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469章

作者:七月新番

但万脩却不喜反忧,第五伦还在长安,凉州就这幅鸟样,往后距离更远,那还了得?

第五伦也有这担心啊,叹息道:“第八矫虽为凉州刺史,但能管好河西四郡便不错,予当用一位文武双全的封疆大吏,置换吴汉。”

他目光看向万脩:“卿可有其他人选推荐?”

既然皇帝“虚心求问”,万脩便不假思索,道出了一个人名来。

“窦周公可担此任!”

万脩道:“臣听闻,窦融高祖父曾为张掖太守,从祖父曾为护羌校尉,从弟如今为武威太守。如此,窦融累世在河西,知其土俗。”

“而窦融文武双全,性情稳重,与吴汉截然不同,若能镇守凉州,足以抚结雄杰,怀辑羌众。”

岂料第五伦却摇头,直接拒绝了这个提议:“窦融性格温和,文韬有余,恐怕难以镇住吴汉麾下的骄兵悍将。”

这只是原因之一,第五伦另有考虑,倒不是担心窦融在凉州成了新的军阀,虽然老周公当初心心念念要去河西,可那皆是昨日云烟,如今遣他西去,窦融只怕还觉得委屈呢!

“周公另有他任。”第五伦用这句话搪塞过去,却仍没有明说,非要逼着万脩推荐那个人才罢休。

这下万脩犯难了,思来想去,他只好道:

“陛下,适合镇戍凉州者,还有一人!”

……

武德二年九月份的洛阳,洋溢着欢喜的气氛,当地儒生、大贾,忽然开始对魏皇赞不绝口起来。

“陪都之设,始于周武王时。周人本为西土之国,东征成功后,周之王都丰、镐,远在关中,于东方确有鞭长莫及之忧。故而武王欲定陪都于伊、洛,定天保,依天室,只可惜天不假年。后成王接位,使周公复营洛邑,如武王之意,遂有洛阳。”

“由此可见,洛阳最初时便是陪都!左据成皋,右阻渑池,前向嵩高,后介大河,建荥阳,扶河东,南北千里以为关,而近敖仓之粮,此形胜之地也!”

“惜哉汉高弃洛阳而西,如此秦汉皆无陪都,新莽虽欲迁都洛阳,然而无果而终。”

“直到今日,魏皇陛下设五京制,合乎古圣真意也!”

能让洛阳人这么夸的,还是因为第五伦终于决定,将洛阳升级为中京。

此举极大满足了洛阳吏民的历史自豪感,毕竟要论城郭规模,人口数量,洛阳都不比长安差,商贸繁荣、文化传统甚至还更强些,唯独在政治地位上,自东周灭亡后,一直被长安压一头。长安洛阳仿佛双城记,两地士人暗地里是有竞争比较的。

最让洛阳人不忿的是,第五伦设置五京制,最先成为陪都的,居然不是洛阳,而是北方的邺城!

这下洛阳人可不干了,放到四百年前,洛阳已经是成周大邑,邺城还是一片荒地,干着嫁女于河伯的荒唐勾当呢!可谁让人家是第五伦的龙兴之地,王朝国号亦与之相关呢?

但既然是五京,剩下的三个名额里,洛阳怎么也能占一个吧?

这可不止是面子上的事情,这还意味着一套陪都官府班子,肯定会创造大批空缺职位,意味着洛阳凋敝的商业,有了一大批朝廷订单。

还意味着往后可以借陪都之名,截留大量关东赋税在洛阳,而不必统统输送给长安。

于是数年以来,洛阳的官、商,只要在朝中有点关系人脉的,无不频繁游说朝臣,希望能早点定策。刘邦是一度以洛阳为都的,自高帝迄于王莽,洛阳南、北宫、武库皆未尝废,只要第五伦愿意,直接住进来就行。

如今终于如愿以偿,洛阳人岂能不快意欣喜?

他们甚至还产生了一种说法:“诗云,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中国者京师首善之地也,洛阳本就是天下之中,如今更被天子定洛阳为中京,这岂不是说,洛阳,实乃三京之首!”

伴随着这浮想联翩,洛阳人已经不满足于做一介陪都,而是要试着挑战一下长安的地位了。

与洛阳人的兴奋相反,朝中的关西人,尤其是在朝堂占据了优势数量、权力的五陵人士,却在这些风言风语中忧心忡忡。

这不,第五伦还在前往洛阳的半途上,随驾的尚书郎杜笃,就进献了一篇笔迹未干的大作。

“《论都赋》?”

“臣闻知而复知,是为重知。臣所欲言,陛下已知,故略其梗概,不敢具陈。”

第五伦看了眼伏在面前,一副直言进谏,随时愿意凛然就义的杜笃,笑着读了下去。

“客以利器不可久虚,而国家亦不忘乎西都,何必去洛邑之渟瀯与?”

这篇大赋很长,内容无非是讲述了秦汉定都于西的历史,描绘了长安的险要地势,顺便鄙夷了洛阳所谓的“山河之胜”不过是方圆二百里的小打小闹,如何与八百里秦川相提并论?

如此,全赋的核心,还是希望第五伦勿要为“群小”所误,而放弃长安。

虽然说得很有道理,也满心为国着想,但第五伦知道,以杜笃为首的关西士人,也有他们的利益攸关所在。

五陵人士,乃是魏国勋贵官僚的主体,在建国过程中受益颇多,他们普遍都是世族、地主,长安作为首都,城内房宅、周边田地比一般郡县贵了何止十倍?这种昂贵,维系于政治中心的地位,而增量的涨价,靠的是首都的人口虹吸效应……

这也是第五伦非要折腾五京制的原因啊,长安附近的水土已经很不好了,地下水都是咸苦的,泾渭常年浑浊,粮食勉强能够自给,但燃料却颇为短缺,陕北的森林砍得差不多,第五伦无奈之下已经同意开发上林苑。

但那都是应急之策,为了长远发展,第五伦只能在政治上立几处陪都,让人口的虹吸稍稍分流。

话虽如此,杜笃等关西士人的心,第五伦还是要安抚的,遂笑道:“好一篇大赋,昔日司马相如作辞赋以讽主上,卿亦有其风范矣。”

得以与司马相如相比,这话让杜笃心花怒放。

第五伦也没有正面回应此赋,只下令道:“令人将这《论都赋》抄录百份,散于西京、北京、中京去。”

城市间的鄙视链,这东西也算国粹了,哪朝哪代都会存在。

西京长安人会以为这就是第五伦的意思,长安才是唯一的主都!而其余两京,邺城人大概率会看热闹,自尊心极强的洛阳士人恐怕要针锋相对,大肆撰文反驳杜笃了,甚至能搞出一场大论战来……

别误会,第五伦要的可不是真理越辩越明,而是撺掇不同地域士人、利益集团的争竞驰逐。

等御驾抵达洛阳时,不出意外,他受到了远胜于前几次的欢迎。

第五伦倒是低调,以不愿惊扰洛阳人为由,直接住进了过去作为“行在”的洛阳南宫,又召见了被第五伦心里戏称为“洛阳集团代言人”的窦融。

窦融作为司隶校尉,镇守东方已有两年,洛阳士人对他格外亲近。但窦周公颇为谨慎,他的侄子、儿子都送入宫在第五伦身边为郎,对于洛阳大贾的贿赂,也不拒绝,只是将财货连同账本一起送给第五伦,以充国库。

听完窦融禀报这数月来东方的情况后,第五伦感慨道:“周公追随予,至今已逾四年了罢?”

“四年零三个月!”窦融一个激灵,准确报出了他投入第五伦麾下的时间,正是新朝灭亡之年的六月份,第五伦征讨大新最后忠臣田况,而窦融从昆阳战场逃回,带着一支残兵进入战场,被越骑营给冲了……

“卿在河东时,兢兢业业,将这大郡治理得当,东御刘子舆,南助景丹,击退绿林进犯。”

第五伦道:“后来又主持河南之战,移幕府于洛阳,统筹三河粮秣,供给马国尉,河济一战,卿亲带民夫从后,保证了三军辎重。”

“此臣应尽之责也!”窦融唯唯诺诺。

第五伦笑道:“无怪乎,朝中有人向予提议,说周公劳苦功高,不宜久为二千石,应当早日升任重号,做一个‘镇西将军’难道还不够格么?”

听闻此言,窦融心里咯噔一下,暗道:“陛下莫非是想将我调到凉州去?”

他从弟就在武威郡,凉州的近况,窦融也有所耳闻,虽然吴汉靠着强悍武力镇压了东羌、氐人的骚动,但这种搞法,在情势复杂的陇地,实在算不上高明。

若第五伦真将他升为“镇西将军”,铁定要去收拾西边的烂摊子,虽然窦融早年心心念念想去河西,因为祖辈在那为官,地方殷富,骑从精良,在天下安危未可知的时候,足以割据一方,自守观察形势,让窦家熬过乱世。

可如今形势不同了,魏并天下的局面已经形成,窦融只想安心做个打工仔,在富庶东方干得好好的,谁想去凉州过苦日子,还要面对让人焦头烂额的羌乱呢!

更何况,在经历风陵渡败仗后,若非迫不得已,窦融绝不想碰兵权,他和第五伦的元勋们不一样,只是半路加入,难怪会受到点猜疑和排挤,既然能靠文治上位,何必依赖武功呢?

但在嘴上,窦融却只能再顿首道:“臣便是陛下手中的橹盾,不论何处需要,臣皆愿赴水火!”

“什么水、火,那举荐,予给否了。”

第五伦大笑:“昔日高祖让萧何守关中,从此没有西顾之忧,得以专心于山东,终成大业。而今,有卿坐镇洛阳,坚守转运,给足军粮,使前线军资充沛,亦有萧何之功也!”

第五伦道:“凉州,肘腋之患,中原,心腹之地也。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凡此种种,予岂能少了周公。”

他的手抚上了窦融的肩,接下来的一句话,第五伦的言语虽轻,却让窦融精神几乎腾飞上了云端!

“依予看,重号将军还是小了,卿堪为……”

第五伦拍了窦融两下:“右相!”

第546章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自古圣主之兴,必资佐命之臣,以辅王道之业。昔萧何镇关中,汉祖得成山东之业。今推司隶校尉、观津侯窦融,文武备足,有牧民御众之才,与予契风云之良会,屡陈帷幄之谋,致司隶隆平之化。可特授右丞相之职。”

第五伦的政治许诺可不是说说而已,拜相仪式比封侯还要隆重,在洛阳南宫举行。

随着制敕念完,第五伦亲自持金印紫绶交给一身紫服的窦周公——第五伦改了舆服制度,规定三公用紫,九卿及二千石用朱红。

按照汉时的规矩,丞相地位尊贵,天子拜相是真真要“拜”的,毕竟是托付国事予辅臣,相当于董事长任命职业经理帮忙打理家族企业。

然而窦融却根本不敢受,竟当众跪拜下来,高高举起手,让第五伦轻轻松松将印绶交到了他掌中。

似乎满意窦融的态度,第五伦也不吝给他面子,将窦融扶起,竟亲自替他将金印紫绶系在帛带上。

“陛下不可以……”

“怎么,这印绶,周公难道要自系?”

第五伦却不管窦融推让,慢悠悠地系着,就是要做给众人看。逼得窦融得将头垂得比皇帝更低,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同时仿佛看到身后一众魏国文武大臣们在交换眼神,听到他们窃窃私语。

好容易系好了结,皇帝满意地拍了拍窦融。

“望周公能继续推忠协谋,永作贤弼。”

窦融立刻表态:“臣定夙夜为公,按度悬衡,守而不失!”

结束了仪式后,窦融才得以回到队列之中,但这次,他不必屈居诸重号将军、九卿之后,而是堂而皇之站到了文官最前排。

窦融没有得意地回头去看众人神情,他的眼睛,始终盯着第五伦,等待他的每一个命令,然后就如最迅捷的猎犬般立刻执行。

第五伦扫视众人,压下了那点嘈杂之音后,朝窦融示意:“右丞相,宣布洛阳朝会开始罢。”

窦融应诺,转过身,面朝群臣,魏国文武官员看向他的目光中,或质疑,或戏谑,或不满,或嫉恨……

朝中几大实权派系,什么猪突勋将、邺城元从、上谷帮、河北系、五陵众,如同一个个圈圈,窦融只勉强与最后一个沾边。但因为长期在东方,施政顾忌洛阳利益,反被关中五陵的圈子排斥。

作为前朝降将,也并非带疆土和军队入股,还错过了鸿门举兵。要军功没军功,甚至有战败之名,如今却直接跳过九卿那一级,直接升任右相,按照习惯性地尚右传统,比皇帝的亲家、左相耿纯还高出一头,谁肯服?

总算跻身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却更觉寒意凛然!窦融明白,什么叫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了。

腰间第五伦亲手系上的印绶,感觉颇沉,一直往下坠,而面前无数双眼睛,也代表无数双手,它们会拼命伸上来,要将他拉离这位置,跌个粉身碎骨。

而唯一能在背后拉住他的人,只有第五伦!

从转身的这一刻起,窦融就明白自己该如何做了。

“没法子了,只有背靠皇帝,忠心侍主,兢兢业业,我才能站得稳当,直至功成身退!”

……

看着窦融跻身右相,站在距离皇帝最近的地方,一个人心中百感交集。

“时也乎,命也乎?”

感慨者正是刚从幽州结束刺史之职,回到洛阳来面圣的前将军景丹。

景丹自觉,自己与窦融的命运,仿佛是错位的。

“我与窦周公投奔陛下的时局,其实只差了月余,但凭借故交的关系,陛下亲征左冯翊,我已得重任,剿灭龙首渠伏兵,立下第一笔功勋;而彼时,窦融匆匆赶来,为越骑营所冲,沦为笑柄。”

“而后,潼塬一战,我守河南,与绿林军死战。而窦融在河东,负责乘胜追击,却在大河拐弯处为邓奉先设伏所败,再为军中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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