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515章

作者:七月新番

“令人封来歙之尸,以将军礼仪置于棺椁中妥善保管,等候陛下发落。”

……

“彭城大捷!内城已破,来君叔负隅顽抗,与其亲卫两千余人,一同战死雪中。”

短短两日后,飞骑已将彭城捷报送到下邳白门楼,然而在魏国君臣欢喜之际,却有一人心情复杂,正是车骑大将军耿弇。

世人都说,他在进入淮北前从未有过败绩,这不准确,耿弇一直将多年前关中的一场小仗失利,归咎于自己。

那时候刘伯升率绿林军入关,第五伦退走渭北,在右扶风一线,将防务交给了耿弇,然而耿弇千防万防,却漏了一支绿林奇兵——来歙所带的骑马步兵,他们居然来了个大迂回,直捣第五伦大后方!

耿弇最初并未在意,调了当时魏军唯一的骑兵——越骑营去堵截,结果世人皆知。

击灭刘伯升后,耿弇亡羊补牢,向第五伦请命去追还在渭北流窜的来歙,可这来君叔特别能跑,居然一口气溜到了北地,遁入陇西,让耿弇无功而返。

自那时起,不管功业多大、地位多高,耿弇始终记得来歙,记得他给自己带来的耻辱,得知他升任“汉大司马”时,耿弇还一度十分高兴:“伪汉大司马,这才配当魏车骑将军之敌。”

去年席卷青州海岱,奉命南下徐淮时,耿弇听说镇守淮北的正是来歙,更加欣喜,觉得这是算旧账的好机会,他甚至想象过自己与来歙在阵前置酒约战的场景。

可惜事与愿望,第五伦甚至都没让他靠近彭城,虽然不能打来歙,但直接击灭来歙的主君也不错。

岂料三军锐气已钝,下邳便是他攻击的极限了,前头放跑了刘秀,后头却得知来歙已亡。

耿弇的感觉,就仿佛练就了一手好弓术的猎人,在赶到那只啄瞎自己眼睛的大雁巢穴,想要待其展翅高飞时,一箭射落时,却发现它已成了别人的猎物,无力地趴在雪地中死去多时,正被人拔毛割肉。而这场狩猎,自己一无所获,心中只剩下怅然若失。

不知是不是这复杂的情绪作祟,上个月虽然旧伤复发却还能坚持巡营、布置的耿弇,却在得知来歙这天,病情急转直下。

发热、疲乏、头痛、头晕、畏寒、恶心,种种症状一起爆发,即便身体不适若此,耿弇还是坚持忙碌于案牍。既然彭城已破,北边的六万大军就得到了解放,耿弇做了一份进军方略,欲奉予第五伦。

然而,就在耿弇抵达白门楼,走到皇帝跟前,欲献上军略时,一阵急骤的头晕便袭击了他。

当着三军将校的面,多年前一直如松柏般傲然屹立的耿弇,竟一头栽下,倒在第五伦面前!

……

得知大敌死讯,耿弇还只是心情复杂难言,而数日后,当汉军斥候将此事告知正在淮泗口秣马厉兵,准备北进的汉皇时,刘秀心中只剩下了悲痛。

“不可能。”

刘秀第一时间拒绝承认这个事实,一如他当年得知天下无敌的兄长战殒时一样,然而随着第二批消息陆续传回,彭城失守已是无可驳辩的事实,即便如此,刘秀甚至期望来歙只是被俘……

但他又对来歙那信然诺的性格再清楚不过,来歙不会降,他只会为了一句承诺,战斗到生命最后一刻!

刘秀最终接受了这个事实,亲自主持了丧礼——这是半年以来,刘秀第三次为臣子穿戴上孝服了,妻兄马武、宗族刘植,但要论二人与他的亲近,加起来都不如表兄弟来歙。

刘秀仍能记起自己小时候,与兄长去姑母家拜访的情景,小来歙与他们从未见过面,却一谈如故,很快就挥舞着木剑竹马玩开了。稍长大些后,二人也时常共同游历南阳,来歙热爱打抱不平,刘秀则负责搬救兵,每每能在来歙陷入危险前,带着兄长的熟人杀过来反败为胜。

“可这一次,朕未能及时救援彭城。”

刘秀面对来歙灵柩,含泪默默自责:“君叔守信忠义,但刘秀,却失信了。”

来歙是面对第五伦涛涛洪流,仍坚持抱柱不放的尾生,而刘秀,甚至都没法去与他约定的地方赴约……

他擦干眼泪,下达策书:“大司马来歙,攻战连年,平定赤眉,忧国忘家,忠孝彰著。今于彭城遭命遇难,呜呼哀哉!”

“追赠歙楚王印绶,谥曰‘景节’,朕亲护丧事!”

悲伤的人不止刘秀,和先前没什么朋友的刘植不同,来歙旧友颇众,尤其是南阳系中,更是隐隐以他为首,一时间淮泗口将校们群情激奋,纷纷请命,恳求刘秀立刻举丧发兵北上。

“先攻下邳,擒第五伦,再破彭城,以封来王之尸,为战死士卒报仇!”

将校们不是嘴上说说,确实有此冲动,汉军主力在淮北者尚有四万余人,冬天最寒冷的那两旬,就待在淮泗口休整,如今军容士气都还不错,却听说魏军冒着严寒攻彭城,下邳魏兵也因水土不服而颇为疲惫。

现在初春已至,困扰南方兵卒的大雪也停了,虽然没了彭城,无法里应外合,但也是时候发动反攻,将第五伦赶出淮北了!

然而面对众将请战,最想为来歙报仇的刘秀却闭目不言。

刘秀也对这场战争有过反思,但想到的却不是“若早几日发兵北上”,他很清楚,就算现在去,大会战中也不一定是魏军对手。

他反而猛醒:“朕此番为保淮北,竟失君叔、刘植及上万士卒性命,已是失策,又对自己用兵太过笃信,但反复腾挪,也只赢了两场小仗,无碍于大局。思前想后,最佳之策,莫过于早日听取良言,失地存人!”

“从此以后,朕,决不能再踏错半步了。”

终于,刘秀睁开眼,才开口说了一句。

“彭城之仇,朕必报之!”

“然茅津渡河,殽谷封尸,尤未是时。”

刘秀说的是春秋典故:秦穆公派兵东征,被晋国人在崤谷打得全军覆没,只有三个将军被放了回来,秦国从此跟晋国结了梁子,数次派兵报复,却屡屡失败,就此忍辱负重近十年,这才济河焚舟,齐心协力,将晋军杀得不敢还击,遂自茅津济,封殽尸而还,遂霸西戎。

刘秀很清楚,随着彭城失守,反攻的时机已经不在,继续勉强,只会让牺牲越来越大,经历了这种种教训后,也只能亡羊补牢了。

“调动舟师,将淮泗口、大泽乡、泗水郡等地军民,悉数迁往淮南,以诱第五伦继续南下!”

……

一月上旬,下邳城中,耿弇已经在榻上躺了小一旬,医者一直不允许他出门,口口声声说什么“将军生病也要隔离”,所以也别谈什么掌兵行军了。

这是在延误军机啊,但这是皇帝的命令,耿弇也无法反抗,于是觉得自己并无大碍的耿弇就生起了闷气,甚至拒绝服药。

“我不喝。”

又一次,他愤愤地背过身,对递到身边来的药碗熟视无睹,然而弟弟耿舒连忙提醒他:“兄长,是陛下亲自来了!”

耿弇大惊,回头一看,竟是第五伦端着药碗,一手拿着药匕,笑吟吟站着。

他连忙欲下榻行礼,却被第五伦阻止了:“将军病未痊愈,无须多礼。”

第五伦又举起手中的小匕勺笑道:“将军是要朕亲自喂,还是……”

“臣喝,喝便是。”

耿弇只好接过药碗吨吨吨干掉,他也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临淄一役,大腿中箭竟一声不吭,以至于打完仗手下人才发现。可如今药汁入喉,却露出了痛苦的表情,确实是难喝到了极致,麻得舌头都大了——听说这药是茈宛、昌蒲、细辛、姜、桂、蜀椒各一分,蜀椒就是花椒,能不麻么?

喝完后耿弇便拍着胸脯表示自己依然大愈,然而背后的隐隐作痛仍困扰着他,但比起犯病时的头项强痛而恶寒,几乎死去好多了,不得不承认这药确实有点用。

“将军这是卒然遭邪风之气,得多休养几日。”第五伦依然拒绝了耿弇的恳求,同时说起他提交的那份军略。

这小耿还是不长记性啊,他认为,如今既然彭城再无后顾之忧,便可让魏军分东、西两路南下,一举席卷淮北,打刘秀一个措手不及,再让运粮的舟师帮忙,让他带着精锐渡过淮水,到刘秀后方搅个天翻地覆,让其只能继续南遁,逃到江东去。

耿弇请命:“若刘秀欲学项羽,正好在淮南一决胜负!”

这是楚汉之争时汉军的方略,项羽败于垓下后,因为汉军追击甚猛,都没机会在淮南立足,就一口气逃到了乌江亭。

可以了,耿弇好歹没狂妄地提出强渡长江,一举灭吴呢。

第五伦遂道:“此一时彼一时,予可没有一支兵卒,像汉时九江王英布、荆王刘贾那般自南阳、汝南入淮南,诱降楚守军,断项羽后路,使敌腹背受敌啊。如今情形,恐怕难以急图淮南。”

岑彭那边才平定了邓奉、贾复在丹阳地区的祸乱,将二人赶到了汉中,投奔公孙述,所以宛襄驻军虽众,却对徐淮的大仗鞭长莫及。

耿弇仍不甘心:“纵不击淮南,也应派遣骑兵轻兵南下淮泗口,勿要让刘秀从容将军民物产粮秣一齐南渡。”

第五伦已得知刘秀开始向淮南撤军的情报,然而他依旧摇了摇头,这几日耿弇卧病在榻,一切职权第五伦都收了,让他安静休养,所以车骑大将军并不知道形势的严峻程度啊。

“吾等大敌,已不是刘秀。”

第五伦起身看向倒春寒的淮泗,新的敌人看不见摸不着,却足以让人谈之色变。

“军医已确认,将军所患,以及下邳等地军营中传播,使得上万士卒病倒的恶疾,正是伤寒!”

第608章 养蛊

时间回到耿弇刚倒下那几天,当第五伦及群臣从医者口中得知此病之名时,众人是相当震惊的。

“伤寒!?”

不论是文武将臣,还是第五伦带来的那些御医,对这个词俨然到了谈虎色变的程度,大行令冯衍甚至在厅堂里当众失态,差点跌倒!

事后他对第五伦说起自己家族与这种疾病的渊源:“自汉武以来,天下时常疫病横行,尤其是元成之后,更是饥疫交加。”

“二十多年前,关中闹了瘟疫,冯氏宗族本来人丁极旺,共有二百余人,大疫过后,竟只剩下七十余,而死者中,泰半都是亡于伤寒之下。”

所以冯衍才感到如此恐惧,第五伦也记起,祖父生前与他说过,第五伦的生父生母,便是亡于伤寒疫情之下。

第五伦最初时望文生义,还以为说的是“伤寒杆菌”,这是一种肠胃消化道疾病,主要通过粪口传播,症状与痢疾差不多,患者无不化身喷射战士……

但从他来到新朝十余年的见闻,以及军医报上来的症状,第五伦却发现自己弄错了,此伤寒与彼伤寒,恐怕只是凑巧撞名,其实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疾病。

军中资历最深的医者来向第五伦禀报:“陛下,这伤寒,或已发热,或未发热,必恶寒,体痛,呕逆,脉阴阳俱紧……”

第五伦优雅地颔首,却朝一旁张鱼示意,绣衣都尉遂急道:“医者,说听得懂的。”

医者这才简而言之:“发病事多为流涕、头痛、发热、四肢无力、喉痛、久咳嗽。”

据他说,这伤寒虽然传疫极快,但有的人好的也快,头痛至七日以上自愈,也就耽误小一旬的活,痊愈后照旧能下地,这是轻的,而若是重症嘛……那些陆续从营中抬出的尸骸,医者说他们已“病入骨髓,周身剧烫,无法挽回”。

第五伦看着这些似曾相识的症状,恍然大悟:“这所谓伤寒,莫非就是一场流行性感冒?”

这病他不能说很熟,也就每年用身体与之打一两次的交道罢,虽然感冒造成大流行动辄导致数百上千万人死亡的不乏少数,但不知为何,第五伦的心却莫名的安定了下来。

然而其他人却颇为慌乱,冯衍按照自家惨痛的经历,力劝第五伦:“陛下,大疫有五,伤寒、瘴气、传尸、疠风、虏疮,其中伤寒当属第一,数十年来天下户口大减,伤寒杀人最众。”

冯衍念叨着这些话,力劝第五伦:“据说下邳营中,至少三分之一士卒染病,为保圣体安康,陛下不可再在下邳久居,还是早日离开为妙!”

第五伦却面色凝重,对冯衍道:“大行令所遭伤寒疫病,予还在婴孩时也经历过。”

“那场大疫中,第五氏也死亡颇多,皇考及皇妣,便崩于其时,只余予孤苦伶仃。”

说到这,第五伦已是带上了几分哽咽,让群臣颇为动容,纷纷宽慰:“此乃陛下天佑。”

“是啊,确实是天佑。”第五伦知道,一个羸弱的婴孩能在可怕的大疫中存活,确实是靠了运气。

所有人都以为,第五伦这是借家族惨痛经历,来给他仓皇从瘟神面前逃离造台阶——顺便把他们也一起带走。

岂料第五伦竟顺水推舟道:“既然天生德于予,小小伤寒,能奈我何?”

哈?

从冯衍到张鱼、伏隆,众臣纷纷愣在了原地,而第五伦顺势宣布了自己的决心。

“予不会摒弃士卒,更不会临战而逃,誓要留在下邳,与诸卿共抗瘟神!”

……

虽说第五伦口号喊得响亮,但他又没有通天本事,能变出万能药来,所以事情得一步步来。

最先得搞清楚的是,伤寒这种病症的来源。

关于这点,连对伤寒最有经验的医者都说不清楚,倒是随军的桓谭竟有点研究。

“伤寒或是源于西北河西边塞。”

桓谭这么说是有依据的,他在长安时读了大量闲书,上到天文地理,下到虫鱼走兽都不放过,当他翻阅古书时,发现最频繁到“伤寒”这个词的,乃是来自西北的汉简。

“河西汉戎杂居,天气又寒,汉武时迁三十万镇西北,刚去的人便常患伤寒,存者不过十之六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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