惜随其父在朔调郡,若他回了关中,一定要引荐他与伯鱼相见!”

说完友人近况后,第五伦催促耿纯快点将他的上计收了,同时关切地问道:“伯山,快与我透透风声,今年纳言府应不会再有增赋罢?”

理论上,按照人头收的算赋、口赋每年只缴一次,但也有特例。只因赋钱的主要用途,乃是充作军费,供应甲兵和车马的开支,若是遇上军阵数起国用不足,往往会增赋。

大多数时候增的是“更赋”,乃是不去服戍边之役的成年男子缴纳代役金,到了前汉末年,国库日渐空虚,即便没有战争,征收更赋已是常制,哪怕是“罷癃”这种残疾人都不能幸免。

更狠的则是“以訾(zī)征赋”,按照律令《金布令甲》规定,当边郡发生战事时,朝廷可令天下共给其费。一般会按照家訾财产总数,来征收一定比例的赋,不要求一定是钱,可用粮食代缴。

第五伦的担心是有原因的:“我听说天凤三年(公元16年),平蛮将军击句町国(云南、广西交界),朝廷对益州刺史部加收增赋,赋敛民财百取其五。”

结果还没打赢,因为是盛夏出兵,士兵因瘟疫而死者十有六七。

“于是到了次年,天子再派更始将军廉丹,征发陇右骑兵,巴蜀各郡丁壮十万人为士卒,加上负责粮秣运输的十万民夫,二征句町。”

“初时虽有小胜,但战争旷日持久,军粮前后不相及,士卒饥疫。更始将军向朝中请求粮秣,于是再次增赋,这次直接征调了益州各郡豪右百姓家财十分之四!”

这可就太狠了,近半的家产充作军费,弄得益州民穷财尽。

第五伦阴暗地猜测,那些强取豪夺的赋,只怕不全用于军费,也进了大大小小官吏的腰包吧。如今这场仗已持续两年,也不知胜负如何。

益州疲敝,已再榨不出一丝油水,想要维持战争,朝廷就得从关中增赋了。这可是刀子割肉,第五伦自己都心疼,更别说因算赋已贱卖粮食艰难度日的贫农,小农经济太过脆弱,任何暴敛都会将他们逼得破产。

耿纯面色奇怪,也不答话,只起身去将虚掩的门扉关紧,才低声对第五伦说道:“伯鱼担忧得没错,有个来自南方的传言,我且说与你听听。”

第五伦立刻打起精神来,可当他听耿纯讲完,也不禁愕然。

“有传言说,更始将军廉丹因为久战不胜,害怕天子责怪,转而想斩杀附近夷人谎报军功。结果却引发了就新郡(益州郡)栋蚕、若豆两部起兵反抗,攻陷郡城,杀了郡大尹。而北面集巂郡(越巂郡)夷人大牟不堪征调,杀略吏人,也反了!”

这下不止是句町国,连带两郡三部皆反,整个南中地区一片糜烂。

第五伦仿佛能看到,关东的星星之火尚未起势,边塞却已烽烟滚滚!

“如今据说更始将军已被调回,天子改派大司马护军郭兴去平叛。”

“这南中之役,还要打下去?”

“还要打!”

耿纯也想不明白皇帝为何如此偏执,本来前年时,就都(广汉)大尹上书劝谏,认为西南夷已叛乱十年,南中道路闭塞,瘴毒密布,不管投多少人进去都会损失惨重,就算打下了句町国也得不偿失。应该改剿为抚,召诱夷酋,结束战争。

可王莽不听,觉得这是软弱绥靖,便罢了他的官,结果才有今日祸事。

以堂堂中央天朝不能降服一个小部落,王莽脸上大概很挂不住,于是这场仗,就在更换将帅的情况下,变成了“三征句町”。

得知这内幕后,第五伦恍然大悟:“正因如此,今年五均官才会在关东闹灾的情形下,仍压低粮价收购关中粮食!莫非就是为三征之役做准备?”

“然也。”耿纯道:“如今益州财尽,各郡蛮夷躁动,编户齐民也颇为不服,若还要增赋,只怕会激起民变。”

“朝廷执迷不悟仍要再战,只怕真得在关中增赋了,伯鱼还是早做打算为妙,家中多留些钱谷备用。”

第五伦颔首,这也是他一赚到钱就立刻换成粮食,然后投入到义仓和改善生产工具上的原因了。

在新莽,任何试图敛财积蓄的行为,都是为朝廷作嫁衣。一旦战争频发,按照家财缴军赋,足以让你十年利润全打水漂。

第五伦算是看明白了,在这个魔幻的时代,虚无的人心比实在的钱财更靠谱。

钱粮随时会被新莽朝廷强取豪夺,还半句牢骚发不得,积善积德所获的好感,却不易被抢走。

与耿纯告辞离开纳言府时,第五伦消化着今日见闻,只在心中感慨:“后世一提王莽都说他篡汉,可如今看来,王莽才是最铁杆的‘皇汉’啊!”

那种身为华夏贵胄的优越感,对四夷发自内心的鄙视,从王莽最擅长的改名上就可见一斑。

比如陇右天水郡,被王莽改名叫填戎。

这本来无可厚非,也有先例可循,可架不住他老人家太勤奋,竟将边境一圈郡县改了个遍。

幽州蓟县改名伐戎,北地郡改叫威戎,陇西郡改成厌戎郡。陇西郡下有个狄道,改成了“操虏”。

戎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狄也没逃过去。雁门郡,改叫填狄;代郡,改叫厌狄;还有个小地方叫白狼,改名为仇狄,足见王莽对北狄的深恶痛绝。

胡字亦未幸免,并州的武要县改成厌胡,平邑改为平胡。

位于齐地的琅邪郡,被王莽改成了“填夷”。长沙国改“填蛮”,东南西北,在内诸夏而外夷狄上,一个都不能少。

这可不是改个名就作罢的精神胜利法,王莽身体力行,严格按照周礼,将汉朝的外藩国王统统降爵为侯,结果都知道了。

而对这些不服新朝的酋邦,王莽的举措就是一个字:“战!明犯我大新者,虽远必诛!”

结果东南西北,处处挑衅,相当于同时在打四场战争。

若是能赢,那真是千古一帝了,但尴尬的是,新军跟国足似的,不管对上谁都屡战屡败,一汉敌五胡的传统也没了。

丢了西域、烂了南中,西羌岌岌可危,就严尤那一路把高句丽打成下句丽,赢了。

此事第五伦也曾与扬雄议论过,但扬子云却认为,这都不是事,前汉亦曾与四夷开衅,最后都犁庭扫穴,打得周边再无敌手。

果然,挑起边衅不是罪,菜才是原罪。

唯独匈奴是特例。

扬雄在他那份《上书谏勿许单于朝》里也说了:“唯北狄为不然,真中国之坚敌也,三垂比之悬矣,前世重之兹甚,未易可轻也!”

扬雄以为,前朝汉武打了四十年仗,依然没能灭亡匈奴,直到汉宣之时,才找到了最好的办法:匈奴臣服于汉,加以羁縻,南北保持和平,才是最省钱省事的相处方式。

按照扬雄和严尤的看法,只要王莽不要糊涂到与匈奴再次开战,其余各地,便都是肘腋小患,以中原之大,迟早会解决。

如今匈奴老单于新死,或许新单于派来的使者、王昭君的女婿右骨都侯须卜当,能与皇帝达成和平协议。

第五伦正想着时,却见纳言府门口,有来自宫里的小黄门驰传而至,刚进门就高举着手中制诏,大声宣读起来。

“天子诏书!”

“自天凤二年,予多遗单于金珍,因谕说其改名号,号匈奴曰‘恭奴’,单于曰‘善于’,然左贤王寇盗如故。”

“今乌累善于死,弟左贤王舆立,舆先时常入北边为寇,边境被害,予甚闵之,故舆不宜为善于。”

“匈奴右骨都侯须卜当者,宁胡阏氏之婿也,离塞归义,怀款诚之心,以礼来降。今予除其为须卜善于,赐印绶,出大兵以辅立之。”

“诗不云乎?薄伐玁狁(xiǎnyǔn),至于大原。文武吉甫,万邦为宪!予当遣大司马尤、更始将军丹将兵百万,浮西河,绝大幕,破寘颜,袭王庭,穷极其地,追奔逐北,犁其庭扫其穴,诛善于舆而立当代之。再分恭奴为十五国,云彻席卷,后无余灾!”

真不愧是莽子哥,这通操作之骚,将纳言府中从纳言鲁匡,到耿纯等一众官吏都惊呆了。

连第五伦都在台阶上停下了脚步,半天合不拢嘴。

这诏书,总结下来一句话:“我大新对匈奴,宣战!”

……

第66章 我想了十天十夜

“我想了十天十夜,都想不通陛下为何要对匈奴开战。”

列尉郡府内的案几后,是一张愁容满面的脸,距离王莽悍然对匈奴宣战已过去十日,张湛仍觉得此事不甚真实。

现在人人都知道了,二征句町失败导致南中糜烂三郡皆反,西域都护李崇困守龟兹三年盼着朝廷解救,西海、金城也在诸羌躁动下危如累卵。

加上国内叛乱此起彼伏,关东“盗贼”频繁举事,在这多事之秋,匈奴反而是最安静的一方。

王莽却似乎嫌敌人不够多,诏令下后,朝野震惊。

“大尹,下吏亦然,只怕再想六十年仍想不明白,或许是圣天子心思,吾等常人无法揣度吧。”

第五伦也觉得糊涂,只好安慰自己:王莽做事,决不能以常理去衡量。

这是他来到这时代一年多最大的领悟,口含天宪却又爱随性做事的王莽,举动总在意料之外,隔三岔五就从常安寿成室放出几只黑天鹅,搅得天下不安。

纵观古今,倒是某国大统领行事能得几分王莽风采。

王莽绝不是说着玩玩,可打仗总得需要钱粮车马啊。兵法上说得好啊: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

王莽号称要出师百万这自然是胡扯,但战争势在必行,只是国库空虚,钱哪来?

这可难不倒王莽,这才几天,蹭蹭蹭三道诏令下达至郡中,犹如三板斧劈在张湛脑壳上,让他晕眩不已。

“天子令公卿以下至郡县黄绶者,皆保养军马,多少各以秩为差。”

张湛神情复杂地说道:“也就是说,我身为大尹,乃是二千石,要出马二十匹。”

第五伦看了一眼腰上的黄绶带:“至于下吏,秩比三百石按三百算,须得出马三匹。”

这是哪个鬼才想出来的点子?

在王莽看来,黄绶官吏,起码是郡一级的曹掾,领着朝廷那么多俸禄,三五匹马肯定养得起。如今不过是委屈他们步行上班,马匹则贡献给国家。一个郡至少能征得上百匹马,军马问题迎刃而解。

但是,凭什么?

拿第五伦来说,他们家过去连同花色的两匹马都凑不出来,赴宴曾遭人嘲笑。开设产业后日子稍好过些,给家里新添了三四匹新马,这就要全交待出去了?

这年头马匹很贵,价钱从万钱到上百万不等,就以最差劲的挽马驽马来算,三匹也意味着三万钱,相当于第五伦大半年工资——前提是俸禄能发全,这几乎不可能。

王莽等于是要天下各级官吏,都捐一年总收入来支持一场本没有必要的战争。

张湛忍不住唉声叹息,他一贯清廉,二十匹马,要逼得张郡尹含泪辞退门下所有私从属吏,掏空家中财帛了。

就在这时,外头却来了一群官吏,拜在堂前。

“张公!”

第五伦和张湛出门一看,却是郡府中一众曹掾:功曹掾、五官掾、贼曹、决曹、左右兵曹等官吏,皆佩黄绶,身着官服。

唯独拜在地上的文学掾罗某脱下冠服,双手中捧着那枚小小的印绶,满脸悲戚地说道:“下吏家中清贫,又要豢养妻儿,只能靠不足数的俸禄勉强维持生计,如今竟要捐马三匹,实在是凑不出,不得已只能辞官,还望郡君允之!”

来郡里这么久,同事们各自为人如何,第五伦早就一清二楚,并记到小本本上。这位新来的文学掾罗某,属于少数在名单上能打√的人。

他确实是极其稀少的清官,常服布被,蔬食瓦器,恪守着儒士的准则,却没料到朝廷来这么一出。

同样有辞官意向的还有几位曹掾,他们多是被张湛亲自辟除来的君子,出门寒门。

反倒是平日里手脚不干净的功曹、金曹等,却对此安之若素。他们已深韵权钱交易之道,去年的反腐都躲过去了,这回不就是出三匹马么?只要昧着良心,稍稍运作一番便能回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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