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543章

作者:七月新番

“这一战,我军可以输兵种、输人数,本将军皆能用甲兵之利,技巧方略来挽回,唯独不能输了气势!”

第651章 刻板印象

魏军驻营之地,在后世名为“石嘴山”,之所以这么叫,是因为卑移山(贺兰山)到了这一带后,山势如嘴。

不是那种深渊巨口,而是即将闭合的嘴,山脉在这一段与黄河越贴越近,再看河对岸同样如此,两排高山仿若上下唇,吐出了黄河这条长舌头。

黄河东岸就是新秦中的门户浑怀障,那里地形狭窄,车不方轨,一道要塞几乎阻断了南下的通道,有卫尉臧怒带数千人守备,基本可保无虞。

但黄河西岸山、河间的缺口就有点尴尬了,说它宽吧,其实不过二十多里地,都不够双方十多万人铺开阵列;说它窄吧,一个关卡根本没法做到密不透风——汉朝极盛时,发动民夫在此修一道长城应该没问题,可那时候汉军已经北进到河套,占领阴山,甚至威胁漠北了,根本不会如此保守。到了汉宣之后,匈奴臣服,更没有必要,而至王莽时中原与匈奴重新翻脸,再修就来不及了。

“故吾当以五万将士为墙垣,在此挡住匈奴人,与之决战!”

这就是耿弇的思路,匈奴大军从沙漠戈壁里冒头后,若发现东边过不去,就只能来硬碰硬,否则只能退回朔方去。

“一旦敌兵畏惧退走,这一仗便赢了。”

耿弇很了解自己的对手:“卢芳本无实力,纯粹是假冒刘汉宗室,被匈奴刻意扶持,其麾下将吏臣民皆不服,从第一次被陛下驱逐算起,卢芳入寇新秦中已连败两次。事不过三,此番纠集大军来此,耗费民力财力无数,若再败,卢芳威信堕至谷地,恐怕连匈奴单于都容不了他,胡汉必生变故!”

但反过来想,卢芳肯定会拼命鼓动匈奴诸王打这场仗,而魏军,当真做好死战的准备了么?

“吾军之短不在于人数、地形,而在于士气。”

耿弇只有一处担忧:“新莽时,吞胡将军出塞全军覆没,之所以如此,虽在于兵不精将不明,但根本原因,在于新军迫于政令,被强征至此,动辄遭受鞭打虐待,却根本不知道究竟为何要打这一仗。”

若镇守并州的还是他一手创建的“并州突骑”,以并人守并土,他们知道胡虏的凶残,为了保卫家乡和亲眷,会拼命抵抗,可这次耿弇带来的军队,以关中、三河兵卒居多,有些人可能一辈子都没和匈奴打过交道,对“为何而战”这点,恐怕比新朝的“猪突豨勇”们强不到哪去。

但耿弇已经没时间让他们深刻领会了,据斥候报告,匈奴大军走出沙漠,其游骑出现越来越频繁,甚至敢摸到魏军大营以北十余里外!

大战一触即发,虽然曾独自灭了一国,但这是耿弇指挥过规模最大的仗,他吃完饭,就开始最后一次巡视营垒。

不得不说,虽然同是大规模远征塞上,但比起新朝王莽时灾难般的出兵,魏军确实要强上不少。

耿弇听说,王莽时征兵,基本就是强拉壮丁,手上系绳赶往鸿门大营,这个过程就能饿死病死不少,等到大军长途跋涉抵达新秦中,减员甚至高达五六成!但新朝军官也不上报,就心安理得地吃着空饷——其实上面发的粮秣衣服也不够数,毕竟每个部门、将军、粮官都要伸手捞一把,到了底层就所剩无几了。

而这五万魏军,则是新老参半,其中主力,正是数年前第五伦占领关中后,募来攻河东,平陇右的那批老卒,基本都享受到了分地的福利,知道第五伦没骗人。新兵倒是也有点强征的性质,毕竟魏国继承了秦汉一以贯之的征召兵制,免费用,只管饭,不给钱,但他们也在关中被万脩训练过,许以分地,不少人还是会心动的。

加上魏军贪腐远不如前朝严重,官吏们空饷也不太敢吃,一路北上时,虽也有一成兵员病倒累死,但这比例和大新王师比起来,完全不算多。

随着关中紧急缝制的冬衣陆续送到,魏兵们穿着厚实的衣裳,披着每个人随身携带的羊毛小毯,烤着干牛粪烧的营火,喝着稀粥,倒也不会冷到哆嗦——他们之所以能如此,是关中耗尽府库支援的结果,明年甚至后年,第五伦是真的一场仗都没法打了。

而耿弇也发现了,真正让魏军精神面貌为之一变的,还是那些被皇帝安排入伍的“随军郎官”。

第五伦吸取淮北作战的教训后,新搞制度,由皇帝委任亲信郎官入驻到旅,一旅二千五百人,这次一口气派出了二十余人。

耿弇最初以为,这不过是增加了监军的数量,心里还有点小意见,但很快发现没有那么简单。

这次带领“随军郎官”的,乃谏议大夫承宫,这是一位极其特殊的人物:承宫和荣升徐州刺史的伏隆一样,都是第一次文官考试的甲等考生,名列第十——第五伦钦定的!

他出身微末,高中前就是个穷教书的,带着一群同样出身寒门的子弟,自右扶风步行到长安赴考。第五伦很赏识承宫,因为他说话做事颇接地气,留在宫中一段时间后,便外放到陇右万脩军中做事,承宫的弟子们因为挤不进越来越卷的考举,也选择另一条路:落第者皆可入行伍为小吏。

这就产生了一个颇为庞大的群体:落地军吏,是真正的混迹行伍,起于州部。去年,第五伦遴选其中佼佼者,得到二十余人,擢拔为郎,又令其加入北征大军,一方面配合军法官监视将军、诸吏,以免淮北战役时各部屡屡脱离指挥的情况再次发生。其次,还能直接传达皇帝的意志,甚至借助他们较高的文化水平,给士卒们洗洗脑……

当耿弇巡视时,正好见到了承宫再度给士卒宣讲“夷夏之别”。

承宫虽然贵为大夫,但因其出身,与一般士吏走卒也能亲近,他不是高高在上站着说话,而是盘腿和吏卒们坐在一块,手持一个铜皮喇叭,让音量扩大些。

承宫不愧是做过夫子的,谈话不是官样文章,而先如家常唠嗑一般,点个几个人,询问那他们是何处人?

“长安人。”

“河内人。”

“右扶风人。”

承宫颔首,谈笑间说起那些地方的食物、风气,让人生出了亲近感之余,又颇为思乡。

是啊,家乡辣么好,他们何苦辛苦跋涉到这荒凉的塞北,打一场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仗呢?就算皇帝和将军承诺战后会分地,但冒着丢性命的风险,当真值得?万一上头反悔,把他们分在边塞屯田,那才是欲哭无泪呢!

这下适得其反了?承宫感受到了这种情绪,复问:“可有并州本地人?”

举手的也不乏少数,承宫遂笑道:“虽说五方之民,方言各异,来自各州各郡,但吾等其实都一种人……”

“华夏之人!”

他站起身来,走到能让众人看清的台上,指着自己的穿着道:“吾等有衣冠制度,礼仪之章,就算是乡野之人,也懂得基本的廉耻孝道。更效忠同一位皇帝陛下,同在这五色旗下作战。”

承宫的手往北方一指:“但吾等面对的敌人,匈奴则不同!”

“彼辈为戎狄!与中国华夏言语不通,嗜欲不同,礼仪更是大异!”

承宫强调了中原与匈奴的差异,诸如戎狄披头散发,以兽皮、羽毛为衣,助毡帐,以肉酪为主,贱老人,不洗澡,根本不知道孝——就算他们的单于学着汉帝,给自己冠以“孝”的名号,却依会弑杀父亲,再将后母睡了!

其中基本属实,但不乏夸大言辞,这些典型的“刻板印象”,却也是构建士卒们朴素民族观的基础。接受了某一种文化的人,看向异文化的习俗时,往往是震惊无法接受的。从饮食衣着语言入手,最容易让人类区分出“我们”“他们”。

和那些想象中可憎无耻的匈奴人相比,某个右扶风人看向身边原本语言难以沟通的河内人,竟发现对方也变得眉清目秀起来。

帮士卒构建了最基本的民族观后,承宫又开始宣扬匈奴犯下的种种罪行。

“匈奴人贪女色,汉时逼迫中原和亲,堂堂汉家公主,竟要连续服侍匈奴单于父子孙三辈人,何其屈辱啊!至于陪嫁奴婢女子,更是数不胜数!”

“匈奴还好杀戮掠夺,就算和亲了,也屡屡违诺,汉时频繁入塞,并州、幽州、凉州饱受其害,从前汉开始,一直到新莽时,依然未绝,近年来,匈奴入寇者大辈万余,中辈数千,少者数百,不止会杀害朝廷官吏,略吏民、畜产更是不可胜数。”

妻子、财产、生命,这是每个士卒都极其珍视的东西,谁都怕啊。但大伙毕竟经历过乱世,各政权交锋,不也如此么?众人都好似在听远在天边的故事,没有太大共鸣,于是承宫停下话头,问道:“诸君生于关中、三河,就算在新莽时,也未曾受过匈奴劫掠罢?”

众人摇头,他们确实没这种经历,所以感受不到切肤之痛啊,于是承宫进一步告诉他们一个事实:“正是因为边郡挡在北边,这才使得匈奴马蹄,不能波及关中、三河啊!”

他接着让一个并州本地官吏上台,讲述匈奴频繁入寇,使其父母被杀,妻女被掳走至今杳无音信的经历,说得潸然泪下。若换了过去,士卒不一定会共情,可如今既然已经认识到大家都是“大魏子民”“华夏之胄”,一时间听得拳头也硬了。

承宫看情绪差不多了,这才开始给大伙上价值搞升华:“诸君,可知吾等为何来到这异乡,与戎狄胡虏作战了?”

“因为若并州诸郡丢失,匈奴人的马蹄,便能越过萧关,直达关中、三河,惨遭蹂躏的,就是汝等的家乡,被杀戮奸污掳掠为奴的,就是汝等的父母、妻女!”

他的手猛地一挥,声音喊到最大:

“是故,吾等在此守卫的,并非是异乡。”

“亦是家乡!”

一时间,吏卒情绪汹涌翻动,激动的人起身拊掌,更有人挥起拳头,高举刀矛,高喊起他们在关中训练时,就被军官反复教的口号来:

“保家卫国!”

这个第五伦与马援、万脩等人在新秦中与卢芳初战时就喊出的号子,再度出现在这片土地上,却不再是寥寥数百人再喊,而是全旅、全军的共同呼声!

等承宫捂着嘶哑疼痛的喉咙从这个旅的营垒中出来时,迎面碰上了笑着朝他拱手的耿弇。

“多亏了承大夫。”

耿弇的最后一点担忧也消失了。

“现在三军士卒,知道为何而战了!”

承宫却不敢居功,连忙还礼:“此乃陛下之谕也。”

他说的话,除了靠着做夫子的经验自由发挥了点,其余基本都是第五伦亲自拟定的剧本。而其余二十余名的“随军郎官”,也人手一份,经过承宫耳提面命的培训后,再在各自负责的旅中做宣传。

一路铺垫后,他们终于在战前将士气提到了最高点!这点兴奋劲,应该能持续到他们真正与匈奴人交锋见血的那一刻了……

“下吏还要去下一个旅再说说。”承宫区区文人,也只能做好自己应尽的责任,朝耿弇长作揖:“军争之事,这五万士卒的性命,就全靠将军了!”

承宫前脚才离开,同样随军监视的绣衣都尉张鱼也来见耿弇,告诉他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车骑大将军,胡汉伪帝卢芳的部将,派人来接头了!”

第652章 汉奸

朔方郡与新秦中之间,隔着四百里戈壁,此乃后世的“乌兰布和沙漠”。和被誉为塞上中原的新秦中、河套不同,这一带干旱少雨,草原消退为沙地。但对匈奴人而言,这片沙海的条件算不上恶劣,比起漠南漠北间的大戈壁,就只是个弟弟:除了间或生长的胡杨、芨芨草外,黄河也在沙漠边缘缓缓流淌,水源不是问题。

军粮也有办法解决,就算是骑兵,四百里沙漠也要走好几天,这期间胡兵靠随身携带肉酪尚能果腹。

最大的麻烦还是牧草,马可没有人这么强的适应和忍耐力,为了保证胡马的食物,除了四万匈奴骑兵外,后面还得跟着四万“汉兵”,其实就是从并州缘边各郡强征来的民夫。为了这场仗,卢芳可谓顷国之力,这些民夫推攮着粮食,却只能看着上好豆子、麦子被匈奴马嘴贪婪咀嚼,自己只能吃点马口残余。

这将近十天的行军,匈奴老爷们倒是悠然自乐,甚至还有兴致吹起胡笳,在胡杨木烧的篝火旁跳舞,汉民却只能披着破烂羊裘,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

当他们好不容易离开沙漠,远远望见卑移山北部那道“石嘴”时,魏军营垒已横亘于此。

这下,耿弇的方略便显现出效果了,他卡死了匈奴人南下的通道,同时占住了尚有干枯牧草的地方,使得粮食捉襟见肘的匈奴、胡汉联军不得不考虑。

“尽早决战!”卢芳是最积极的主战派,日夜游说领兵的匈奴左谷蠡王。

然而左谷蠡王却不为所动,按照匈奴的习惯,不轻易和敌人做阵地决战,而是要发挥机动优势,他自己领军南下的同时,已经派遣无楼且渠王、奥日逐王两位带数千骑绕行沙漠,分别袭击新秦中的东、西两部,必要魏军腹背受敌,在匈奴的拉扯下露出破绽。

于是左谷蠡王颇为鸡贼地移师黄河东岸,与魏营隔河相望,这一带虽不如新秦中,但也有些河岸边的湿地草场,能让人马勉强果腹了,且拖到寒冬降临,最先扛不住冻的,肯定是来自南方的魏兵。

作为傀儡,卢芳带带路还可以,于军事上却没什么话语权,只能悻悻而罢。

至于卢芳麾下的几位将军、太守,得知这消息后,更是愁眉苦脸,匈奴人拖得起,他们可拖不起啊。

这一日,胡汉的“五原都尉”随昱正在帐中喝着闷酒,对前途颇为发愁。

想当年新末大乱,并州尤其动荡,王莽时对匈奴久拖不打的战争,将几个郡的经济完全拖垮,新军王师凶残程度不亚胡虏,并州百姓忍无可忍,大量潜逃,或往内郡避祸,或出塞去草原求生。

当第五伦给了王莽致命一击后,并州秩序更是迅速崩溃,当地盗匪、马贼纷纷起兵,小者百数,霸占县城,多者数千,打下郡府,自称将军,这五原人随昱就是其中之一。

并州的军阀割据没能维持多久,匈奴单于趁机入塞,他也知道匈奴在农耕地区站不住脚,故扶持卢芳,强行统合并州各郡,让他们拥戴同一位皇帝,各路军阀接受卢芳印绶,摇身一变成了郡守、县令。

这样的政权,皇帝威信可想而知,卢芳俨然成了塞北周天子,底下诸侯林立,听调不听宣,他只能狐假虎威借匈奴来胁迫众人听命。

于是乎,魏军的将吏兵卒,好歹勉强知道自己为何而战,胡汉这边,却是人心杂乱,各有各的小算盘。

焦急等待到深夜后,随昱终于等来了一个人,却是胡汉的“五原太守”李兴。

“随兄深夜约我来此,莫非出了急事?”李兴是便服悄悄来的,他也是五原郡人,地盘在黄河北,随昱则在黄河南,二人还结了亲,各自娶了对方的姊妹……

“近日听闻一事。”

随昱给李兴倒酒,透露了那个大秘密:卢芳和匈奴达成了密约,居然不和他们商量,就要将五原等缘边十六郡土地,割予匈奴!

“什么?”李兴大惊,此战若胜,五原要让给匈奴,他这五原太守怎么不知道?第一时间觉得荒唐:“陛下都城,就在五原郡九原城,岂有让出京都的道理?既然是密约,那随兄如何得知?”

随昱当然有自己的门道:“卢芳身边亲信虽口风紧,但我在匈奴单于王庭有门路,单于身边多有旧日汉室陪嫁奴婢后代为刀笔吏,为匈奴书记籍畜,只要贿赂得当,任何消息都能知晓。”

谁让他也打通了和魏国的关系,收了绣衣卫送来的不少黄金呢?随昱吞下九成,只需要将其中十分之一用出去,自能无往不利。

在随昱说了密约的种种细节后,李兴基本信了,旋即陷入了巨大的愤怒和惶恐中,虽然都奉卢芳为天子,但他们作为底下的诸侯军阀,仍将郡县视为自己的地盘,卢芳这是慷他人之慨啊!

如此一来,就算这场仗赢了,他们也捞不到好处,那时是跟着卢芳去陌生的关中,脱离经营多年的藩篱,彻底沦为卢芳的臣子,还是留下来和匈奴共处?

随昱乘机在旁与李兴抱怨:“当初匈奴单于说,胡本来与汉朝互约为兄弟。后来胡衰落,呼韩邪单于归附汉朝,汉家因此派兵予以保护,匈奴则世世代代向汉称臣。现在汉朝也败绝,刘氏宗族前来归附于我,也应当拥立他。”

“于是才立刘文伯(卢芳)为天子,派奥日逐王来招抚吾等。我祖上是汉初功臣、护军中尉随公讳何,李兄则是汉时戍边将士后裔,皆愤恨新莽,怀念大汉,于是信以为真,亲自前往单于庭,将刘文伯迎至五原。李兄甚至让出了九原城,让刘文伯以此为都。”

“后来才听说,此人真名为卢芳,乃安定杂胡,根本不是汉皇后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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