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若汝等动作快些,待会遇到与县里对不上的账目,本曹掾还能帮汝等查漏补缺。”
乡吏们看看彼此,直到陪同的县掾点头,他们才匆忙去取来。然后就在第五伦面前站如喽啰,一副心虚的模样,搞得第五伦不得不再次请他们坐下。
“让鸠杖长者久站,诸君欲害我焉?”
见气氛如此紧张,县掾说起话来,笑道:“彼辈都是乡中鄙人,没见过像第五君这般勤奋的曹掾。”
一般的曹掾,一年到头都不会出郡城半步,就坐在宽敞暖和的官寺中,随便看看县乡递交的上计,不舒坦么?
第五伦手中随意翻着薄册简牍,口中道:“诸君勿要谬赞,我年初随太守行春时,已将郡南数县绕遍了,唯独郡北三县没来过。听说这边风景与南方大为不同,便借着职务之便,来游山玩水,巡视只是顺带。”
还是得怪王莽的行政划分,简单粗暴地将前汉的左冯翊一分为二,东边是师尉郡,西边成了列尉郡,各有十县。
列尉郡南北相隔甚远,要走足足四百里,才能从最南边的长陵抵达最北的修令县——过去叫鄜县,新朝正常改名操作。
最坑的是,也不按山川阻隔来区分,修令县已远在洛水以东。此处不仅山川异景,连方言都和郡南截然不同,好在第五伦跟着扬雄遍习天下郡国方言,哪怕不会说,也能听懂七七八八。
翻完薄册后,第五伦让大伙不要拘束,只言自己此来,主要是替郡大尹看看,各县是否有灾情瞒报。
还是怪那个“俸禄与灾异挂钩”的制度,自从新朝建立后,年景就怪怪的,各种灾害频发。
而为了不扣俸禄,从下到上的官吏,都开始想办法:他们将大灾报成小灾,小灾报成无灾,国泰民安,如此扣减的俸禄就少了。
但究竟有灾无灾,上头只看上计时田租赋税收上来多少。于是官吏便逼着遭荒的灾民继续上缴丰年的租税,简直是上欺官而下虐民。层层如此上报,搞得常安寿成室里的王莽真以为,天下风调雨顺呢!
这就苦了百姓,为此破家不在少数。
郡大尹张湛是一个好人,他的选择是,派出官吏巡视诸县,有灾必报,希望给百姓减免些赋税。至于官吏,反正家里多有田地,应该饿不死,就先牺牲一下罢。
但如此一来,官吏就领不足俸禄,最后还是会利用职权勒索补足,甚至会压榨更多。
第五伦很快就看清了这里面的勾当,曾小心地向张湛提及过,但张郡尹却置若罔闻,依然偏执地让第五伦统计全郡灾害。
“张子孝也明白,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至少这样做,他的良心还能过得去吧。”
滑稽的一幕出现了,不管遇上“好官”还是“坏官”,镰刀最后都要挥向底层庶民。一时竟成死局,郡大尹都无能为力,更别说第五伦这小曹掾了。
这时候,佐吏来禀报,说外面有人来诉讼。
鹿啬夫应了一声,起身要走,却被三老拉住。
他诧异回头,对方使了好几个眼色后,鹿啬夫才反应过来,连忙向第五伦发出邀请:“上吏可要一同听讼?”
“咳咳。”县吏和三老同时咳嗽,鹿啬夫连忙改了说法:“不对,是替本乡主讼!”
“那不是越权么?侵官之害甚于寒啊,诉讼自有啬夫、县丞,督邮则奉命督查,与我户曹何干?”
第五伦却没兴趣做青天大老爷,打了个哈欠道:“我路途疲倦,要小憩片刻,诸君且先忙碌去,饭食一如往日即可,粟熟时唤我一声。”
然后便翻身上榻,背对众人入睡,只在他们后退告辞后,第五伦又抬起手,让挑着行囊进来,又替他磨好墨的第五福跟出去。
第五福对这套路熟得不行,应诺而去,待会自会将诉讼的过程事无巨细禀报第五伦。
第五伦也睡不着,只闭上眼睛,想着这半年的仕官经历。
腊祭的时候,他惊闻关东有好几处农民起义,只觉得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可这老大帝国体量摆在那,樊崇、吕母、绿林等燎了大半年,依然是地方的散兵游勇,虽赶上关东大旱,党众浸多,但朝廷也出动了郡兵镇压,彼此拉锯反复,未能席卷成片。
于是整日依依东望的第五伦,只能耐下心来做自己的事。
等屋外没了脚步声后,他才重新起身,从行囊里取出几张赫蹏(tí)来——就是黄色的麻纸,在关中的丝麻坊能买到,作为纺织业的副产品,已经遍布中原。虽然在第五伦看来略显粗糙,但质量好的已而平整软滑,能够书写了。
相比于竹简和帛,第五伦更钟爱它们。
这些麻纸片上,用细黑线绘制的山、河流、道路等图形,却是第五伦这半年最大的成果:整个列尉郡的详略地图。
“走完这修令县鄜畴乡,全郡十县数十个乡,我便都亲自走过一遍了。”
他古代史虽然不好,但也时常上网键政,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句话第五伦还是听说过的。
全郡走下来后,对时局形势有了更清晰的了解。
最初那几个月,第五伦也曾满腔正义,巡视时遇上有人田边稽首诉讼,便热心地去管,可慢慢他发现……
这世道,真不是多一两个“好官”,就能变好的。张湛算有良心的官吏了,可列尉郡仍变成了这鸟样。
他也曾反复思索这大新怎么了?最后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真的是体制问题!
就跟晚清民国一样,从内外国策到吏治,经济、土地、民生,无处不有弊病。
新朝一点不新,更像是继承了前汉两百年的积疾。王莽倒是看出了病根在人地矛盾,于是一通王田私属的猛药下去,被地方官吏这些庸医一搅合,天下病得更重了。
这世道,最需要的可能不再是药和改良之策,而是一次快刀斩乱麻,一把燃烧一切的火焰。
于是第五伦少了悲天悯人,独善其身经营宗族之余,开始观察和记录这季世的荒唐与怪现象,渐渐具知闾里奸邪,吏治得失,也将各县人口、险要熟记于心,未来都用得上的。
在这过程中,他见过最卑鄙的官吏,目睹贪得无厌的豪强,亲手安葬过朱门外冻饿致死的饿殍,将更多失去了父母茫然游荡的孩子带回第五里安置,已经凑齐半个屯了。
然后,第五伦还将为富不仁者、横征暴敛者,在他眼中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们,都被记到这长长的名单上!
然后在他们的名字后面,标一个醒目的×!
但也时常能遇到在荒诞的世道中坚持自我的良吏,真正带着侠义之心试图拯救更多人的士,相信圣贤仁义之道苦苦求索的儒生。
第五伦也记录下来,在他们名后画一个√。
但更多的官吏,则是随波逐流,无可无不可。你说他们是好人吧,可确实参与了贪赃枉法,靠喝民血来过日子;说是坏人吧,却有点底线,给治下百姓留了些余地,偶尔还做点人事。
比如这鹿啬夫,第五福听完外头的诉讼后来禀报第五伦,说是一起儿子误殴父亲的案件,被邻居告到官府。
若是换了没耐心的官吏,直接判儿子大逆不道,可这鹿啬夫虽然不懂什么春秋决狱,却能细细询问过程。他传唤左邻右舍来求证,最后认为那儿子不是有心,反倒是邻居不怀好意,按在堂上打了一顿。
第五伦微微颔首,至于鹿啬夫一贯如此,还是今日才故意为之,稍后几天有的是时间观察打听。
他记下了修令县各级官吏名字,又在鹿啬夫的名后面,画了一个“?”
这些符号,决定了他们未来的命运。
“我,又该如何标记呢?”第五伦忽然想到。
他咬着笔杆想了想后,只在自己手心画下一个……惊叹号!
……
到了次日,不知自己已被贴上标签的鹿啬夫,便带着第五伦的车乘,去往鄜畴山中。
这是第五伦此行的另一个目的:替扬雄来探望一个老朋友。
如果说长陵一带还是典型的关中平原,那修令县便呈现出黄土高原的特质。
他们行走在一片巨塬之上,脚下的黄土厚重而夯实。塬的尽头沟壑纵横,看似距离不远的地方,却可能上下翻越多次,当地百姓困守于墚墚峁峁,也造就了五里不同俗,十里不同音。
不过,跟第五伦想象中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贫瘠高原不同,这儿空气更湿润,较后世要宜居得多,放目望去,至少一半的地方被草地覆盖。
但森林已砍伐得差不多,许多地方开辟成田地,粟黄时节,收获将至,庄稼汉劳作其间。
第五伦的目的地,便是一片小土塬,塬上是类似后世窑洞的建筑,被刚开辟没几年的农田包围。一群人在干活,带领他们的年轻人则扶着锄头歌唱。
唱的不是民间相和歌,而是更生僻的辞赋。
“临江濒而掩涕兮,何有九招与九歌?夫圣哲之不遭兮,固时命之所有。”
“昔仲尼之去鲁兮,婓婓迟迟而周迈,终回复於旧都兮,何必湘渊与涛濑!”
第五伦听这调调就乐了,不就是他夫子扬雄的《反离骚》么?只对旁人说道:“不愧是宣巨公隐居之处,还能听到这等‘高雅’之歌。”
鹿啬夫和县吏面容怪异,他们已经来碰过好多次壁了。
看到有导车过来,那年轻人的歌声立刻停了,只挥手让田里干活的人迅速离开,他则拎着锄头过来,见到第五伦等皆是官吏,便皱着眉大声道:
“还要我说多少遍?”
“吾父绝不会出仕,汝等不必再来了!”
……
第62章 降奴服于
宣彪自懂事以来,就跟随父亲辗转各地,并非避祸避仇,而是避仕。
他父亲宣秉字巨公,少修高节,显名三辅,也曾入京师做过小官,但在前朝哀、平时,宣秉见王氏据权专政,有逆乱的倾向,就辞去吏职。
按照时代风尚,这样的人辞官,往往会惹来更高一级的征辟,果然,二千石派人除宣秉为曹掾,宣秉称疾不仕。
等到王莽代汉建新后,需要天下名流来装点朝堂门面,听说了宣秉的名望,特令使者举为孝廉,宣秉索性带着家人跑路了,到了本郡最偏僻的修令县隐居。
但还是被找到,好在郡大尹张湛是大善人,派人再征一次无果后,也没有难为他。
“你误会了,吾此来,并非替郡县征辟宣公。”
第五伦挥手让带路的鹿啬夫等人回去,连随从也在塬下等候,只独自走上前,来到宣彪面前,低声道:“更何况,若非被官府用弓刀逼迫,我也不想做官,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点道理,第五伦自是明白。”
宣彪一愣:“四辞两让的第五伯鱼?”
这数字逼死强迫症,第五伦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能不能凑齐五辞五让。
不看结果的话,宣秉和第五伦的路数如出一辙,区别只在,人家是真心排斥做新朝的官,而第五伦则是待价而沽,待时而动。
但宣彪不明白一点,却是信了第五伦的话,对他态度好了不少,又听说是父亲的“故人”托他来看望,更是热情,便在前领路,带第五伦上塬。
道旁粟麦蔫蔫的,看来收成不太好,而拄着农具衣裳简陋的农人在路两边看着第五伦,彼此用方言交谈,却落在了第五伦耳中。
塬上是几间简单的土坯窑屋,一个五旬老翁衣着与农夫无甚区别,在屋檐下用秸秆教几个孩子编制草履,草杆在他手中一曲一折很是娴熟。
“那便是家父。”
见到宣彪带着客人上塬,宣秉站起身来,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朝第五伦拱手,儒生的礼节还是在的。
第五伦对宣秉这类隐士倒是没有莫名其妙的恶感,这世道大家都不容易,能够二十年如一日避居深山躬耕陇亩,满足于独善其身,不出去加入害人虫吃人虎的行列,就已经很不错了。
更何况,第五伦本人都处于随时可能辞官跑路的状态。
而跟着宣秉进了窑洞后,却见里面十分简陋,缝缝补补的布被折叠整齐,器物皆是瓦器,却洗刷得很干净。
第五伦道明来意:“奉夫子扬子云之请,前来看望宣翁,此地偏僻,缺少医药,家师让我顺道送些过来。”
宣秉满脸怅然:“快二十年未见,子云翁还好么?”
第五伦摇了摇头,扬雄今年来时常久病,加上他的腿伤,连拄着拐到里闾外走走都有些难,毕竟年已七十二,天寿恐怕不远了。不过第五霸与扬雄同岁,却精神得很。
或许也觉得自己大限将至,扬雄才会念起一些故人,让第五伦来看看宣秉,二人当年在常安曾交游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