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507章

作者:七月新番

将军铫期身材魁梧,容貌威严,他是颍川人士,由冯异举荐给刘秀,是忠勇的亲信,负责前锋部队,担当此战最重要的任务。

“魏军耿部有冀州兵三师,上谷突骑一旅,如今二师一旅在下邳附近休整,另有一师围困下相。”

饭要一口一口吃,如何将这一师魏军歼灭,解除下相之困,是重中之重。

虽然面对下相之敌,刘秀拥有优势兵力,但他却有“遇小敌怯”的习惯,明明可以以众凌寡直接逼近城郭决战,却不急着迅速北上,而是先停下脚步,让士卒休憩,然后派出铫期去诱敌。

刘秀让人询问过逃到林子沼泽中的当地人,得知,这一师魏军颇为骄横倨傲,作为耿伯昭的手下,军纪也颇差,他们经历了临淄大胜、城阳无血开城、东海郡的不战而获、下邳的三日告破,正是骄横到极点的时候。

“魏军最喜好围城打援,彼辈困下相而不攻,或许便是想引诱我军相救。”

又道:“此役乃反攻首战,要尽量完师而胜。”

话虽如此,这支魏师会不会上当追击,落入熟悉地形的汉军包围圈,尚不可知,在等待的漫长间隙里,刘秀能感受到麾下的不安。

他自己又何尝安心呢?只能在将校和士卒中巡视走动,勉励他们,若有人冬衣不足,刘秀甚至会令人将自己的毯子给予——汉军不如魏军阔绰,冬衣筹备尚不能人手一件,只能尽量满足精锐。

若是遇上淮北本地豪族随军者,询问其家中情况,刘秀则停步加以安慰,言语中充满对魏军野蛮暴行的愤慨。小耿破下邳时的军纪不太好,加上渔阳、上谷突骑的习惯性抢掠,已经影响到了魏军在此地的风评。

忽然间,刘秀猛地回头,他在冷风吹拂过树林的沙沙声中,似乎听到了声音:诱敌的汉军在匆匆撤退,倨傲的魏军紧追其后!声音越变越大,千马奔腾之声,刀剑铠甲交击!

铫期做得不错,围城的魏军大多追击而来,过去大半年的仗胜得都太轻松了,他们一旦出击,敌人便土崩瓦解,习惯了所向无敌后,心态也会产生微妙变化。

眼看魏军渐入包围圈,刘秀也翻身上马,扫视众人,仿若昆阳大战前夕一样,他举起剑,让自己的身影在炎炎汉旗前,掠过士卒面前,让所有人都看到自己,看到他们的皇帝与士卒同在!

“诸君,夺回淮北,将从此役而始!”

……

短短一日后,身在下邳城,等待配合“蛇尾”的耿弇,便得知了下相的败绩。

“下相遭到吴军大众袭击?”

“敌寇数路来攻,汝等难以对敌,遂歼敌无数,转头暂退?”

面对噩耗,耿弇倒不全是忧虑,反而有些兴奋,这意味着,敌人放弃了去灵璧那个陷阱,直冲他这蛇头而来,这倒是先前未曾料到的事。

“吴军有多少人?”

“十万?”

这个数字气得耿弇直接拍了案几:“怕不是诓我,刘秀就算刮尽徐扬之兵,手中恐怕也不足五万,焉能有十万之众?”

这显然是败军之将在推诿责任,一旦失利,就极力夸大敌人,乃是军队里的常态了。

至于跑回来的将校说,作战期间歼敌多少多少只来不及割首级清点,更是万万信不得。

耿弇只关心一件事:下相之战,己方损失多少?

“收拢后,只得五千?”

不管剩下那五千人是战死、被俘还是逃散,损耗过半,基本意味着一支军队几乎丧失了战斗力,就算重整,也很难担大任了。

形势一下子不容乐观起来,和属下一样,小耿也难以避免军中坏习惯,前段时日的下邳之战并不如给第五伦奏报里写的那么顺利,其中一个师担当主攻,损失不小。

而更要命的是,随着严冬越发寒冷,耿弇夏天时在临淄挨了一箭的地方伤口复发,时常隐隐作痛,这也是他在下邳滞留,没有亲击下相的原因。

“车骑将军!”

伏隆作为第五伦留在耿弇身边的刹车片,立刻恳求道:“形势大变,吴军不击灵璧而来袭我,既然刘秀贼兵强盛,不如暂闭下邳城休养士卒,以等待皇帝到来。”

“下邳城小,放不下万余人,其余怎么办?北撤么?”

耿弇却摇头说:“更何况,天子将到,臣子应杀牛洒酒待百官到来,岂能反要留着贼虏来麻烦君上?”

不及商议妥当,来自彭城的急诏抵达,伏隆听诏后,除了惊呼第五伦料事如神,竟能提前预判刘秀动作外,便是再劝耿弇,按照皇帝的诏令,勿与汉军交战!

耿弇却更多考虑军事上的问题,询问己方斥候:“下相与下邳之间,不过一日之程,吴军眼下可过了沭水?”

“已过沭水,前锋万余人,逼近下邳之郊,驻定不动。”

耿弇顿时了然,若敌人未过沭水,尚能阻击,一旦抢渡,就被他们欺身近前了,他心中怒心顿起,就算下相小败一场,自己手里尚有兵卒两万余,与敌相当,靠城而战,甚至还稍占优势,当真需要避其锋芒么?

但天子诏令又不可违抗,耿弇遂对着诏令下拜,无奈地说道:

“如今形势,不是臣非要与刘秀急战。”

“而是刘秀扑面而来,避无可避了!”

第597章 同室操戈

武德三年冬十一月底,徐州彭城,惨烈的戏马台围攻战进入第五天。

形容攻城战惨烈,一般指攻守双方,你蚁附攻城,我浴血抵抗……但戏马台一役,惨的主要是守军,也不知道第五伦打的什么主意,对戏马台以袭扰为主,进攻强度虽然不大,却颇为持久,从第一天午间发动开始,竟再未停过。

之所以未停,靠的是各部曲轮番上阵,戏马台距离彭城南门不过一里,所以两者之间是不能放军队的,否则会遭到这互为犄角的两城远射武器覆盖,故而进攻一般围其东、南、西三处,从小山地势斜度最小的东面发起攻势。而站在戏马台上往下看,却见三面之围,除了幽州骑兵的鸟旗放在远处监视彭城不动外,代表冀州兵团的应龙旗,豫州兵的巨象旗,再到兖州兵的泰山旗,皆是旌旗招展空翻影,竟都来戏马台下打了酱油。

作为戏马台守将,东海太守刘植直到第三天才看明白:

“第五伦这是欲以戏马台为校场,让魏军练习攻城之术啊!”

确实如此,这十万人多来自中原,老兵们参与过对赤眉的河济决战,打流寇倒是练出来了,攻坚经验却几乎为零——赤眉哪有城啊。

正好欲诱刘秀来徐淮,太快打下戏马台反而不好,用第五伦的话说就是“来都来了,不如让小的们练练手艺”。

扛云梯冲锋的次序和时机得练,顶着盾牌,每次都只冲到山脚就可以回来,顺便骗一波戏马台的箭矢储备;他们还要练习抢填护城河、填斩壕、推轒輼、竖挡板,第五伦预料,两淮地区忠于刘秀的城郭必然不少,每座城都要做好大营子的准备。

白天的熟练掌握了,那夜战呢?最好也稍加练习,以备不测,反正徐州周边多的是山,常有松柏之木,每逢入夜,明亮的松脂火把在戏马台外绕了一圈又一圈。

步卒们在戏马台下进退不一,呼喊如雷。而远处,第五伦专门建立的工兵曲,也在调试攻城器械,这群以水衡都尉工匠打底的特殊部队手脚麻利,三日就制作了十余架投石机,尽管第五伦插手提了很多建议,但不管如何调整图纸,这玩意投射精度一直感人,甚至达到了玄学的程度,且每一台都有独特的轨迹,需要调试许久才能熟练运用。

魏军各部忙得不亦乐乎,搞起了大演习,却苦了戏马台上的守军,敌人人数众多,可以玩车轮战,汉军只有千余人,每次台下鼓点大作,他们就得拖着疲惫的身体御敌,虽然十次里九次的假的,但第五伦这厮总会掺杂进一两次真正的猛攻!有几回几乎上了城头。

这导致刘植不得不防,而他的麾下更成了惊弓之鸟,戏马台上的汉兵,自交战开始后,就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就算轮值休息的人,刚刚闭上眼睛,也会被雷鸣般的金鼓吵醒!

汉军粮食充沛、箭矢还能从魏军射上来的遗矢中得到补充,但唯独有一样东西,却日益干涸枯竭。

那就是精神气,最初时,所有人的神经都高度紧张,在刘植鼓动下愿为大汉死战,后来则成了麻木和没劲头的疲倦,任何人坐下半刻内都会睡过去,甚至还有在冷冰冰硬邦邦地面上一睡不醒者。

但刘植自己,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已经睁了四天四夜!

“我必须替陛下看好驻马台,这便是刘植身为宗室的信诺!”

至第五日,情况出现了巨大的变化,原本进攻松松垮垮的魏军,却忽然认真起来,攻势一次比一次强劲,似乎是第五伦厌倦了大演兵,打算一举将戏马台拿下。

抛石车最先发力,每台旁边都有数十名民夫协助扯动绳索,一点点绷紧,最后将来自楚王陵的石砖弹射而出,倾泻在戏马台半山腰上,甚至落到台顶。

紧密的战阵分出许多支队,全副武装的步卒踏着鼓点迈出沉稳的步伐,一架架云梯,一台台盾车在悍卒的推动下冲向戏马台。

强弓队也在不断靠近攒射戏马台,利用人数优势,死死压制住台上的劲弩。

尽管魏军攻势如此庞大,刘植仍拼死抵抗,血战至入夜,就在他们即将坚持不住时,亏得来大司马从彭城东门遣人袭击魏营,导致魏军攻势稍顿。

刘植这才带人将即将爬上城头魏军先登撵下去,但整个山腰皆已丢失,他们只剩下戏马台顶方不过百多丈的立脚点,人数也从上千锐减至不足五百。

戏马台顶的建筑几乎被抛石机摧毁,年代可追溯到项羽时代的屋舍千疮百孔,但顶上的炎汉旗帜依然竖立,与灰暗泥泞的山体形成了鲜明对比。

而刘植就靠在旗下,他在作战时被流矢射中右臂,尽管缠了布条止住血,但疼痛和寒冷使得刘植整只手几乎失去了知觉。

“公子,士卒们如何了?”

公子是为刘植包扎之人的字,他名叫刘旷,是彭城县令,长相敦厚正气,听到刘植询问,刘旷叹息道:“不好,鏖战后人数减半,还活着的人中,也大多受伤。”

说到这,刘旷抬起头,担忧地说道:“或许下一次进攻,魏军就能攻占台顶,吾等再难守住了。”

刘植沉吟片刻后,叮嘱刘旷道:“我稍歇片刻,汝去将刘姓军吏找来。”

刘旷喜道:“太守有御敌之策了?”

若问的是别人,刘植少不得要欺骗他,但对刘旷,他却不打算说谎。

因为,刘旷是彭城著名的“烈士”。

据刘植所知,刘旷乃是前汉楚王宗室,做过郡吏,在乱世里治得彭城政教大行,然而到了赤眉横扫而过后,旧秩序崩溃,本地大乱,饥荒遍地,盗贼横行。

刘旷也没能继续当官,他打算带家眷投奔淮南,岂料走到一半遇到贼寇,刘旷弟弟被杀,刘旷则带着老母及其女儿、侄儿藏到泽中,过上了采野菜维生的苦日子。有一次,刘旷外出寻食,竟为一群饿贼抓住,这些贼人要将他煮了吃掉,刘旷拼命磕头,恳求先放他回去,服侍母亲吃完造反,再回来受死。

贼人们听刘旷言辞恳切,念其孝心一片,便把他放了。岂料刘旷归去服侍母亲吃完饭后,竟真的义无反顾回头,寻得那群饿贼,愿入烈釜为食物!

这下贼人都惊呆了,纷纷道:“常闻烈士,乃今见之,子去矣,吾不忍食子。”

烈士者,有节气壮志也,别人(指第五伦等人)的名声是刷的,这刘旷的名德,却是他用慷慨赴死换来的。

所以面对刘旷,刘植是无法说假话的,只对他道明了真情:“魏帝早能夺取戏马台,迟迟不取,无非是狸奴戏鼠,欲教小狸下次见了如何捕捉罢了。”

“如今不知为何,魏帝已决定取戏马台,吾等,撑不过今夜了。”

“我欲为大汉尽忠到最后一刻。”刘植看向刘旷:“公子呢?”

刘植从河北跑到徐淮,为了刘汉大义,抛下了宗族小义,早谈不上什么牵挂了,但刘旷不同,他不但要养活老母,还要照顾其弟的遗子——据说当初刘旷在逃难途中只能养活一个孩子的情况下,抛弃了他的亲女儿,却留下了弟弟的孩子。

刘旷显然是有些犹豫的,但他最终回望刘植,点点头:“当初旷与饿贼约定,尚且不会违背,更何况我蒙受皇帝陛下厚恩,若无陛下救助,刘旷举家恐怕早死于饥荒,义尚不可欺,何况是忠?刘旷愿随君同死!”

“我知道,公子最是守诺。”

刘植挥了挥手,让他将主要的刘姓军吏统统喊来——当初刘植请战时,城中宗室大多被选到了戏马台,因为刘植相信,为了宗族和大汉存亡,他们会拼死一搏。

谁让他们姓刘呢?既然继承了高皇和太上皇的血脉,被大汉养了十几代人,也是时候将这一身热血捐出去的时候了。

刘旷奉命而出后,刘植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他五天没合眼了,而一闭上眼,不知为何,总会梦见亡于河北的刘子舆,这大骗子还是那么神秘兮兮,哪怕刘植在梦中愤怒地揭穿他身份,指着鼻尖质问,刘子舆却依然一副大义凛然,伸手双手,颇为大气地说道:“朕这假刘都能殉汉,伯先,你为何逃了呢?”

是啊,他当初在死人堆里诈死,后来又“忍辱负重”跑到东南,刘秀夸他忠勇无比堪为大汉千里驹,然而只有刘植之际知道。

“我当初,也是怕过死的。”

那时候刘植没做好准备,可这一次,在遇上真正的明主后,刘植再无不舍。

“我昔日追随了假刘子舆,他人虽是假的,但拥汉之心却是真真切切,当初不能赴死,今日,刘植便为真正的大汉,殉国!”

刘植实在是太困倦了,连周围的嘈杂争吵之声都听不到,直到有人猛地扑到他身上,并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呼,直到滚烫的鲜血溅在他脸上,刘植才猛地睁开眼来!

扑在他身上的人,竟是去而复返的“烈士”刘旷,他此刻面色惨白,双臂护着刘植,而口中则咳出了血沫。

刘植这才看到,刘旷身上已多有刀剑之伤——是为了保护刘植挡下的!而对他出刀的人,不是魏军,竟是一群汉军刘姓军吏,此刻正握着染血的刀刃,不知所措,见刘植苏醒就更慌了,有人扔了兵器下跪稽首痛哭,有人则咬着牙,依然步步逼近。

原来,方才是有人偷听了刘植和刘旷的对话,不愿随二人殉汉,遂拉拢了同伙,随刘旷过来时,便拔刃而出,想杀了自己,只要自己死了,他们就能顺理成章投降魏军,保全性命。

果然,这群浑身都是伤痕的刘姓军吏,继续挥刃指向刘植,红着眼骂骂咧咧道:

“刘太守,可勿要怪吾等,怪就怪,汝死则死,却非要拉上吾等同亡。”

“然也,吾等被汝征发至戏马台,血战五日,已为大汉尽力了,家中尚有父老子女,岂能就此丧命?”

然后他们便气愤地逼迫刘旷:“刘公子,汝乃节士,还是吾等宗亲、同乡,不忍害汝,姑且闪开,让吾等杀了这河北人,戏马台上数百人,便还有条活路!”

刘旷深受重伤,口中都咳血了,却还强撑着站起来,跌跌撞撞转过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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