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576章

作者:七月新番

“然第五伦必灭朕而后快,一次不行,还会征二次、三次!”

在刘秀的计划中,五岭,将成为磨尽魏兵血肉的磨盘,就像是王莽时的句町之役。到那时,魏国丁壮从军,老弱转饷,民苦兵事,亡逃者必众。第五伦治下,将内外骚动,百姓靡敝,盗贼四起。

“魏若屡屡受挫于五岭,一旦北方多事,诸如州郡叛乱、羌胡寇边,甚至是第五伦病卒……”

刘秀现在也只能指望自己长寿,能熬死第五伦,再教训其子孙了。他心中暗叹,嘴上却说得越发激昂:“到那时,汉军便可越横浦以徇豫章,出湟溪以问荆南。东略七闽,通瓯越之舟车;西极南中,用僰僮之弓矢。甚至还能造海船,起风帆,顷刻击楫吴会江都,扬威淮渚!无不可为也。”

看来刘秀确实有所打算,冯异被说服了,垂泪请罪。

连冯异这样的死忠,在得知刘秀要南走交州时,都一度无法接受,可想而知,此事若传开,东汉内部必然发生一次大分裂,刘秀相信大多数老部下会和自己走,但江东的士族,荆南、豫章、丹阳的本地兵士呢?他们恐怕会立刻更换旗帜,恭迎魏师吧。

所以整件事得秘密进行,刘秀已经派遣朱祐等人赴任交州,这场大搬迁还需一年半载才能完成,届时刘秀会以前往零陵郡舂陵祭祀祖宗为名,行南迁之实。

庄子陵说得对啊,汉之将亡,贤愚所知,非今日也!

但他不做牺牛,不做孤犊。

他要做带着牛群求生的,头牛!

虽然决心已定,但冯异、邓禹离开后,刘秀还是感到了一阵失落。

“若非万不得已,朕又怎会放弃江东吴会、豫章荆南,将大好山河白白送给第五伦呢?”

但自当阳之战后,结局就已经注定,确实非人力所能扭转,哪怕不打那一仗,最后的结果,又会有多少差异呢?他刘秀究竟从何时起,就失去了与第五伦角逐获胜的可能?淮北?襄阳?还是更早以前。

或许在心里,刘秀已经接受,自己终究无法敌过第五伦的事实了?

“不!”

刘秀走出兵寨,站在江堤上,面前是滚滚长江,他向西望去,似是在看月亮,又像在遥望自己一生的敌手:第五伦。

他不会放弃,他要将这场第五伦眼中已经分出胜负的战斗,继续打下去。

只要炎炎汉旗仍在某片土地上飘扬,只要汉家社稷仍能延续香火,他就还没输!

刘秀目光重新坚毅,对着江水立誓说道:

“刘秀可以被一时击败。”

“但大汉。”

“不会亡!”

……

武德十二年四月,第五伦已离开成都,向东进入巴郡,来到了江州城,也就是后世的重庆市。

江州城是秦国时张仪灭巴后所筑,就在渝中半岛东部,顺山势建起城墙,房屋像阶梯一样重重叠叠,从山脚修到山上,已是一座山城了。又三面临江,时值春夏之际,江水泛涨,一望弥漫。

此时此刻,第五伦正站在江州城最东边,长江和嘉陵江在渝中半岛的尖角交汇,再一起东流,两千年后,这里被称为“朝天门码头”,樯帆林立,舟楫穿梭。

君住长江尾,我住长江头,那边刘秀于芜湖江边立誓,要长为第五伦的“敌手”;第五伦也在凝望长江,手中还捏着在刘秀与他之间几度往返的九穗玉佩,目光深邃,若有所思。

但他并非单纯遥想刘秀,而是在思考一些更加深远的事。

第五伦想起了旬月前,他在扬雄墓前,对老师说的话。

“夫子,战争结束了,但还没完全结束。”

“但不论刘秀如何扑腾挣扎,守江顽抗也好,带上文武亲信南逃交州也罢,都不重要!”

早在成都商议渡江方略时,魏国君臣,就做过种种预料猜测,甚至制定了堵截之法:马援提议,益州西军可派一支偏师,从巴郡走黔中,进入牂牁,再效法前汉武帝讨伐南越的“枸酱”路线,走牂牁江袭击岭南!

他看那个偷渡阴平小道的云阿偏将,就很适合执行这项任务……

第五伦首肯了。

回到今日今时,第五伦凝望江水,继续低声道:

“刘秀,不再是我的敌手!”

这并非胜利者的骄傲自满,也不是看不起秀儿的垂死挣扎,相反,第五伦一直很尊重刘秀——而毁灭,就是最大的尊重。

只是随着战争接近尾声,第五伦发现,相比于争天下的单纯敌手,许多可怖、难缠的“敌手”,正一一露出头来!

刘秀再厉害,也不过是个人,有弱点,有极限,但那些新敌手……

它们不是人。

第700章 致两千年后的你(大结局)

第五伦面对的首位敌手,叫“天灾”。

作为扬雄的学生,这些年来,不学无术的第五伦好歹将五经起码翻过一遍。他见《尚书·周书·泰誓上》说:“惟人万物之灵。”而另一本重要的经典《孝经》中引孔子的话说:“天地之生,人为贵。”文明与国家创造后,人更了不得了,天子威风地自诩“封略之内,何非君土?食土之毛,谁非君臣?”兴冲冲地就要畜天地万物了。

但哪怕是最稳固延续能力最强的中国王朝,遇上气候大周期变动,一样脆弱不堪。

过去数十年发生的事便足以证明,感谢历代天官孜孜不倦地记录物候变化、霜期初雪、灾异,桓谭通过这些资料,确认了第五伦的猜想:自前汉元、成以来,气候确实在一点点变冷。

原因不得而知,第五伦猜测,或许是数万里外,某座岛上的火山轰然喷发,漫天的火山灰进入平流层,减少了阳光直射;也可能是上一个温暖期,两极冰川融化,导致某条洋流停止流动,或由热变冷,直接改变了亚洲东海岸的气候……

随着灾害频繁爆发,粮食收成产生波动,曾经抵达过古典时代历史制高点的强汉,就此不可避免地衰败。王莽上台,自诩天命之子,但气候并未因此风调雨顺,反而每况愈下。

现在,这天下由第五伦接手了,老天爷依然没给穿越者面子:汉武时在朔方诸郡能够种植的稻谷再难产出谷子,并州沿边无法养活大量屯兵移民,农牧分界线日益南推;关中的竹子大片枯死,熊猫纷纷从秦岭北麓往巴蜀迁徙;幽州渤海沿岸开始累年结冰,乌桓频繁扰边,远在大兴安岭的鲜卑熬不住冻,开始出现在帝国视野中,东北一度兴旺的扶余国步入灭亡倒计时;曾经炎热的江东,某一年冬居然开始下大雪,过去无冻的淮河出现了冰凌……

“凛冬将至。”这是第五伦必须面对的现实,他的王朝,一头撞上了历史上的“东汉三国魏晋南北朝寒冷期”。

好在,解决办法,第五伦也已找到了,除了继续大搞发明促进生产力,补上因气候变化减产的粮食外,就是向南!

“前汉武帝开拓朔方、河西、西域,时移世易,气候变了,魏朝不能走前汉老路,未来只能往南方使劲!”

如今天下人口北众南寡,正好和两千年后截然相反,江淮以南,还有大量处女地,不说让经济中心提前南移,百年后若能让南北并驾齐驱,第五伦也算完成历史使命了。

往温暖的地方跑,本是人的天性,阻碍者,无非是森林沼泽、毒瘴猛兽,还有安土重迁的习俗,所以第五伦真得谢谢刘秀。

“秀儿,已替我开发南方十多年!”

现在,是时候接盘了,就算刘秀跑到交州,也就是后世两广负隅顽抗,广袤的长江中下游,也足够第五伦消化上一二十年,还能以南征为借口,将大量兵员派去屯戍。

而他的第二个敌手,名曰“地殃”。

其实并不是地,而是地上的水,黄河水。

从汉武帝时首次决口,到元、成、哀帝时愈发肆虐,再到王莽时再度决口改道,在第五伦看来,黄河的失控是必然的。

毕竟,这是一条泥沙含量冠绝世界的大河,按照王莽时治河官员“一石水,六斗泥”的估计,竟高达60%。就算千防万防,长达万里的流域,也难以避免泥沙淤塞河床,堤坝越抬越高,一旦稍稍松懈,遂溃决泛滥。

第五伦令水衡都尉杜诗,以十万人民力为劳工,耗费数百万粮,在黄河新道修筑起堤坝,关键堰塞水门更用名为“息壤”的水泥浇筑。自此之后,冀州、兖州、青州不再随时会被大水冲刷,大河赤眉陆续回到故土,重新变成编户齐民,加上汴河渠修筑成功,豫州附近几十个县的土地都变成了良田。

但第五伦觉得,黄河也只会安稳一时,他笃定:“局部治理无济于事,我绝不做修修补补的裱糊匠。”

黄河须得由大一统政权,从头到尾控制,要想让“黄河清”,釜底抽薪的办法,还是治其上游。毕竟黄河的泥沙,主要来源于黄土高原。从周秦到汉朝,这片天府之地已被过度开发,第五伦决定,未来行政中心将迁离长安,东临洛阳,减少五陵的人口虹吸效应,再鼓励植树,让上游植被稍稍恢复。

“如此,或许能让黄河,多安分几百年……”

而第五伦面对的最后一位敌手,则是“人祸”。

想魏国刚刚草创之际,第五伦麾下元从文武,都聚精会神,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也许那时艰难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既而随着第五伦称帝,邦国渐渐稳固,诛王莽、扫北方,环境渐渐好转了,部分臣子的精神也就渐渐放下了。

宗室之中,以第七彪为首,骄奢淫逸有之,第五伦令人以祖父所留火钳击打,又令第七彪在家悔过;九卿之中,以大司农任光为首,拉帮结伙有之,只是其迹不显,第五伦暂未发落;封疆大臣,以河南尹欧阳歙为典型,贪污受贿有之,这可是一位大儒啊,还是千乘狄县人,算第五伦半个老乡,为此抬举,然而欧阳奉命度田,居然与当地豪强勾结,贪污千余万钱,震惊一时,遂下狱定了死罪。

至于郡县官员利用职权,官商勾结,巧立名目,购田买地,私蓄过量奴婢等,只要第五伦敢查,亦比比皆是。

眼看类似的事越来越多,律令、刺史、御史禁不完监不尽,有时候,他简直是来次“第五伦痛斥群臣”。

“予刚起兵的时候,以为最大的敌人是王莽。”

“逐了王莽,以为最大的敌人是赤眉军。”

“予平了赤眉,吴蜀又割据一方。”

“等到灭蜀逼吴后,予现在是越来越清楚了。”

“大魏的心头之患不在外边,而是在朝廷,就是在这未央宫!”

“就在予的宗室爱将,和大臣们当中。”

“吾等这儿烂一点,大魏就烂一片,汝等要是全烂了,大魏各地就会揭竿而起,绿林、赤眉就会借尸还魂,让汝等死无葬身之地呀!”

“想想吧,王莽在苍龙阙上掉了脑袋,才几年哪?忘了?!”

“那断头台还收在宫后边,作为我朝重宝,天天的盯着汝等项上人头呢!”

第五伦终究不会这么骂,靠他一张嘴,骂得醒几个人?还是得靠制度来约束啊,加上科举考试不断从寒门补充新鲜血液,撑过几十年上百年应该没有问题。

但再好的制度,终究是靠人来执行,而人的欲望是无尽的,有一就想二,有百就想万,富豪们总对自己海量的财货不能满足,闾右们总幻想穷鬼还有压榨的空间。第五伦在时能加以遏制,等他人亡政息后会如何?

站在长江边,第五伦知道,他王朝初立,生机勃勃,虽稍有懈怠,终是暇不掩玉。

但名为“历史周期律”的时钟,已经在滴答作响,早就开始走动了。

他,乃至于他的王朝,肯定是跳不出周期律的,毕竟未来两千年,一人、一家、一团体、一地方乃至一国,谁跳得出这其兴也勃,其亡也忽?

“但我相信,未来终究会有人跳出去,实现真正的‘三代之治’!”

第五伦恍然想起,当初王莽走上断头台前,曾笃定第五伦也想做圣人、致太平,老头子对第五伦的迷之自信颇为不满,一度悲愤地质问:“第五伦,汝何德何能,能笃定,自己定能将予未竟之业,一一做成!?”

而第五伦的回答,让王莽更加迷惑。

“当然能。”

“因为,我见过‘三代’!”

第五伦指的,不是王莽、儒生们对上古尧舜的臆想,而是真真切切的现实:那是两千年后,他来的方向!

这就是第五伦以区区普通人,敢与天下豪杰竞逐,甚至最后不视其为敌手的最大底气!

他知道河流的朝向,不是回头追忆虚无缥缈的尧舜文武,而是走向未来。

第五伦还要让世上的读书人,都扭转过去对上古的遐思,相信三代不在身后,而在前方。否则,往后遇上瓶颈,也只会像王莽、刘歆一般,满脑袋聪明才智,却用在籍古训诂,从先贤只言片语中寻求解决之法,必是南辕北辙。

为了向世人灌输这一点,第五伦必须更加努力才行,只有一个生活上升的时期,一个大多数人看得到明天希望的时代,才会憧憬未来更美好,而非嘟囔“历史的终结”……

“而我能做的,就是止住新莽时倒退的步伐,赶在死之前,努力在这黑暗的螺旋阶梯上,多往前走几步,让后来者距离光明,稍稍更近些。”

“如此,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

你看,有天灾、地殃、人祸这三大敌人,就算没了秀儿做敌手,他,还会寂寞么?

想到这,第五伦一下子开心起来,仰天笑道:“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

接着,第五伦忽然将手中的那枚九穗玉玦,猛地一掷,任其落入朝天门下的浑浊长江中,随波东流去。

不是扔给下游的刘秀。

而是扔向如时间般流动的江水,逝者如斯夫,想扔向他所来的地方,抛给两千年后的某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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