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509章

作者:七月新番

“而来,汉兵果数次挑楚军,楚军不出,汉王刘邦使人羞辱叫骂五六日,大司马曹咎大怒,兵发汜水,士卒半渡时为汉所击,遂大败,项羽只好与汉定下鸿沟之盟。”

“楚军若能多等十日,等到项羽归来,楚汉之间胜负难料。”

“如今刘秀也欲急战,以解除彭城之困,将军若应战,便中了刘文叔之计。”

“那以大夫之见,吴兵已逼近下邳近郊,不断挤压我军,走又走不得,下邳则装不下所有士卒,如何避战呢?”

耿弇倒不是偏执,他说的是事实,下邳是座小城郭,军民加在一起,顶天能装万余人,剩下的就得在城外安营扎寨,未能构筑起牢固的工事。

但伏隆认为,挤一挤其实也没问题,他提议道:“不妨尽驱居民,使士卒容身城内,以待援至……”

“本将军带着三军士卒臭烘烘缩在下邳城中?坐看刘秀叫嚣?”

实在是太憋屈了,这是骄傲的耿弇万万无法接受之事,他冷笑道:“伏大夫,这是临战惧敌了。”

伏隆一早上喉咙都说干了,也收起温和的一面,板起脸来:“车骑将军,此乃皇帝诏令,汝难道想抗命么!”

“伏大夫少用陛下压我。”

耿弇却赫然起身:“杀之免之,族其家,陛下能得此于臣。不可以战而令我战,可以战而令我不战,即便是陛下,亦不能得此于臣!”

这是战国时齐楚垂沙之战前,名将匡章回绝齐宣王要求他速速出战的话,此言一出,耿弇与伏隆便彻底没得聊了,伏隆知耿弇坚持已经,长叹一声后拱手下堂,自去写奏疏向皇帝阐明详情。

只在离开前回过头,以同僚身份,给了小耿一句忠告:“伯昭,且不提此战于我军不利,就算赢了,这灭吴之功何其大也,又岂能由你一人全部包揽呢?水满则溢啊!”

以伏隆对小耿的了解,还以为他是对第五伦迟迟不给“车骑大将军”名号而闹别扭,非要靠此战证明自己,建不世功业。

而耿弇这边呢?话语出口,心中也有一丝后悔,事情原本可以好好商量,大不必到这一步的。

但心中的骄傲又使他没法低下头与伏隆和解,接受对一位将军来说,无法接受的龟缩避战。

他只轻声喃喃自语:“陛下有陛下的战法,我也有我的兵略啊。”

到了次日,耿弇令其弟耿舒留守城内,他则带着亲随出城巡视战场,为两天后就可能展开的大战做准备。

这下邳城虽是淮泗重镇,但远不如后世那般固若金汤,沂水与泗水在此汇合,使得城郭三面环水,唯独东侧是一望无际的平地。若大军自西往东来攻,下邳指不定能守许久,然而耿弇从东海郡奇袭下邳,靠的就是从东突破,如今刘秀的方向也一致。

而下邳城郭内外两重,大城南门用的是附近山上白石所砌,所以又叫……白门楼。

出了白门楼,就进入魏军的郭外营地,虽是匆匆建造,但也有简单的夯土围墙,周二里许,营垒营房都十分紧凑,可驻兵数千,城西又有一个小营,也放了千余人把守水门。

耿弇前几日因大腿上箭伤复发,甚至痛得骑不了马,得乘车而行,今日巡营,为了激励士气,自己岂能拉胯?遂再度披挂上马,忍着痛楚,精神抖擞而行。

然而魏营之中,三军状态却让耿弇颇为失望。

从下相逃回来的那五千人就不提了,耿弇深知,在战场上溃败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想要短时间内恢复士气何其艰难,遂将其放在城中一角,并与其余各部隔开,以免他们受到影响。

然而,耿弇在营中所见,没有临淄大战前的兴致勃勃、热情激亢,反是人人满脸疲倦,在飒飒寒风中站得东倒西歪,不少人衣冠不整,颇有仓促之感。

耿弇顿时大怒,瞪着校尉道:“吾士气少衰而鼓不起者,何也?军中岂有女子乎?”

校尉脸都白了,连忙下跪,这是不打自招啊。

耿弇也没学李陵,非要将那些军妓、被掠女子搜出来斩了泄愤,只警告校尉道:“本将军也知幽冀兵卒苦楚,故而进入东海郡后,对军纪要求不严,朝廷犒赏一时来不到,便由汝等纵兵劫掠为业,至于携带女子随军等事,本将也当没看到,甚至帮汝等瞒着伏大夫。”

“但大战之前,必须统统赶走,让士卒重振神采。”

校尉讷讷应是,答应今夜前统统处理“干净”。

而后,耿弇又随机抽查名册,发现缺员严重,刨除一路远征掉队战死者,竟还有一成的人未至。

此营军吏跪地解释道:“将军,士卒多有疾病,加上近日大寒,病患更多,一时卧榻难起啊。”

耿弇皱着眉进入隔离用的营帐查看,里面都是臭烘烘的味道:屎尿、酸汗,还有奇奇怪怪的药味。

正蹲在炉灶前熬药的军医见耿弇至,连忙过来拜见,顺手递上了一副口罩:第五伦要求的,皇帝对军医制度做了大刀阔斧的改革,诸如将病卒单独隔离、与病人相处时以沸水煮麻布蒙于口鼻处,只是其中之二。但这玩意哪能和后世医用口罩比?能起多大效用就见仁见智了。

军医说,最初只是部分士兵感到疲倦、肠胃出现腹泻症状、肌肉酸痛,亦或是咽喉痛,鼻塞流涕,本以为是他们半年间从齐地转战至徐州,征伐千里后身体疲倦,加上士卒多为幽州、冀州兵,故而对淮北地区水土不服。然而慢慢地,患病士卒增多,症状也在加剧,发展到高烧、头痛卧榻不起,时间进入腊月后,营中甚至出现了第一例死亡。

“这是何疾?”耿弇没有“为士卒允疮”的癖好,非常惜命地掩着自己的口鼻,他和马援、岑彭不同,绝非与三军同苦的类型,不论是战法还是性格,都更像霍去病。

军医咬咬牙,还是以自己的经验禀报:“或是伤寒。”

此病名一出,跟随耿弇来巡营的众人都勃然色变。

倒是耿弇直接斥骂道:

“休得故作大言!”耿弇骂道:“本将军长于上谷北寒之地,伤寒年年都会遇上,却从未听闻徐扬有伤寒。”

军医也不是很确定,连忙改口,而耿弇扫视了一眼帐内躺着痛苦呻吟、唉声叹气的病卒,也不去一一问候,只快步走出了隔离帐篷,扯下了葛布口罩,呼吸着外头清冷的空气,似乎想将肺部的浊气统统呼出来。

而后,他对校尉下令道:“寒冬腊月,士卒患些许头疼脑热,实属寻常,城西不是有座小营么?将病卒统统转移过去,单独隔离照料。”

耿弇这么做,除了确实对追随自己转战千里的士卒产生了一丝怜意外,也不想让他们影响到大战。

病归病,苦虽苦,但仗还是要打,慈不掌兵,而耿弇恰恰是最适合做将军的人,他眼中只有军队要达成的目标,不论是皇帝的诏令,还是士卒的哀苦,困难他都看在眼里,但耿弇在下邳一战的意念,却越发坚决。

“我部确实新败,千里远征士卒疲敝,且不乏病弱。”

“既然如此,不妨在初战时,故意示弱小败,以盛刘秀气焰,使其气盛,攻我郭外大营。”

作战蓝图已在耿弇心中展开:“而我则自率精兵及上谷突骑,从侧面突击刘秀兵阵。”

但考虑到己方战斗力远不如在临淄时,耿弇也有战而不胜的预感。

先前虽与伏隆吵了一架,说了气话,但坐在营垒中,耿弇还是持笔开始书写自己的请战奏疏,想从头到尾,向皇帝解释一下他的方略。

“刘秀顷军北上,若能歼其主力于淮北,则取淮南轻而易举,就算刘秀逃回江东,也再难成大事。”

“陛下遣兵来援,虽是好事,但却可能将刘秀逼退,此人用兵有勇有智,以舟师屯沭水口,可进可退,臣靠两千上谷骑兵,不足以断其后路。”

“若想毕其功于一役,只有下邳一个机会。”

这机会是老天送到耿弇面前的,毕竟刘秀不打灵璧反攻下相,连他也没料到。

耿弇停下了笔,看着外头的士卒,校尉正忙着驱赶营中女子,患病者正被转移到城西,而更多人,则是寒风中怀念故乡。

两万多条鲜活的性命,却不过是将军手中的剑,用钝后,也不惜与敌人白刃交锋,当场折断。

至此,耿弇这个在伏隆眼中骄傲、狂妄、好战,因为贪心功业,欲包揽所有功劳的小将军,其心中的宏大计划,也终于在奏疏上,对第五伦全盘托出:

“只要能诱刘秀与我军缠斗,便不论胜负。臣愿用这幽冀士卒两万余人性命,用臣的一生的不败名声,来拖住刘秀三五天,只待彭城援兵抵达,臣虽可能败绩。”

耿弇在奏疏上写下最后几个字:

“但陛下,大魏,必胜!”

第600章 第五层

收到伏隆急奏,得知耿弇说什么“可以战而令我不战,即便是陛下,亦不能得此于臣”时,第五伦正在南赴下邳的路上,与他同行的,还有四万援军。

放下密奏后,第五伦面色微沉,心中只道:

“看来,我少不得要学一次刘邦了!”

指的当然不是学老刘杀功臣,在第五伦看来,耿弇对自己的忠诚虽无法与马援、景丹、万脩这些起家嫡系相提并论,但应该不会有谋逆反叛之心,应该吧。

“不过是小将军伐齐胜仗打惯了,连下七十二城,却在下相吃了刘秀大亏,心中不忿,非要打回来以求全胜罢了。毕竟是狠如羊、猛如虎、贪如狼的人物啊。”

如羊角抵,只知往前而不知退后;如虎扑食,有所挫败便恼羞成怒;至于他贪什么?以第五伦对小耿的了解,贪的不是权力富贵,而是一战灭吴的不世之功啊,任谁都能看出,天下诸侯,第五伦最重视的势力莫过于刘秀,若能独占此功,小耿可为诸将之首。

但这之后呢?耿氏如何自处,小将军你想过么?

所以第五伦决定,在耿弇铸成大错前,由他来阻止悲剧发生。

第五伦要学刘邦的,便是夺大将兵权!

刘邦曾经两度夺韩信兵权,一次是成皋之战后,那时候老刘被项羽打得极惨,靠着替身赴死,并将城内女子放出去让楚军乱哄哄地追,这才仓皇逃出。而此时,刘邦的把兄弟张耳、大将韩信已经攻下赵代之地,且就驻扎在与成皋一河之隔的地方,居然按兵不动,于是刘邦自称使者,清晨驰入张耳、韩信壁,而夺其军。韩信睡到中午起来,才得知此事,可怜他又成了光杆司令,只能在河北重新募兵去打齐国。

第二次,则是垓下之战后。项羽已死,也是飞鸟尽良弓藏的时候了,鉴于韩信之前在攻下齐地后,曾请封齐王,且在刘邦下令追击项羽之际,并未奉令率兵赶到,导致刘邦在固陵之战被项羽击败,刘邦遂不放心,故技重施,驰入齐王壁,夺其军……

刘邦之所以下手,恨的就是韩信不听调遣,而现在,第五伦也面临属下自作主张、没有大局观的状况。他打算用同样的雷霆手段,加速抵达下邳,架空耿伯昭,接过指挥权,如此方能与刘秀周旋,等后续援兵赶到,以众凌寡。

但刘邦夺兵权听上去容易,甚至有些儿戏,似乎喊上十几个大汉,一起冲入主将大帐,抢了公章……虎符别到腰带上即可。

可仔细分析,才明白此事不简单,第五伦揣测,刘邦之所以敢如此,除了笃定韩信没胆子造反外,也因为韩信麾下诸将谋士,除了蒯彻、李左车二人外,基本都是刘邦安插的丰沛人士。有这些人在,一旦韩信表现出异心,恐怕立即就会被架空。

要论掺沙子的技术,第五伦也不遑多让,耿弇手下,除了两千上谷突骑外,其余多是来自冀州的偏将、校尉,每一位都由第五伦指派。加上不同主将带兵方法大异,耿弇对其麾下将吏,虽然经常放纵其劫掠,但收买亲附却较少。

加上身边的四万之众,第五伦觉得,驰壁夺权这种事,老刘做得,他也做得!

这种想法,却在南行的第三天戛然而止,第五伦的态度,因收到耿弇的请战奏报,而产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欲以幽冀之兵为饵,拖住刘秀三五天,待援军抵达,将其歼于淮泗?”

“臣虽可能败绩,但陛下,大魏,必胜!”

这句话让第五伦颇为感怀,释卷暗叹:“若果真如此,便是予低估耿将军了。”

作为将军,最珍视的便是自己的军旅胜负,想当年,白起为了保住不败之身,三番五次拒绝秦王,就是不去打邯郸。

而耿弇竟愿将这最珍惜的“不败”打破,也要确保第五伦全局的胜利,他的忠诚,确实不能怀疑了。

“这一波,予自以为他在第一层,辜负了予的厚望,殊不知耿将军竟在第三层。”

但第五伦欣慰之余又有恼怒,耿弇的沟通太不及时,骗刘秀的同时,竟连他身边的伏隆、上司第五伦一起骗了,奏疏再慢点,恐将酿成大错,归根结底,还是自作聪明,不听调遣,这指挥权啊,还是得收!只是举措不必像计划中那般剧烈。

第五伦立刻传诏,假装自己已洞察一切:“将军深意,予早已知晓。”

“徐淮之战,攻城略地为下,诱歼刘秀为上,刘秀虽不入灵璧圈套,反攻下相下邳,然不过是殊途同归。”

“予早已派遣横野将军郑统统兵两万,自灵璧南下,绕开睢水吴军偏师,直扑临淮郡!”

“虎牙将军盖延,亦将三千渔阳突骑,星夜驰骋,将渡过睢水,与横野将军于临淮汇合。”

“刘秀借江淮舟师北上,郑、盖二将堵淮泗口,刘秀便再无退路!”

这是七国之乱时,周亚夫平叛的招数,在北方深沟高垒,不与南军交战,却使轻兵绝淮泗口,塞敌粮道,使其自溃,连撤军都成了问题。

早在得知刘秀没有攻击灵璧时,第五伦就立刻做出调整,用周亚夫故计,让那边的伏兵出动,南下迂回包抄。

一旦此策奏效,刘秀想要南撤,便只能弃舟师而走陆路,往泗水国、淮阴县方向跑,亦将成为魏军骑兵的猎物!

既知小耿打算和决心,这场仗就更好布置了,第五伦抚着唇上胡须,心中甚至有一丝欣慰。

“这一战,予在第四层。”

……

“陛下果然比我高明,早已做出了布置,可笑耿弇还打算以两万余士卒性命,来拖住刘秀,却不知圣天子的奇兵,早已逼近淮泗口。”

再看下邳这边,第五伦的诏书来得比援军快,耿弇收到后,倍感欣慰。

而光禄大夫伏隆更是暗暗捏了一把汗,前几日耿弇的态度,让他只以为此子要做韩信第二了,伏隆虽有心调解,但以他对第五伦的忠诚,仍会将自己所见一一上禀,好在如今君臣误会“解除”。

他特难免埋怨:“耿将军有此想法,何不早言?”

上一篇:这个剑修有点稳

下一篇:渡劫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