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505章

作者:七月新番

那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但第五伦认为,战争绝不会如此简单:

“但刘秀不似其兄刘伯升,用兵颇有智略,以予对他的了解,刘秀会救彭城,但不会径直救,将心比心,吴军此战至多能征兵五六万人,若想破局,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击我屯粮之处!”

第五伦在彭城西南一敲:“便是此地!灵璧!”

从灵璧到彭城间,是来回往返的十万民夫,都是窦融从中原征集来的,他们没什么战斗力,是战争中的软肋。

“明面上,灵璧可战之士才一万,若刘秀遣人袭之,烧我屯粮,使彭城十万将士寒冬里无粮可用,予便只好不战自退。”

这正是第五伦一意孤行,只让窦融留兵一万守灵璧时,群臣将校们苦劝无果的,此刻才恍然大悟,原来皇帝在这留了一个陷阱啊。

第五伦不无得意地揭开了谜底:“予已调横野将军郑统东进,进入淮北,两万豫州士卒扮作民夫,驻扎在灵璧附近,刘秀敢袭灵璧,定将有来无回!”

数学好的心中又一算,加上这支不在计划内的“援兵”,作战兵力正好十六万。

“原来如此!”

群臣还在消化信息时,张鱼最先赞道:“兵法云,善用兵者,譬如率然。率然者,常山之蛇也,头尾无差别,身有五彩花纹。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

他虽然出身孤儿,但这几年为第五伦做事,在皇帝“多读书”的训诫下,也恶补了不少知识,至少拍起马屁来也能引经据典了。

“而如今陛下用兵,灵璧就像蛇尾,下邳则如蛇头,亦如常山之蛇,颇得兵法精妙!”

张鱼平素挺会说话讨皇帝欢心的一人,但这常山之蛇的比喻,第五伦听着却怪怪的,然而群臣已纷纷附和,哪怕是里面最会打仗的征东将军张宗,也很认可这方略,第五伦自己也不好扫兴打脸,蛇就蛇吧:

“虽然制敌要害在于首尾处的灵璧与下邳,但真正发力,还是得靠腰腹。”

“明日进逼城下,将彭城缠住、勒死!”

……

彭城这地方,虽然身处黄淮海大平原,但往细处看,它实则坐落在一个小盆地上,一望无际的地势,在这里稍微有了点起伏,楚王山、狮子山、驮蓝山、北洞山、龟山、东洞山,从三面将彭城团团围住,泗水河从中流过,更添险势。

然而尴尬之处在于,泗水虽大,却不算四渎,旱季人马甚至可以不用舟楫轻松度过,用来充当南北交通干流,可以,想靠它挡住入侵者,不行。

而将彭城围住的山丘,最高也才一百多丈,且相互间分得很开,难以筑造关隘锁住。所以彭城诸山,用来埋葬历代刘氏楚王,作为游历风景、狩猎獐鹿之用,可以,想凭此作为天险屏障?无异于痴人说梦。

魏军得以畅通无阻,抵达彭城脚下,十个师背靠山丘,将彭城围了三阙。

彭城早已坚壁清野,数万军民守于城内,按照伏隆的估计,以及抓获俘虏招供,城内囤积了至少能吃一年的粮食,又从东海郡武库运送大量甲兵箭矢,长期围困这一招恐怕不顶用,贸然强攻也必然付出巨大代价。

更何况,城内还有堪称汉军一方“名将”的大司马来歙,来君叔!

第594章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作为三公之一的大司马,来歙被刘秀钦定时,争议不可谓不大。

想当初刘秀初继位,自己心中明明早有人选,却还假惺惺地下诏让群臣推举可为大司马者,而群臣所推惟两人:其一是冯异,其二则是来歙。

推举二人的群体泾渭分明:倾向冯异的多是颍汝人士,同时也是追随刘秀流亡关东,落脚江东的嫡系心腹,而推举来歙的人,则以南阳贵戚、刘伯升旧部为主。

刘秀经过斟酌后,最终倾向了来歙:“冯将军征西大将,是其人也。然来将军亦有建大策之勋,又为朕袭东海,取彭城,其功勋大也。”

在刘秀心目中,来歙参与的彭城击灭赤眉,才是真正的立国之战,遂以其为大司马,而拜冯异为征西大将军。

冯异后来成了刘秀稳定荆州的方面之将,而来歙,则成了徐州的基石。

早在第五伦大军抵达前数日,来司马就做好了抵御的一切准备,他命令彭城的匠人加固城门,将其中几处完全封死,同时又将彭城方圆数里内的建筑、森林统统烧毁,清空了视野。尤其是泗水码头边上,紧紧贴着城墙的商铺、仓库、酒肆,战争期间,它们都会沦为魏军攀爬城墙的助力,必须彻底扫除,而拆毁的石块砖瓦,则被运到城墙上囤积。

更大的工程,则是来自东海郡武库的箭矢甲兵,东海太守刘植亲自押送最后一批抵达,向来歙复命:“大司马,东海郡武库能运者皆已分批送到彭城、下邳,运不来的,则统统烧了。”

“辛苦刘太守了,如此一来,彭城、下邳皆甲兵充沛。”

说到这,刘植还对那把火耿耿于怀:“若能再多数日,便还能抢运出一些,前汉多少年屯积,如今毁于一旦,实在可惜。”

刘植和第五伦的青州刺史李忠一样,都是北汉遗臣,他侥幸活过了最后的大战,刘子舆死后,其余人心灰意冷,但刘植却仍对复汉事业念念不忘,遂南奔刘秀,后被任命为东海太守。

来歙笑道:“本将倒是愿给刘太守时间,但第五伦,却片刻都不肯等待啊。魏军已从灵璧进至萧县,不日便将兵临城外,北边也刻不容缓,想来此时此刻,耿伯昭已占领东海郡了罢?东海乃沂水上游,对于彭城、下邳,无疑于高屋建瓴之势。”

小耿的进军速度比来歙预想的还快,次日,便传来东海郡北部尽陷的消息,而第五伦的兵锋也日益逼近,这“钳形攻势”慢慢朝彭城夹来,来歙必须闭城了。

但在闭城前,他还有最后的一处需要布置,遂在彭城楚王宫中召开了守备会议,自刘植以下、校尉以上皆参与。

“诸君皆是陛下心腹,有人从皇帝行幸梁园时便追随,有人则是在江东投入麾下,皆以忠诚著称,这才会被留在彭城,故而应当知晓,彭城人马不多,士卒只有一万一千人,加上临时征发的丁壮民夫,也远远不够。”

“而城外,则有十倍之敌!且自西、北两面包夹,很快就会将彭城围困。”

来歙乃是天下信士,他不会欺骗自己的部下,开诚布公地与他们讲明了劣势:“陛下给吾等的诏令,便是守此孤城,撑到明年一月!”

“不过是七八十天罢了,陛下又言,彭城三面环水,楼堞之下以泗为池,独其南可通车马,故而欲守彭城,重点在于城南戏马台。”

戏马台,乃是徐州的制高点,两百年前,西楚霸王项羽灭秦后分封,定都彭城,遂于城南里许的南山上,构筑崇台,以观戏马,故名戏马台。

戏马台与彭城互为表里,若魏军轻取戏马台,便能居高临下观望彭城虚实,所以刘秀给来歙的锦囊,便是必遣一将守于戏马台上,便能牵制魏军一部分兵力,减轻彭城的压力。

而若是南方有援军至,戏马台也能第一时间侦得,通过烽燧告知城中。

来歙自己要坐镇彭城,目光在将军诸校中移动:“如今需一大将,带一千兵守与戏马台上,谁肯御之?”

诸校面面相觑,他们当中不乏勇敢之士,忠诚也大多经得起考验,但谁都清楚,驻马台孤悬城外,势必被魏军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集中大兵攻击,区区一千人,又能顶得住多久呢?这差事必然九死一生,自己死也就罢了,还要连累麾下将士。

一时间无人应承,倒是位于前排的刘植便赫然出列:“末将愿往!”

“陛下果然没看错人。”

来歙颔首,扫视诸将校,冷笑道:“平素常有人说,刘伯先(植)乃是河北来人,还追随过伪帝刘子舆,不可信任。却被陛下封列侯,举为二千石,镇守大郡东海,为此颇有人不服,如今刘太守与诸君同处一囊之中,钝锐立判啊!”

刘秀阵营里派系争斗同样严重,像刘植这种从河北逃来投奔的,就成了孤臣,平素颇受排挤,如今大难在即,却是他敢为人先,一时间校尉们脸色绯红,纷纷争守戏马台。

但刘植却给出了一个他们都不具备的理由:“我乃宗室。”

刘植说道:“不管是河北刘,还是舂陵刘、吴楚刘,皆是太上皇、高皇帝子孙。”

“前汉时,历代楚王、彭城王子孙在徐州者数以万计,彼辈曾坐拥庄园,但大多在赤眉贼过境时家破人亡,流落投奔陛下者多达数千……”

刘植说得十分动容,这也是他的经历啊,昔日的昌城侯家族,如今支离破碎,除了刘植带着几个子弟南投外,其余都被第五伦强迁去了荒凉的并州。

“后来,诸刘又被陛下安顿回彭城,以徐人守徐土。如今从军的刘姓男丁,没有一千,也有数百。”

刘植道明了他千里投奔刘秀的原因:“第五伦若夺取徐州,他姓或还能苟存,唯独刘姓,则是覆巢之下无完卵,从河北就能看出,第五伦对刘姓绝不会手软,大汉若再亡,刘氏必先绝!”

“望大司马集结军中刘姓子弟,与来自东海的幕僚死士共组成一营,守于戏马台,此为宗室营,由我来统帅,最为合适!”

此言掷地有声,听罢后,来歙也不由赞道:

“伯先伟丈夫哉。”

来歙将虎符放在刘植手中,开始重新审视此人:

“恨不能早识得君几年。”

刘植却大笑:“如今也不晚,等击退魏寇,大司马可往戏马台上,与末将共饮浊酒,观彭城山景!”

随后数日,刘植便将“宗室营”和他的亲信们安排到了城南戏马台,一起运上来的,还有大批来自东海郡武库的箭矢甲兵,基本做到了人人披甲。

但士卒们都知道此战凶多吉少,士气并不算高,但在刘植看来,他们是这刘姓株大树上结出的果子,是该为一家一姓兴亡而战到最后一刻的。

“假刘子舆都能为大汉复兴而死,更何况吾等真刘呢?”

刘植如此勉励众人,他站在戏马台上,不算项羽营造的城楼石寨,此处便已高达十丈,犹如台阶般层层而上,山腰宽约千步,顶端则广袤百步,甚至还有几眼山泉流淌,上去需要攀爬木梯石阶,如今梯子撤掉,石阶堵塞后,堪称彭城最险峻的地方。

魏军斥候前锋已逼近,彭城已经封闭,但来歙却在彭城南门眺望戏马台,两边相距不过一里有余,声息相闻。

看着险峻的戏马台,又回首望望准备充足的汉军将士,来歙也不由自信地说道:

“屯千人其上,聚垒木箭石,凡战守之具,与城相表里,互为犄角,第五伦虽用十万人,不能取也!”

……

来歙的自信是有根据的,彭城可谓命途多舛,在这乱世里经历了好几场大战,其中便以赤眉军围攻那一仗最为壮观,赤眉三公逢安出动了十万之众,围得彭城水泄不通,但却不能破城一角,在来歙和刘秀的配合下,打了一场漂亮的反击战,一举奠定了如今天下三分之势。

赤眉军的十万人,虽然看似浩浩荡荡,但说好听点是流寇武装,难听点就是难民大军,行军毫无规矩,有纵有横,前后混乱,犹如一团乱麻。等驻扎下来后,也是各营大小不一,甚至不分内外次序,汉军往往一个夜袭偷营便能连破数阵。

而赤眉对攻城更没什么规矩,只能靠简陋的云梯蛾附其上,在守城者的滚烫沸水、箭矢齐发下损失惨重,却很难对坚城造成威胁,故而面对守备森严的大城,赤眉基本是啃不下就绕过。

这便是来歙对“十万大军”的唯一概念了,而其余诸将,就算资历最老参与过昆阳之战的人,也停留在三十万新军的印象中。

哪怕是和魏军决战过的刘植,也只记得几年前,魏皇组织过几万人的会战……

直到魏军开抵彭城的那天,来歙和刘植才恍然明白一件事……

十万与十万,是不一样的!

来歙在城楼最先看到的,是魏军前锋,他们分为几股进入彭城盆地,多为骑兵,各队呈雁翎阵索敌,将彭城周边扫了一遍后,又从“人”收而为“一”,后队守住道路桥梁,等待大军抵达,前队则继续向彭城逼近,呼哨马蹄阵阵,甚至有人欺至泗水包围彭城形成的护城河,以测试汉军的防御射程。

稍后抵达的是浩浩荡荡的大军,按照前锋斥候规划的道路鱼贯而入,前部抵达后立刻在工程兵划定的区域结阵,以防备彭城守军出城突袭。随着越来越多士卒抵达,来歙也发现他们与赤眉最大的区别了。

不止是次序整齐,一板一眼,还在于……

“太安静了。”

赤眉军中也有行进速度极快的精锐,然而其行太速,气太锐,其中必有不整不齐之处,且喜欢大吼大叫,声音和脚步一样杂乱。但魏军不同,许多部曲抵达后,面对陌生的环境和巨大城郭,他们也只默默望着,不敢喧哗取闹,不出队,不呐喊。

这是军法严厉的体现,引得来歙颇为好奇:“第五伦得如何才能将市人农夫,训练若此?”

他更加意识到,自己要面对的敌人,是第五伦亲征所训、所带的嫡系部队,和多年前随刘伯升在关中面对的“善站者”,恐怕已经大为不同了。

魏军没有急着来攻城,先一点点扎下营寨,划分好屯粮、集结之处,营垒背靠山林,大量民夫和工兵分出来,开始有计划地砍伐树木,制造攻城器械……

魏军尚未开始攻城,光是这些战前准备,光看着五彩旌旗招展空翻影,就已经给了懂行的来君叔巨大压力。

而第五伦,则带着卫队,亲自绕着彭城转了一圈,他的注意力,尤其放在刘植守备的城南小山上。

“此山此寨何名。”第五伦扬鞭指着那儿,询问身边的人,这么微小的地点,大地图上是不会标出来的。

旁人告知:“陛下,山曰南山,寨名戏马台。”

第五伦颔首,望着山寨上的炎炎汉旗,用三个字,给这地方的命运做出了判决:

“死地也!”

第595章 你不要胡思乱想心不定

虽然彭城是刘邦死对头楚霸王项羽的大本营,但两百年下来,此处却成了对汉最为死忠的地域之一。

早在刘邦伪游云梦将楚王韩信抓回长安后,便将徐州封给他的弟弟,楚元王刘交,共传八代人,直到汉宣帝时,楚王因谋反被废黜,彭城这才换了主人。新的楚王世系从汉宣帝儿子刘嚣开始,再传四代,王莽时绝。两传共十二王,几乎与汉帝国相始终,封王死葬封地,十二代楚王薨后,自然也是葬在彭城附近。

于是徐州周边的一座座小山,虽然不算兵家天险,但却颇受风水术士钟爱,成了历代楚王的上好宝穴。这些王爷生前享尽荣华,死后也极尽奢靡,往往是启造大冢,广种松柏庐舍祠堂,又刻金镂玉,多埋珍宝、偶人、车马,生怕在黄泉里过得不舒坦。

他们的疯狂也迎来了报应,赤眉军路过彭城时,将周边山陵刨了个遍,挖了好几个楚王的墓,刘秀控制此地时日不长,也来不及收敛,至第五伦兵临彭城时,不少大墓还暴露于野。

第五伦去徐州以北山上观望城郭时,顺便瞄了一眼这大冢,形制之类学问太过复杂不足道哉,曾经充斥陪葬坑的漆器、鼎簋等物早就被赤眉和各方山贼路人顺手牵羊,连黄肠题凑都被破坏,刘姓楚王身上的金缕玉衣被扒得一干二净,骸骨遭凌乱的脚印踩碎,和那些殉葬的奴仆婢女阴马混在一起,根本分不清谁贵谁贱。

然而唯有一物却保存完好、无人问津,这就是墓穴中的兵马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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