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512章

作者:七月新番

幸好它们落到了刘家人手中,靠着这批陈年旧货,汉军一口气武装到了牙齿,这才能在淮北和魏军掰一掰腕子。

这其中,就包括了鞍鞯两千八十具,上马鞒八百廿五具,战马首铠九百余,然而这些马具,尤其是马铠,汉军骑兵用不上,南方马匹太矮小了,披挂上重甲根本跑不起来,只能当魏军弓弩的活靶子。

北人乘马,南人驾船,有些兵种确实是地域特色,但刘秀却不信这个邪。

“项羽南人也,麾下多为江东子弟,淮南父老,与朕颇类,然项羽却擅用车骑,曾以三万精骑战车破高皇帝数十万,可知若有善战骑兵统领,南人亦不逊于北人!”

正因如此,刘秀才对盖延起了招募之心,他得知此人并非第五伦心腹,而魏军中派系山头斗争,丝毫不比汉军轻。

岂料盖延果断拒绝,刘秀望着他远去的船影,感慨道:“若朕手中能多出十万人,两个州,与第五伦势均力敌,盖延或许便会答应了。”

若盖延真是他口中的大魏忠臣,怎么会被俘后好睡好吃呢?这是心存活命之欲啊。

但古人云,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没人会无缘无故投奔岌岌可危的残汉。

既然暂时无法得到盖延,那就将他利用到底吧!

刘秀又交给邓禹一个使命:“仲华且带上盖延,借口让他游历南方,思虑归汉之事,将淮南、江东好好走上一走。”

邓禹立刻明白了刘秀之意:“陛下是想让后方著姓、官吏、百姓皆知,汉军大胜,还生俘了魏国大将?”

刘秀颔首:“然也,将斩获数量夸大十倍,就说破敌数万,斩俘万余,须得将盖延名号多吹嘘吹嘘,让人以为,他与耿、马、岑、景、万、吴这魏国几大名将并列。”

他很清楚,打仗打的不止是军争,还有人心,第五伦十余万大军兵临淮北,给东南小朝廷的压力实在太大了,不但军中将吏心怀忐忑,后方更是什么想法都有,不少人恐怕已在思量何时“投诚”比较合适了罢?

刘秀知道戏马台之败瞒不住,遂大张旗鼓给刘植发丧、封王,给他最高的死后殊荣,稳住亲信忠臣们的心。

而对那些“谁赢帮谁”之辈,就得靠盖延这硕大的战利品,让他们看到,魏军绝非不可战胜,而刘秀已经打出了大胜仗!

后方需要胜利的鼓舞,哪怕是掺水的胜利。

但刘秀却不会自我欺骗,觉得下相、徐县两场小胜,就能拿扭转大局。

在邓禹南下前,刘秀向他询问:“仲华以为,如今形势如何?汉可还有胜机?”

“陛下所言之‘胜’,指的是挡住第五伦猛攻,保汉社稷立于淮南江东不失;还是守住彭城,夺回淮北?”

邓禹道:“若是前者,大汉已胜!”

刘秀却不太满意地摇头:“若只满足于此,朕何必与第五伦斗智斗勇,直接将淮北众人撤往淮南即可,也不会痛失刘植,更令来君叔被困彭城。”

邓禹只好如实道:“纵然陛下所求是后者,也已胜大半,第五伦集十余万众,却未能一鼓作气席卷淮北;顿于彭城半月,欲诱陛下击灵璧,未能得逞,反在下相损兵数千,尤不吸取教训,更遣盖延孤军深入,欲定胜负于奇袭淮泗口,再失大将,此二鼓而衰也,第五伦已无法再遣师南下,越过下邳、睢水一线了。”

刘秀却没这么乐观:“但汉军沿泗水反复奔波,也疲敝不堪,再难北上救援彭城。”

是啊,双方都打得不如预料中顺利,战局僵持住了,就像这将地面冻硬的天气一样。

“拖下去于汉有利。”

邓禹指着外头的寒风料峭道:“天冷若此,若第五伦不能在一个月内攻克彭城,大军必然损耗严重,待其师老而劳,三军且有归志,陛下率休憩之众击魏,必大克之!”

这分析刘秀颇为认可,他握紧双拳,返身北望,无比渴望一场惊天逆转的大翻盘!

“月余,只要彭城再撑住月余时间,第五伦便师老兵疲,天亡期至!”

……

虽然对彭城的坚守心存幻想,但刘秀、邓禹毕竟不清楚此城形势,他们的预测太过乐观,就在盖延被俘后数日,彭城已岌岌可危。

更让刘秀绝对想不到的是,彭城守军的意志,并没有在魏军投石机呼啸的抛射中被摧垮,却在一群刘姓俘虏的呼喊中,行将崩溃!

不得不说,魏军工兵和随军匠人的效率确实高,才短短半月,就在彭城四面城墙外修了十余座望楼,几乎每天都有一座高过彭城城墙的狭窄木楼拔地而起。

望楼不仅可用于持千里镜的魏军斥候观察城内虚实、哪面城墙防守最弱,还可以对敌人展开宣传攻势。

“彭城的昆父兄弟!”

这天,投石机的抛射轰击刚刚停下,望楼上又有人举着铜皮卷的简易喇叭,朝城内喊话了。

话是本地西楚方言,大概和数百年前楚霸王项羽高唱“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口音差不多,他先是自报了籍贯姓名,原来是戏马台一战中,率先拔刃对准守将刘植的人,住在某县某乡某闾,最重要的是:他姓刘,是前汉宗亲。

“我也是楚元王后裔,连吾等刘氏人都知道,汉德已尽,早就被王莽中断,如今刘秀再建炎汉,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与天下其余诸汉一样,迟早也会亡!”

他的一些宣传,在城内熬着寒冬在城墙上苦战的徐州普通人听来,确实很有诱惑力:

“城内谣传魏军残暴,要屠彭城,尤其是将刘氏杀得一个不留,这是乱说!吾等不是还活得好好的?魏皇待俘虏极好,每日都能喝热汤,吃精米,我在戏马台上饿瘦,如今都补回来了!”

“大汉,不过是刘姓一家私产,吾等身为刘氏都不帮了,汝等乃外姓,汉家于汝等何加焉?何苦豁出性命保刘氏社稷,最后弄得易子而食,折骨而炊?值么?”

这些话当然是绣衣卫负责起草,让戏马台一战的投诚者轮番上去读,却恰恰戳中了守军普通士卒的心:“是啊,吾等何苦为刘氏江山将命都舍了?莫要到最后,外姓苦战而死,诸刘却靠投降作享富贵。”

彭城守军的心开始剧烈动摇,虽然暂时没有投诚、起义事件发生,但已经影响到了战局:当魏军再度发动进攻时,守卒的抵御就没那么拼命了,而是拼命往后缩,各念其家,反正魏皇承诺,破城后,只要不负隅顽抗,皆赦而不诛,日后各复其业。

他们可不懂什么家国大义,真正对汉死忠的人物,王莽时就冒头死绝了,剩下的人,不过是乱世中随风而动的小草。

大多数人不尽力,这使得来歙手下为数不多的精锐死忠为守城左支右绌,死伤颇重,连他们也渐渐不支后,彭城防务漏洞百出。

“守不住了。”

彭城之围进入第二十天时,一直如旗杆般屹立城头,带队击退魏军一次次突击的来歙,也无奈说出了这样的话。

来歙已经数日不眠不休了,脸上被流矢划出了好几个口子,手上的虎口因寒冬日持刃搏杀而崩裂,现在连握刀都痛得颤抖。

士卒们情况比他更差,尤其是来歙的三千“大司马亲卫”,已折损小半,被飞石砸死、被如雨的箭矢射死,被攀爬上来的魏军白刃刺死,甚至有在大冷天站岗,抱着矛立了一夜,次日袍泽来换班时一推,竟直接倒下,发现已死去多时的……

而城内父老子弟的态度越发叵测,开战前,三老们口口声声:“彭城身受历代大汉天子、楚王厚恩,至今两百载,也是时候一报汉恩了。”

可当魏军开到城下后,望着城外一望无际的师旅、连绵不休、阵势森严的层层大寨,彭城气氛就变了,皆有惧怕之心。

等到戏马台被攻下,刘植战死后,彭城就更是人人自危。

恰逢汉军刘姓俘虏在望楼上一喊话,这下更了不得,彭城人且喜且忧。

“喜的是魏军承诺不屠城杀俘,忧的是本将军死守决命,会拖累彼辈身家性命。”

来歙道:“近日来,连营中也有本地军吏勾连串通、兵卒道路以目,再过数日,若陛下援兵还不到,城内恐有兵变倾覆之祸!”

还不是普通能镇压的兵变,而是兵民皆欲归降,光靠来歙和他的亲信,根本挡不住,魏军只要趁城内大乱发动进攻,取城便是轻而易举。

“彭城就像枝头的果子,风吹雨淋,终究是摇摇欲坠了。”

来歙说出了这个冰冷的事实后,被他召集的几位将校面面相觑,皆露骇然之色,若真如此,他们遭内外夹击,岂不是必死无疑?

事到如今,该如何是好?援兵迟迟不到。

这时候有人提议:“十日前,城外撤走了大批魏军,如今虽尚有五六万人在,但守备稀松不少,突围或有机会!”

但来歙却立刻否决了这个提议:“陛下认为我知臧否,晓废兴,故授予大司马之职,又令我守彭城,约定坚持到春后必解围,此乃臣主之交信,来歙若因遇小难便弃城不守,便是违背忠信!”

来歙为人有信义,言行不违,更受到刘植战死戏马台的震撼,同时,他知道自己在彭城坚持守住,是刘秀扭转战局的关键,岂会为了突围活命的那点机会,而背弃诺言呢?

来歙道明决心后,对众亲信说道:

“我听闻,陇右多毒蛇,当地有胆识之人手被毒蛇咬到时,若能立即斩断手腕,可免毒性蔓延。”

“第五伦颇似毒蛇,而归降侥幸之心,便是那将蔓延彭城全身的剧毒!”

“事到如今,只有一个办法。”

来歙腰间环刀出鞘,虽然他缠着绷带的虎口依然微微发颤,但声音却一点不抖,反而满是决绝。

“将沾染剧毒的手、脚累赘,统统斩弃!”

“汝等带上可靠士卒,加上那些真正效忠大汉之民,尽弃外郭,随我死守内城!”

第604章 陆地行舟

一如来歙所料,随着魏军的宣传攻势,彭城人心日益离散,最后果然爆发了部分兵卒的营啸。

营啸演变成了哗变,很快就蔓延至全城,这几日一直潜伏的魏国细作乘机煽风点火,鼓动惧死的人们抓住机会,开启城门迎王师进来。

来歙见外郭已不可收拾,遂按照计划,与三千部众退守彭城东北角的内城。

动乱当夜,魏军便发动突袭,攀爬上去控制了四面城墙,武德三年腊月中旬,随着堵塞城门的砖石木头被搬开,围困二十余天的彭城,终于对胜利者缓缓打开了大门。

那些参与了哗变的校尉,连夜绣五色旗的彭城父老,都心情忐忑地站在寒风飕飕的城门大道前,尽管魏军承诺不妄加屠戮,但刀在人家手里,而他们成了木俎上的鱼肉,死活全在对方一念之差。

随着一阵整齐的脚步,魏军一部率先开入,个个高头大马,甲兵鲜明,五彩旗晃得人眼花。其后则是车轱辘作响,竟是魏军主帅亲至,被城里人遣去魏营送降书的父老代表,此刻竟与他同车,既激动又有些局促。

这位魏军主将,自然就是被第五伦委任为彭城前敌总指挥的左丞相耿纯,因为肩膀受过伤,即便只站在车上,也有些偏。作为魏皇姻亲,耿纯虽非名将,但好歹指挥过几万人作战,在河北之役、河济之役中都有及格线以上的表现,级别也足够调用魏国的几位骄兵悍将。

最重要的是,耿纯耐性极好,很听皇帝的话,应该不会在第五伦离开时搞个大新闻出来。

耿纯出身河北豪族,又干过新朝官吏,对人情世故颇为娴熟,此番入城来行安抚之事,却见彭城父老局促不安,百姓躲在家中门房紧闭不肯出来,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他目光落在彭城主干道两侧的碑上,这是楚地风俗,那些在本地有过卓著贡献的二千石官吏,亦或是名闻天下的彭城人,生后都会立碑纪念,是为表彰贤良,教化百姓。

一路看下来,有让彭城儒学大胜的汉初“三生”碑,有文景时代彭城著名诗人韦孟之碑,还有作为楚藩公主,汉武帝时远嫁乌孙国的解忧公主碑……

耿纯的车轮,在途经一个因战乱而残破的里闾前停了下来,目光落在那醒目的石头里门上,一般的里门皆为木,独此为里,修筑成小阙形状,阙下还有石碑,小字刻得密密麻麻。

耿丞相故作恍然大悟状,对随行的彭城父老说道:“这莫非是‘楚国二龚’之一,前汉渤海太守、光禄大夫龚君所住的廉里?”

彭城父老忙道:“正是龚君宾所在,本地人念其……”

说到这他们忽然停下,因为这龚胜是以“忠汉有节”得到崇敬的,这哪能说啊,遂改口曰:“念其刚直,特刻石表其里门。”

这位楚国龚胜的履历,就是典型的硕儒谏臣的路子,年少好学,通晓五经,举茂才出身,靠着精通儒术,一点点升官,授谏议大夫,最黑暗的汉哀帝时,倒也屡次上书抨击刑罚严酷、赋敛苛重,虽说忠言逆耳,但龚胜非但没受惩罚,官却越做越大,但等到王莽秉政时,他察觉这位大司马大将军行事有异,遂归老乡里。

王莽代汉后,也没忘记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儒,派人五威将帅来徐州,捧着羊、酒去问候龚胜,想聘请他去太学做大祭酒。这龚胜却屡屡拒绝,甚至连出门见使者都不愿,就坐在床上装病,实在是推诿不过,便开始绝食,粒米不进十四天后,活活饿死在榻上。

临死前还留下遗言:“受汉家厚恩,无以报,今年老矣,旦暮入地,谊岂以一身事二姓,下见故主哉?”

这是典型的大汉忠臣啊,当地人虽然没有他的骨鲠,却也颇为敬服,刘秀入主彭城后,更是大加表彰。

如今彭城换了主人,魏国的耿丞相,莫非是看这石里门不顺眼,想要派兵砸了!若真如此,他们是站出来阻止,还是为了保全自己,眼睁睁看着?

就在彭城父老不知所措时,耿纯竟感慨道:“吾少学五经,最好《鲁诗》,以此为业,入于太学,素闻龚君乃鲁诗集大成者,既归乡里,郡二千石长吏初到官皆至其家,如师弟子之礼。今鲁诗后学至此,焉能高倨于车上?”

言罢竟赫然下车,走到门阙石碑前,作揖微微一拜。

然后耿纯又当着众人的面下了命令:“传令下去,士卒人马,有敢污此门阙石碑者,重惩不赦!”

此事让彭城父老颇为震惊,然后心中顿感窃喜:龚胜作为饿死不食新粟的大汉铁杆忠臣,耿纯都能对他恭敬有礼,他们虽然也做过刘秀的官,如今纳降,应该能按照约定既往不咎吧?

耿纯仿佛知道众人所思所想,当着龚胜石碑的面,对他们再度承诺:“前时王师破齐地海岱,多有烧杀劫掠之事发生,传至彭城,人人自危,吾知诸君多有顾虑。”

可不是嘛,这也是彭城没有在兵临城下时直接滑跪,还能抵抗二十几天的主要原因。

然而耿纯却很擅长转移矛盾的话术,痛心疾首地说道:“我朝陛下分明三令五申,要士卒无犯百姓,然攻齐地主力乃是幽州兵,渔阳上谷边塞突骑,华戎混杂,桀骜难服,故有此恶名。”

明明他们冀州兵占了大多数,但耿纯直接无视:“如今幽州兵皆在南方,入城者多为中原士卒,军纪更严,诸君大可安心,绝不会有屠城妄杀等事发生。”

反正小耿和幽州兵的名声已经很坏了,不介意再坏些,利用他们扫除新征服地盘上难以料理的势力,再派遣军纪好的军队入驻,官员接手,在打扫干净的大地上进行恢复与建设,已是第五伦屡用不鲜的套路。

一时间,彭城父老暗骂幽州兵是野蛮人,不当人子之余,也对耿纯观感极好,生怕他在彭城当家的时间太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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